尚义蓝(外一篇)

2019-04-16 06:55张佃永
当代人 2019年3期
关键词:蓝天故乡

在中国地图上,尚义只是一个细小的圆点,张家口市的一个小县。没有名扬天下的山水人物,没有令人瞩目的丰厚历史,于是便籍籍无名。尽管,县的名字系抗日名将宋哲元先生命名,但这里依然没有如同宋哲元将军那样叱咤风云放出异彩。时至今日,这个20万人口的地方,依然艰难地行走在脱贫的路上。

但大自然却赐予了这里一份特别,蓝天和白云。

走向塞外,走过坝上,走进尚义,随着海拔的升高,心里,也会渐渐由喧嚣趋于空灵。

天生麗质般,这里是一种引颈四望都没有尽头的开阔。天高而蓝,蓝天下延伸着的,是带了内蒙古高原的雄浑向华北平原的淳厚靠拢的土地,阴山、洋河和内蒙古高原不同的风韵,给了这里特殊的地势,在无边的起伏与绵延中,一切又都开阔无遗,随便往哪里一站,都似乎便是大地的中心。

天,是亘古就有的无边无际的蓝,没有一丝杂色,任你的目力有多好,都穿不透那不知道尽头在哪里的深邃的蓝。

而又绝不仅仅只是视野的开阔。当清凉的风给夏荫中沉默不语的田野和村庄以热烈拥抱的时候,尚义的好季节便到了。此时,如果正是仲夏,又恰恰站在一处高岗的肩胛,便犹如扎进一个巨大而舒适的空调之中,皮肤和心里,都会给盛夏的酷暑一个清凉的诠释:这里,是一个难以寻觅的清凉世界。在这里,人与蓝是融合在一起的,前行、后移或左冲右突,那份柔情的蓝都会伴在身边。纵然最热的中午,日头的光芒在抵达地面时,也都敛去了它的锋芒,携了丝丝凉风,化作徐徐而来的惬意。

除非有云,哪怕只是一抹,在湛蓝的天空中也格外醒目。而云的洁白,又让天空显得更蓝。民间有一个古老的笑话说,一个憨厚的妻子望着满眼的蓝天,对同样憨厚的丈夫说:“这么大的一个天,要是想下一场雨,那云彩得攒上多久才能布满这天空啊!”丈夫举头四望,沉默良久,肯定地回答说:“怎么也得准备个十天半月吧。”

历史湮没了这里的古老和荒蛮,却始终没有带走这里广袤而深邃的蓝。

空气中全都是清新的味道,有人说,这里像欧洲,也有人说,这里类似西藏。都不是,这里就是尚义,塞外内蒙古高原南缘一个秀丽而清凉的世界,一个没有被现代化遮掩住蓝天的地方。

县城的体量不大,站在紧贴在城后的麒麟山上,一眼便可望到城的尽头。望不尽的,是这座城关不住的无尽的蓝。

一场雨过后,天地间弥漫着浓郁的清新。鸳鸯河,那条尚义的母亲河穿城而过,把清新的空气与灵动的流水融合,映出了一座城的透亮,播撒了满座城的清秀。晚上,在随便一个地方,哪怕有灯火阑珊,一抬头,便可见眨眼的星星,让心中那些不能与别人说的心事,沿着心路飘升,送到星星那里,在它们一闪一闪的感应中让心安然。这样的时候,有清凉作伴,纵然孑然一身,也无萧瑟之感,心中的安逸,会让人忘却孤单,把灵魂在天地间安放。

大青山凝聚的清爽是令人动心的。尚义境内这座海拔1919米的阴山余脉,收纳了千万年的清凉,在它的身上,长满了天然的松、柏、白桦、椴树,密密匝匝,郁郁葱葱。在林间穿行,只觉得参天的林木向眼前扑来,凝聚了草香、花香和药香的芬芳,带着东汉末鲜卑文化的醇香,一齐沁入心扉,那是一种独特的舒畅。站在山顶,便似乎登到了天顶,一伸手,便可触摸到一片白云;振臂而呼,林间发出悠长的回响。若是雨后,或可遇到一磨盘一磨盘的蘑菇,那是带了十分浓香、被郭沫若先生盛赞的纯正口蘑。这种灵异的菌类,平时是隐藏在林中的腐草与泥土之中的,只有被雨水浸过,才会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冒出头来看外边的世界,品尝过它的人,唇齿间会留下久久的芬芳。

