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射九日》究竟错在哪里?

2019-04-14 04:54杨德铸莫先武
语文建设·下半月 2019年12期
关键词:真实性虚构文本

杨德铸 莫先武

前段时间,福州八岁小学生冯某上了热搜,原因是他质疑统编教材二年级下册课文《羿射九日》有错误:前一段说“江河里的水被蒸干了”,接下来一段又说“他蹚过九十九条大河,来到东海边”。他指出:“既然晒干了,那后羿是怎么膛的?是不是课文出现了错误?”这一质疑引起了广大网友的关注,并迅速成为各大新闻媒体的热点话题。网友纷纷感慨“现在的小学生可不会轻易被糊弄”,并认为“一个八岁的小孩就敢质疑权威,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时代的进步;也可以看出,这个小男孩的逻辑非常清晰,让人非常佩服”。在网络传播的持续发酵下,人民教育出版社语文教材编写组得知了这一质疑,并迅速给予回应:冯某敢于质疑,能够边读边思考,提出很好的问题。……神话中充满了神奇的想象,会有很多夸张的描述。比如,“江河里的水被蒸干了”,是为了突出十个太阳给人们带来的灾难,羿“翻过九十九座高山,膛过九十九条大河”,也是用夸张的手法表现他的神力。联系上下文,“膛”字的确用得不恰当。教材编写组正在认真研究,会对教材进行适当修改,下个版本的教材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对于课文真实性的批评这并不是孤例,这次只是因批评者为一个八岁的小学生而更吸人眼球。可以说,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语文教育界。比如,针对《卧薪尝胆》一文,有人指出,“一个新鲜猪胆挂到屋梁上,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就会变坏发臭”,这是一个基本的生活常识。但是,“这么大的漏洞,你上小学的时候,都没有发。现”,而且“你的小学老师,都没有告诉你”。对于选自高玉宝同名自传体小说的《半夜鸡叫》,网上有多个版本的批评,其中一个版本以作家陈唤星的身份,通过美国小学生之口指出其存在三处严重失实:其一,半夜鸡叫不真实;其二,半夜劳动不真实;其三,作者署名不诚实,侵犯了合作者的著作权。

其实,这种据史实批评文章情节不真实者自古有之。比如,对于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欧阳修批评说,滁州城西是丰山,根本没有西涧;城北虽有一涧,却浅不容舟,何来舟横;其涧不通江湖,又何来春潮。对于脍炙人口的《枫桥夜泊》,欧阳修批评其“理有不通”,因为“三更不是打更时”。

可见,对文本真实性问题的探讨,长久以来就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也是横跨语文教育界与文学批评界的老话题,小学生冯某对于《羿射九日》的情节提出质疑亦指向这一话题。不过,无论是网上的热议,还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正式回应,都没有说清楚这篇文章的错误原因究竟是什么,没说清楚这个错误在整篇文章中是致命伤还是一个瑕疵,也没说清楚作者为什么会犯这种错误,以后又该如何避免犯这种错误。

产生上述分歧与争议,是因为没有严格区分开纪实性与虚构性两类文本,以及这两类文本真实性判断依据的差异。

根据内容与自然世界或社会生活的关系,可以将文本划分为两种类型:纪实性文本与虚构性文本。前者是如实记载自然世界和社会生活中的知识、信息与事实,主要有科学、历史、年鉴、传记、消息、文化、会议纪要、访谈等,如《松鼠》是知识纪实,《开国大典》是历史纪实,《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是新闻纪实,童谣《传统节日》是文化纪实。后者是作者为了达到自己特定的写作目的,故意虚构特定的文本内容或故事情节。虚构性文本主要有童话、寓言、小说、剧本等,如《乌鸦喝水》是寓言虚构,《皇帝的新装》是童话虚构,《台阶》是小说虚构,《雷雨》是剧本虚构。

