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
人与自然比邻而居,遂得以常常看风景。
风景是人类闲居或静处时,对自然的一种选择。所以,陶渊明有南山,梭罗有瓦尔登湖,高更有塔希提岛。
人生多辛苦。看风景是人生短暂的中断,是不带惊恐的逃离。一直逃至踪影全无时,便是古来的隐者。
结庐在人境而无人世的烦忧,或许是令人神往的吧!可惜不能。威猛如魏武,当月明星稀之夜,尚有无枝可依的喟叹;豁达如东坡居士,月下访友,看庭中积水空明,树影绰约如藻荇交横,竟也无端兴起时不再来的寂寥。日落黄昏,雨打梨花,都会被风流倜傥的才子看出血泪来。所谓“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或“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或“一树梅花一放翁”,都是在看风景时看到了自己。直到最后,人总要面对自己。
与其看风景,我想,不如就看灵魂。
我不能想象,世界上有哪一片大陆会比惠特曼更辽阔。在他那里,群山耸立,河川奔流,大路箭一样射向远方。在他那里,所有动植物都因为人迹的出现而充满生气,既有疾蹄、巨翮、强壮的枝柯,自然也有知更的啼唱、紫罗兰的芳馥,繁密的草叶在爱抚间变得碧绿和温柔起来。在柯尼斯堡,那个喜欢散步的智者不是仰望灿烂的星空,就是俯视自己的内心,俯仰之间,摸索着通往人类的哲学道路。康德是一个宁静的湖,因为浩瀚,即使有翻卷不已的波澜也全被人们忽略了。灵魂的博大使人敬畏。爱因斯坦飙风似的在宇宙间往来驰骋,虽或不见形迹,但在日后的圣殿的废墟中,却不难发现他的存在。
我热爱英雄的灵魂甚于太阳,我为他们庄严、热烈、慷慨的光芒而常怀感激。在历史书里,我认识了斯巴达克斯。自从他和他的兄弟握紧扭断的锁链而躺入血泊,被侮辱、被伤害的人们不再相信眼泪。我猜想,英雄的灵魂是由爱和意志构成的。有两个生活在囚狱中的汉子康帕内拉和葛兰西,为了守卫梦中的太阳城,他们先后战胜了无尽的酷刑、子弹和时间。当我知道他们同是意大利人的时候,是何等地惊服于人文思想的伟大!佛罗伦萨,孕育了多少伟大的灵魂!
有这样一些英雄,人生在战场和牢狱之外,却一样做无休止的抗争。他们的力量,仅仅留在纸片上、画布上,留在不可触及的动荡的旋律之中。
米勒毕生以农民的身份抵抗巴黎精致的画室艺术,不肯在自己的土地上让出哪怕是木鞋大小的地方。对于上流社会,他有一种宁静的藐视,当人们向他啧啧描述王子命名仪式的壮观场面时,他感叹道:“可怜的小王子!”然而,他笔下出现的农民,一个个是圣徒般的完美。在銅黄色所铺设的同样的宁静安详底下,分明隐藏着另一种情愫,一种难言的心的悸动……
我爱看灵魂。在风景那里,我纯粹是一个陌生客,始终无法变为其中的一棵树、一只鸟,跟随它们一起摇曳、鸣唱,而一旦与灵魂相通,便当即为它所缠裹,无从回避那人性的无言的呼喊与倾诉。风景使人在静止和优雅中瘫痪、隐遁和沉迷,唯灵魂使人奋起、正直地站立着。
(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