如果说大青山的清爽是内敛的,那么,蒙古营草原,则把无垠的清凉豪放地释放。在尚义县,有一个河北省目前唯一保留着蒙古族生活习惯的地方,叫五台蒙古营,这个由古驿站渐成村落的地方,且不说它历史的悠久,单是那15万亩纯粹的草场,就让这里成为距离北京最近的草原。在一片浩瀚和广袤中,一切都那么率性:天,恣意地蓝;云,恣意地白。草海的碧波荡漾时,不仅点缀其中的花枝乱颤,随着微风散发出来的幽香与清爽,足以把一头扎进这里的人的心陶醉。无论是忘情地在草海里奔跑,让清凉从脸颊划过,或躺在如茵的绿草中,让阳光洒在脸上,看身边蝴蝶纷飞,百花婀娜,都是一种难以言状的美妙。傍晚,在夕阳的云蒸霞蔚中,牧归的牛群和羊群,突然从太阳落下的天边跃出,浩浩荡荡,滚滚而来,如一幅剪影,又似一个战场,它所给予人视觉上的冲击,绝不仅仅是壮观,更是震撼。

我曾经沐浴着落日余晖,躺在草原倾听大地的回响,脸上有微风掠过,望着天上的千顷湛蓝,万朵霞衣,听着远处牛马的嘶鸣、近处昆虫的私语和蒙古包中传来的歌声,直觉得,整个草原都在滔滔回响荡气回肠。

更夺人心魄的,是石人背的奇幻。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这里雕琢成河北省最大的地质公园。在垂直落差400多米的不同地貌中,山上,是一碧万顷的云顶草原,萋萋芳草串起连天碧绿;山中,神奇地布满了造型各异、千奇百怪的石人、石马、石蛇、石象、石蛙、石凳等,讲述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石头世界故事,等待着有谁能够破译它的密码,隐身其间的宋朝将军墓、驸马坟、公主庙,更因为连着一个动荡的时代而让这里充满了神秘色彩;山下,一眼流淌了千百年的神泉,用潺潺不绝的柔情和深情,润泽了一个桃李芬芳、清新幽雅、健康长寿的温润世界。

每一天,石人背上都云雾缭绕,飘飘渺渺,装饰着一山的奇幻。若是雨天,时不时从山谷中生出的云雾,会很快贴近那些石人,与它们美妙地相依,顷刻后,再弥漫到山顶,又很快神奇般消失。人立在山顶,被云雾包围着,便恍若与那些石人贴在一起,随它们一同进入仙境。

此刻,江南的某条河里,浸泡在热浪中的乌篷船上,人们或许正在闷热中煎熬着,期盼一丝天际间的风。

而这里,却是湛蓝而清爽。

这湛蓝下的清爽,便是塞外尚义的形象。

蓝天下,在阳光照耀中纷纷现身的,是披了重彩的守卫者们。

在尚义,有一个壮观的风车世界。2600多平方公里的县域里,几乎所有的原野,都是风机在与蓝天呼应,在清风的伴奏下,风机修长的叶片不疾不徐地驭风而动,画着一个个硕大的圆圈。千万个迎风旋转的风叶,构成一个如梦的世界,把塞外经年不息的风舞动成一片呼呼作响的激扬,唱响蓝天与大地不竭的欢歌。

行到风机下,才蓦然发现,那些远远望去轻盈灵动的风机,一个个竟然都是高约百米、风叶半径30多米的庞然大物,难怪它们能够让塞外人腻歪而又无奈的大风变得俯首帖耳,平添了几多轻柔。

目力所及处,更多的是翠绿鲜嫩的蔬菜,一大片一大片的原野里,种满了西芹、甘蓝、萝卜、白菜、洋葱、生菜等几十个品种的蔬菜,脆嫰的碧绿映着高远的蓝天,成为这里又一道鲜亮的风景。在尚义,虽然气候冷凉,无霜期较短,但昼夜温差大和无污染,让这里生产出来的蔬菜品质极佳,且正好与南方的蔬菜种植形成错季,因而格外走俏,除大量供应京津冀市场外,更远销港澳及海外,成为张家口一张绿色名片,也是张家口地区蔬菜出口最多的地方。每年从五月份开始到秋末,次第碧绿的蔬菜与先后开放的金黄的向日葵花、洁白与深紫的土豆花、蓝得纯粹的胡麻花相映,织出尚义大地上的万千锦绣。