文本性质不同,其真实性判断依据迥异。纪实性文本是对自然或社会生活的知识、信息或事实的“客观记录”,其判断依据是“生活真实”,即文本记录的知识、信息、事实是否与自然世界或社会生活完全吻合,它是一种“客观真实”。其真实性检验方法很简单:先找出文本记载的知识、信息与事实,然后将其与客观世界、社会生活相比照,看二者是否完全一致。比如《松鼠》一文,文本所介绍的松鼠的外形、习性等,是否与自然界中的松鼠一致;《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所写的解放南京事件,包括时间、地点、事件等,是否与当时的历史真实状况一致。如果一致,文本则是真实的;如果不一致,则是虚假的。符合生活真实,文本就是有价值的;不符合生活真实,文本则没有价值,甚至会有负面影响。虚构性文本当然也追求真实性。巴尔扎克认为,文学作品“获得全世界闻名的不朽的成功的秘密在于真实”。只有真实性的作品,“才能让读者产生信任感及认同感,使读者产生共鸣”,“从而获得思想上的啟迪和精神上的享受”,“真实性”是“文学的审美价值追求的基础”。但是,虚构性文本内容并不是自然世界或社会生活本身,不能搬用纪实性文本的“生活真实”,其评价依据是“艺术真实”。艺术真实的本质是:作者虚构情节所隐含的对世界、对社会的理解和感悟,是否体现了情感的真挚性与认识的正义性。前者是指文本内容虚构的背后隐藏的作者对于自然与社会的认识或体悟,是否出于真诚的情感,而不是无病呻吟或虚情假意;后者指作者对于自然与社会的认识或感悟,是否具有伦理的正义性,是否符合社会进步或人性提升的追求。“艺术真实”不是客观真实,而是一种主观真实,不能在文本本身的知识、信息、事件,即“文本说什么”中去寻找,而要从文本虚构内容背后隐藏的写作目的,即“作者想说什么”中去寻找,要先解读文本内容背后隐藏的作者对世界、社会的认识或情感体验,然后将作者的认识或情感与哲学、伦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等相对照,看是否体现了认识的正义性与情感的真挚性追求。

因此,判断《乌鸦喝水》是否真实,要分析作者通过这一故事想表达的“遇到困难要开动脑筋”这一道理是否有价值;《卧薪尝胆》一文,虽然源于历史事件,但改编后已经不是客观的历史事件,判断其真实性要看作者想表达的励精图治是否有价值或意义;《半夜鸡叫》虽然是自传体小说,但作为小说依然是虚构性文本,判断其真实性要看这篇小说的社会批判是否有价值。同样,《滁州西涧》表达热爱自然及恬淡悠闲的生活情趣,《枫桥夜泊》抒发游子思乡之情,是否具有真挚性、普遍性,才是判断其艺术真实的依据。根据神话《后羿射日》改编的《羿射九日》,其目的是为了塑造后羿这一为民除害、造福人民的英雄形象,对其真实性的判断,要看作者对后羿的形象塑造是否具有价值。我们不能以情节前后有所抵牾而全盘否定这个文本。

因为文本有纪实性与虚构性之别,其真实性判断依据并不相同,所以对课文真实性的判断有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文本定性,即判断文本是纪实性的还是虚构性的;第二步是标准运用,即根据文本的不同特性选用不同标准,纪实性文本须遵循“生活真实”原则,虚构性文本须遵循“艺术真实”原则。文本定性准确,真实性判断标准才能运用正确;文本性质判断不准,或不了解文本性质即真实性判断差异,往往会张冠李戴。

对于某些虚构性文本,我们不会产生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混淆,而对于某些虚构性文本却容易产生这样的判断错位。如对《西游记》,我们不会提出石头里怎么能蹦出猴子、哪吒母亲怎么会怀孕三年多才生产等这样的问题。但是对《卧薪尝胆》,却有读者会质疑“猪胆一天就会变坏发臭”,这是为什么呢?

这其实关涉到文本虚构类型的深入研究与准确评价。王国维在《人问词话》中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王氏所谓写境,是指采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以对现实生活的模拟作为文本内容,它是一种再现性的虚构;所谓造境,是指运用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将自己主观想象的画面作为文本内容,它是一种变形性的虚构。杜甫的“三吏”“三别”属前者,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则是后者。王氏的写境、造境之分,虽针对诗词作品而言,其实也道出了文本虚构的两种基本类型——再现性虚构与变形性虚构,前者是根据或模拟客观现实生活的虚构,后者是作者主观想象创造的虚构。再现性虚构,既可以根据世界或社会生活原型加工创造,如历史小说《三国演义》,以及前面提到的《卧薪尝胆》等,它是一种据实再现性虚构;也可以模拟世界或社会生活虚构,它是一种仿实再现性虚构,如契诃夫的《变色龙》、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等。变形性虚构不是根据或模拟世界与社会生活,而是作者根据写作目的而想象的内容或情节,它是生活的夸张与变形,如《西游记》《封神榜》等,以及寓言《乌鸦喝水》、神话故事《夸父逐日》、童话《小蝌蚪找妈妈》等。

