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馬拉雅山上的明珠》《两棵树》《夜色阑珊》,依次打开这三部短篇小说,三个故事,不同的命运和人生铺展眼前。三篇作品中讲述的人和事,原本倒都是平常的:《喜马拉雅山上的明珠》和《夜色阑珊》,讲述的都是女性婚恋生活中所遭遇和承受的身体伤害、羞辱与情感的损耗、损伤;而《两棵树》则更多着眼于当下生活里两性关系中那些极为细腻、幽微甚至黯淡的心思与情境。而诸如此类的人物和故事,在当下社会铺天盖地的信息潮中似乎随处可见,新闻、微博、朋友圈,估计都上不了热搜或头条。也就是说,这些人和事之所以进入写作者的关照视野,成为他们小说创作的题材和素材,之所以引发读者阅读的情感波澜或感喟,并非人和事本身所包含的惊悚或稀奇,而恰是小说讲述它们的独特方式,是虚构的神奇力量。
于是,在我看来,《喜马拉雅山上的明珠》努力想要讲述和表达的是对传统两性关系、女性命运的疑惑与悲叹,《夜色阑珊》在试着探讨一个人被命运莫名偷袭后的自我放逐和救赎,《两棵树》则在触摸貌似平整、光滑的现实人生背后的某些语焉不详的模糊和暧昧。
这些在媒体层面会被迅速遗忘和淹没的人和事,一旦通过文学来进行记录和表达,它是被另外一种眼光和方式所打碎和重构的。小说的价值正在于如何以自己独特的观察视角与表达方式来呈现这样在新闻中司空见惯的人物和事件。新闻报道也好、媒体调查也罢,大都是建立在现代性公共话语基础上的打量目光与解读角度,在这样的话语体系和表达模式中,一出悲剧或闹剧发生时人物真正的内心和灵魂可能难以被发现和重构。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文学的关切和介入,几篇小说中为了一个安全套跳下楼去的李明珠,被流言与恶意围困的翟如雪,以及向景文、美心甚至张静芝在围城内外的迷惘和挣扎,以及过程中的不甘心、不得已,善与恶的辨析与自辩,往往不过是某月某日某晚报边角位置几句话草草交代的一个小小治安事件或花边新闻而已。当新闻边角料中的人和事进入小说,成为叙事对象,从被简单播报起因经过结果的对象、从被单纯道德评价与法律审判的对象、从被围观被八卦被同情被讨伐的对象,变成了写作者悉心揣摩、体恤同时又冷峻审视、追问的灵魂,人性深处的幽微被真正打开。小说的虚构,这时倒也许成为最有效接近真相的方式。
文学是对生活的一种“虚假”的再现,却能帮我们更好地理解生活。文学以它自己独有的形式在认识和表现世界,小说所记录、演绎和生成的人生与世界,提供着其他讲述方式比如新闻报道所不能提供的东西,那是一种文学意义上、审美意识上的真实。那些沉默的区域,那些灯下黑,那些极为复杂极为独特的经验,因为理解,所以慈悲,小说阅读总能带领我们去理解一个人、一个生命,感受他人的立场,他者的真理。
而无论我们是否明确意识到,文学一直在参与着我们的生活。阅读别人的小说,最终指认和抵达的终归是自己:当我们随着取经团队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成正果的,也许除了唐僧师徒四人,还有读者自己;合上《白鹿原》,崩塌和粉碎的也许不仅仅是作品中过去的世界,还包括我们心中曾经理所当然的固执与坚固……无数次通过文学旁观、参与别人的故事后,我们一次次清晰着自己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文学,其间所携带、呈现的复杂性精神对世事人心的体恤和悲悯,其对人的关切和理解,它在当下这个时代存在与安放的强大合理性,确实让我深切感受到这种精神价值的力量。有时候,一篇小说的阅读让你惊觉,这个世上有很多与自己相似的人,素不相识却又遥遥相伴,在这个世界我们并不孤单。
略萨在领取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郑重而真挚地表达出“写作让我们开启另一段平行的人生,让我们得以逃脱生活的不如意;写作是化习常为神奇、又化神奇为习常;它驱散混沌、点石成金,使瞬间永恒,视死亡如过眼云烟”。而这,就是文学叙事的力量,是虚构的力量。
(金赫楠,河北保定人,就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主要从事当代作家作品研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研班学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三批客座研究员。出版有文集《我们这一代的爱和怕》《我们怎么做批评家》。曾获河北省作协2012年度优秀作品奖、河北省第十二届文艺振兴奖、首届孙犁文学奖。评为“四个一批”优秀人才、青年拔尖人才、第三届十佳青年作家。2014年获《文学报》第三届优秀评论新人奖、2016年获年度青年批评家表现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