作为北京的上风上水地,多年来,国家实施的“一退双还”政策,让大树和小草成了这片土地的主角,承担着防风固沙的重任。二十多年来,种植的小树已经长成大树,它们的根深深扎进了大地,有效地锁住了北方的风口;小草尽管依然还是小草,依然“一岁一枯荣”,却也不辱使命,在春去春又来的轮回中执着地把纤细的身体连成片片绿茵,用弱小的纯粹、荣耀和欣慰,与湛蓝的天空对视。

纯净,成为尚义的底色。

浓密的树林,簇拥着那些低矮的房舍,把它们镶嵌于浓荫深处。偏居于沟岔的村落,土灰土灰的低矮和零乱,散发出一種与蓝天不太协调的沧桑气息,却也分明包含了一种幽远安静的苍凉之美。曲曲弯弯的小路从村子里延伸出来,把它看不到的那一头隐藏在历史深处,那里,尚有让人揪心的贫困,蛰伏在人们的房舍之中。

山依旧是完整的,没有分割后体无完肤的疮痍;地依旧是纯净的,没有生长出处处冒烟的杂芜。几十年,几代人,用宁可处于贫困中的艰辛,实现着心中对上风上水的坚守。

蓝天和白云,是这里百姓的生活,更是他们的日子。虽没有给这里带来富足,却也没有给人们的心里种下阴霾,纵然在贫困中,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心怀依然与蓝天一样旷达。

人们习惯了日出而作,在春风吹醒的大地上犁地摇耧,播下一年的希望,尽管土地是贫瘠的,让人看不到丰收的希望,但播种是认真的,人们依然会怀着虔诚与敬畏,细心撒下每一粒种子,然后,像哺育自己的儿女一样,认真地薅草,松土,收割。土地给予的回报是可怜的,但人们并没有更多贪得的念想,也没有因此而嫌弃它的无情。来年,又会把同样心甘情愿的汗水和着种子,虔诚而敬畏地播撒到旷野。

餐桌上,是自己的土地上生产的粮食和蔬菜,都是普通的五谷杂粮,却干净安全;牛羊是原野里百草百药哺育起来的,肉质肥腴而鲜嫩。晚饭后,在满天的霞光中沿着阡陌漫步,或徜徉在弯曲的小河边,听树叶小草的细语或叮叮咚咚的水响,呼吸之间,都是别样的清新,天晚了,让星星点灯,照着回家的路,那是生活中的一份铺张。

村子里的老人,几乎都有年轻时劳累落下的毛病,却依旧在穿过无数的雨雪风霜后精神矍铄。儿女们为了美好的生活选择了远方,他们,却为了这一方蓝天难离故土,并且在天与地的随意中,随意地生活。男人们粗糙的手里握着烟袋锅,粗大的关节在烟锅的周围凸显着,一锅接一锅抽着烟,用烟锅中反复烧烤的“嗞嗞”声送走过往;女人们把舍不得扔掉的衣服反复缝补,连同每一天的粗茶淡饭一起,把生活晾晒成平平淡淡并妥帖安放。他们的生命,已经伴随着周而复始的轮回在这里扎下了根,哪怕蜗居于老屋土炕,也能够暖出春夏秋冬。他们更知道,房子的外边,是一个清新的世界,可以让自己一面风尘烟火,一面怡然自乐。

蓝天净土,给了尚义人纯朴的性格,敞亮了尚义人宽广的胸怀。真正的尚义人,心若青山,气似蓝天,纯朴而洁净,耿直而忠诚。他们用忍耐和负重承担起生活的重压,用真诚与憨厚包容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又用开朗和满足享受着自然与人间的温情。他们对自己极尽简朴,对客人和朋友,却真诚到可以捧出所有的情谊,用所有的力气把心中的热情点燃,在像蓝天一样的开阔和豪放中,让友谊凝结。我曾听到过这样的故事,几个年轻人一起吃饭饮酒,席间因言语不和发生混战,其中有头破血流者,却并未因此不可开交,结下恩怨,伤者自己到医院包扎之后,只休息了一天,几个曾经反目混战的人又坐在了一起,共邀明月。

豁达,是塞外尚义的胸襟。

每一天,这里的阳光依然灼目,天空湛蓝,包容着这里的清洁,降临给这里清爽,也覆盖着这里的贫瘠。宛若无物,方可随风远行。这里,还积累着沉甸甸的贫困,看看那晴朗而湛蓝的天空,再看看天空下那些温和平静却又期待的眼神,我的心里,总交织着欣慰与期待。愿这万千锦绣下的贫困,是中国大地上最后的身影,蓝天下的清澈,挂在微笑的脸上,会是最灿烂的塞外风光。

生死故乡

在猎猎秋风中,我找到了故乡,那个瘦骨嶙峋伫立在风中的小村庄,孤独得如同它身前身后的土地一样,泛着苍凉。

已经是晚秋,田野里一些耐寒的野花,用努力的绽放表达着对大地最深情的依恋,想带给它势单力薄的点缀,却让整个大地看上去更加苍凉。

这恰如我回家的心绪。几十年来,故乡都把我无论散落在天涯或海角的心揪住,让我无论走多远的路,受多少奔波的苦,也总有回到它身旁的情不自禁。我知道,能够让我的心和情都逃不掉的,是故乡的父母。

父母的坟茔,隐在一片与灌木为邻的蓑草之中。那里,以故乡的名义成为他们的永恒。我看不到他们,却感到那些杂草挥舞着向我的心里锥去。

村庄,在不远处凝视着我,没有界墙,我无法确定它的怀抱有多大,却知道,自己就在它的怀抱之中。

家里的老房子摇摇欲坠。我曾经扒着看外面世界的窗户,已经残破。从残破的窗户望进去,可以看到从屋顶洒进的阳光。屋门上那把锈蚀的大锁,只锁着一个家的符号,打开它的钥匙,早已不知散落在何处。那些没有被锁住的回忆,却一齐从房子里飘落到了心里。

房子是父亲的母亲留下的,暖过三代人的春夏秋冬。到父母晚年的时候,已然成了村子里最矮又最暗的,无数次,母亲拒绝了我带他们到县城居住的提议——除了偶尔到我家和已经出嫁的姐姐妹妹家小住几天,母亲一生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小村庄。

在颓败的房子面前,我终于明白,父母对故乡的坚守,是因为自己的根就在那里,从未移动。老房子还在,让他们的魂安放在那里,最是妥帖。

故乡在,便魂有所依。

没有名山大川,没有小桥流水,也没有历史和文化背景,故乡,就是塞外茫茫荒原上的一个小村庄,却依然温暖着每一个在它怀抱里诞生的生命,也牵动着每一个记着它的人的情思。

大风和干旱,一起扼住了土地的脖子,在大地焦渴的喘息中,种什么都难以好好生长。而庄稼人又只能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地仰仗着离不开的土地。

种下去的种子,若是恰逢一场透雨,人们的脸上就会漾出花来,“苗出全,收一半”。那意味着,一年的收成有了指望。若是阴历六月连着下几场雨,便是天大的侥幸,一向舍不得吃饱的人家,也基本不用再担心上年的存粮与当年的新粮接不上茬,因而敢在做饭的时候多加点面,村子里来了拿菜换粮的,也敢于拿出一些粮食,去换取很久没有吃过的蔬菜。

但情形往往是,连大风都想把大地中最后的一点湿润舔舐干净,让干旱的大地更加干旱,很多禾苗,刚刚露头,就在干旱中夭亡,甚至,有的种子直接就夭折在它播下去的地方。

父母的家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盘大炕,炕上的幾条被褥,几乎就是全部的家当。地下的两节木柜占了大半个地面,锅台和一个水缸、一个腌菜缸,让家里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吃的,更是塞外农村最平常的粗茶淡饭。纵然如此,这里却是我们的天下,生活在家里的我的兄妹们,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冬天,哪怕外面的狂风撕裂着一切,家里的火炕,总能暖出心里的舒服;母亲的唠唠叨叨,让没有电视的家里也从不寂寞。我们狭小的家里,因为娘的味道而芬芳,因为娘的温暖而温暖。

黄昏时分,那是村里人们吃饭的时候,谁家做了热腾腾的猪肉,香气会从窗户的缝隙迅速弥漫,飘向半个村庄。

这时候,家里的温馨,混合着心情的舒展和饭菜的浓香。

这样的安暖,怎不令行走在古道面对枯藤老树昏鸦和小桥流水人家的游子发出“断肠人在天涯”的无尽感慨!

疲倦的游子心中的思绪,只有在家里才可以安放。而家里的温暖,岂止只是牵着游子的疲惫,更多的时候,是对心灵的慰藉。

于是,我想起了陶渊明公,因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毅然选择了归隐故乡,并在“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躬耕中怡然自乐。故乡,不仅收纳了他不容于世俗的落魄,并且,恰恰因为归隐的劳动与思索,成就了他生命的精彩,让他对故乡的依恋和铮铮铁骨有了安然的归宿。

那样的行为,应该是成熟。一个人越是成熟,对故乡的情结越重,漂泊得愈久,对故乡的依恋越浓。故乡在,便不惧人生的风浪。

村子等着等着便成了历史,人活着活着就回归了自然。所以,连官至吏部侍郎的贺知章,在宦海漂泊沉浮到鬓毛已衰且阅尽人生之后,也“少小离家老大回”,让自己在故乡终老。无论是为了告慰故乡,或是在故乡寻求栖息,都是在表明,生命开始的地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生命中最清晰的记忆,不可磨灭。

走出去又回来,甚至是满腹经纶又身居高位,足见落叶对根的情义。而能够“落叶归根”,哪怕萧瑟,却是身有所依,也算是幸运了。

那天,我是在一个阳光明媚却冷风凄凄的天气到达石人背的,这个地处唐宋时期边塞且为坝上与坝下分界点、有着特殊地貌又充满神秘的地方,我去过不止一次,总幻想着,那些欲语还休的石人石马、飘渺莫测的流云和潺潺作响的溪水,会突然间给出一个曾经风起云涌却又诲深莫测的答案。

阳光让这里的山轮廓分明,冷风却又让这里充斥着阴冷。我在心里辽阔着,想摊开这个地方的每一条沟壑,不是因为这里特殊的丹霞地貌,我不懂地质,也没有能力和兴趣弄清2500年前这里发生的地质运动。我好奇的是历史,准确地说是疏落于野外的驸马坟、将军墓和不远处遥遥相望的公主庙以及那些遍布山上的石人石马。

曾经出土的实物证明,那是大宋年间的事,想必是因为这里地势与地理的特殊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并且经常发生战争,而驸马和将军,都是在战争中血染疆场的。在尚义县的史料中,找不到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述,而在这冷风凄凄的高岗上,客死他乡的几多孤魂,已经眺望回不去的故乡许多年。

坊间传说,因为驸马葬身于此,娇贵的公主便求得父皇恩准,在距此不远的地方出家修行,守着丈夫的亡魂,在青灯下终老,因而成就了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

或许,不能落叶归根,亦不能魂归故里,但这便是驸马生命最妥帖的安放——有亲人的相随相伴。而我觉得这故事中更悲怆的是,连带着公主也成了远离故乡的散魄游魂。

那些石人石马,可是感佩于公主与驸马生死相依的将士们,甘愿用同样的魂断他乡而呈现坚守和陪伴!

不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撩开这道神秘的面纱,但我因此知道,如果这个民间传说被证实,那么,这些散落在塞外的游魂,更具有悲情色彩。

纵然是陋室寒舍,回家,也都是最温暖的行程。因而不难理解,苏武在匈奴十九载中的持节不屈,那是故乡给予的支撑的力量;不难理解项羽刺向自己的致命一剑,那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遗憾;更不难理解邓稼先、钱学森等一大批放弃优越生活环境而毅然回来的人们,那是无法割断的与祖国母亲的浓浓血脉。

每年,都有一些人离开村子,先是一个人出去,很快便举家离开。十几年时间,能离开的都离开了,剩下好多烟囱里不再冒烟的空房子。慢慢地,屋顶上都长满了荒草,与院子里的荒草彼此凝望着,在凄凉中疯长。

剩下的老人们,都是从出生起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的,他们对村子的熟悉,连谁家到谁家多少步、自家地里可以种多少垄庄稼都了然于心。年青的时候,他们曾经用使不完的力气,把村子的周围植满了树,围住了村子。后来,又用同样使不完的力气,把那些树木一根根砍伐,让村子暴露于荒野。再后来,他们已经妥协,交叉重叠的双手,只有压在拐杖顶端的力气,让自己的脚步可以蹒跚出家门。

每天,都会有几个老人在村子里曾经的队房前盘桓直到残阳落下,叙述着几十年的不易和依然的艰难,在朦胧中把自己的影子模糊,再蹒跚着回家。

田野里的土地,因为缺乏了汗水的润泽而逐年板结,那些被羸弱的身体敷衍着种下去的庄稼,缺水缺肥又缺侍弄,用同样的羸弱无精打采地敷衍着种下它们的人们。

杂草,却在老人们的叹息声中恣意地疯长,给大地染上一层绿油油的苍凉。

几只老牛被栓在各自的圈舍,不情愿地嚼着主人割回来的或是蔫了或是不对口味的青草,孤独地喘着粗气,表达着想出去的渴望。

偶尔会有一条狗出现在街头,对着落在树梢叽叽喳喳的喜鹊狂吠几声,便无聊地卧在暖洋洋的地上,闭上眼打起瞌睡,到梦里寻找主人家的儿孙。

而在外的游子,身上背负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乡愁,怀着对家的难舍和不得不闯出去打拼的纠结,让背井离乡成为一个沉重的心思。外面的土地不如家乡的辽阔,住宿更是蜗居在比家里更狭小简陋的地方,但付出了力气,便能够听到收入的回响。故乡和故乡中的父母,成了他们心心念念却又咬牙忍住的牵挂。守着父母而受穷,是这个时代的人们不愿接受的现实。

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眼下他们要面对和解决的重要问题,是孩子的抚育和教育。凡出去的人都知道,再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否则,自己就是他们未来的模样。

很多时候,他们不愿提及故乡,纵然只是想起来,也能把心揪得生疼。

离别时,他们给父母留下了守望。若干年后,当年倚门盼归的父母,已经永远把自己留在了故乡的土地,让游子的心,也永远定格在无法重来的伤痛之中。

他们更不知道的是,故乡没时没刻都对游子发出着深情的呼唤,这呼唤中夹杂的,不仅仅只是垂老的父母的期盼,还有山水草木等待着改换模样的祈愿。

故乡,是无论离开多久多远都幽居于心的,或许,它有不在生活之中的时候,却会一直与生命伴随。很多的爱好、情绪,在时间的冲刷中都可能会淡漠、索然,而故乡,离开得久了,对家里一棵树一叶草的追忆、一碗水一口饭的渴望,都会成为心里的萦萦绕绕。

每一次回家给父母上坟时,尽管心里明知是一种无法相见的徒劳,却总是试图穿越阴阳,在他们面前奉上一腔哀思。每一次,对着父母脚下的那片空地,我都会思绪万千。老家习俗,小一辈死后,是要葬在父母脚下的。现在,在父母的脚下,大哥已经安静地陪在那里,他的一生,也恰如父母,扎了根在故乡。而他身旁的地方,我每次瞅一眼或是踏上时,都会心中一紧。

然而,我知道,我是有故乡的人。

而和我一样有故乡的千千万万个人,与村子里留守的老人和永远留在那里的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年,散落在外的游子都会回到故乡,很多时候,都是在袅袅青烟中留下一腔哀思。

村子里铺了柏油路,引了自来水,学校和卫生室都配备了簇新的设备,还建成了文化活动中心。一切都在改变。

引来的产业带了现代的气息,暖洋洋的太阳下,日子有了盼头。但挑剔的种植、养殖技术和加工的精细,让村子里的人们愈加显得笨手笨脚,尴尬着无所适从,似乎总有一个阴影拖着人们的手脚不肯松手。

风中倔强而深情的,是故乡的眼神,無言地传递给在外的儿女期待和张望,那是在告诉他们,记住乡愁——不仅仅只怀念它的曾经和等着陪在父母脚下,现在,它的怀抱,足以容纳下儿女们的生死相依。

(张佃永,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人》《女子世界》《燕赵都市报》等多种报刊杂志,曾获 “张骞文学奖”等奖项。著有诗集《爱在路上》、散文集《拥抱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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