虚构类型对文本真实性判断的误用影响巨大。变形性虚构与现实生活差距很大,读者阅读时可以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作者主观的浪漫想象,而不是现实生活,所以不会据“生活真实”批评文本不真实。对寓言《乌鸦喝水》,我们一般不会这样质疑:乌鸦怎么可能会讲话呢?乌鸦有这么聪明吗?对于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我们也不会提出“怎么可能有仙境呢”这样的质疑。产生这种混淆的往往都是再现性虚构。无论是据实性虚构还是仿实性虚构,都与历史或现实生活贴得比较近,都可以从自然世界或现实生活中找到所谓的依据;且“生活真实”人人都可用,“艺术真实”只有专业人士才明白,因此,读者往往容易误用“生活真实”的标准批评其不真实。仔细考察前述争议课文,我们不难发现,它们大多都是这种再现性虚构。《卧薪尝胆》是据实性历史故事,《半夜鸡叫》是生活虚构;诗歌《滁州西涧》与《枫桥夜泊》,其实是诗人田园情趣与思乡之情在意象上的投射,这种投射的意象,既可以是眼前的真实意象,也可以是仿实性原型意象。

明了虚构性文本与纪实性文本性质差异及其真实性判断差异,深入理解文本再现性与变形性虚构类型,才不会将再现性虚构文本与写实性文本混为一谈,从而用纪实性文本的生活真实标准误判再现性的虚构文本。

虚构性文本的真实性判断依据是“艺术真实”,而不是文本内容的“生活真实”,那是不是说其内容与情节就真的可以天马行空地胡编乱造呢?我们又何以判断文本虚构品质呢?其实,“艺术真实”也有质的要求,那就是“合情合理”或说“合乎情理”,即作者虚构的内容或情节能够很好地实现自己对世界、对社会的认识,符合人们约定俗成的情理认知,符合正常的世态人情。合情合理的虚构需要遵循以下三个原则:合乎目的,细节真实,逻辑自洽。

合乎目的。文本虚构的内容或情节,要能围绕写作目的展开,要能很好地达到写作目的,这就是内容或情节的聚焦原则。安德烈-纪德指出,一本紧凑的作品,应该围绕主题展开,并且要切合题旨,文本里的任何东西都不是偶然的,作品创造的世界比真实的世界要有组织、有秩序得多。比如,契诃夫的《变色龙》,其主旨是通过塑造见风使舵、媚上欺下、趋炎附势的警官奥楚蔑洛夫这个典型形象,揭露沙皇统治阶层的虚伪与腐朽,其故事情节始终聚焦人物身份的变化与奥楚蔑洛夫的态度变化。《卧薪尝胆》一文,其主旨是遇到困难要发奋图强,但改编者在故事情节处理上,前三段都是交代背景信息,直到第四段才叙述越王回国后卧薪尝胆发奋图强、励精图治,且叙述得非常简略,这就违背了情节处理合乎目的的聚焦原则,写偏题了。《半夜鸡叫》为批判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剥削而虚构半夜鸡叫让工人干活的情节,是合乎写作目的的,不能因某些细节失实而全盘否定。

细节真实。细节真实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指据实再现性文本与仿实再现性文本涉及历史知识、社会生活的真实信息,除非出于特殊写作目的,否则依然要遵循纪实性文本的“生活真实”原则。比如,据实性历史小说《三国演义》,对于描写一些具体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主要人物及事件结果等,要符合历史史实;拟实性小说《平凡的世界》,对于农业生产的时令、煤矿工人的工作细节的描写,要符合农业生产与采矿工作的“生活真实”。二是指文本细节虚构要符合“此情此景”,即要符合特定人物的身份或心理,要与特定的场景相吻合。亚里士多德说,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根据可然或必然的原则可能发生的事”,指的就是此情此景下可能发生的事。鲁迅评价《三国演义》人物塑造上“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就是说其细节过分夸张,远远超过普通人,不符合“此情此景”;而关羽之形象最佳,“义勇之概,时时如见矣”,则是评其符合“此情此景”。“臥薪尝胆”这一情节,日常生活中人们一般不会这么做,但对于遭受十年奴仆生活而励精图治、希图报仇的越王勾践来说,则是可能的,是符合此情此景的。为塑造后羿为民造福、不辞艰辛的形象,虚构他翻越高山、蹚过大河等细节,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逻辑自洽。逻辑自洽是要求整个文本内容或故事情节要前后一致、逻辑圆通,不能前后抵牾。如果说文本虚构的情节是一个“谎言”,逻辑自洽的要求就是要把这个“谎言”说得周全,本身不能存在内在冲突,不能自己圆不了谎,寓言《自相矛盾》就是情节前后难以逻辑自圆的典型。小学生冯某指出的《羿射九日》的情节问题,其实就是犯了情节逻辑自洽的错误:前文因强调灾害之严重而说“江河里的水被蒸干了”,后面为强调羿在路途中遇到的困难之大又说“他膛过九十九条大河”,前后抵牾,造成了故事情节的瑕疵。

艺术真实的三个原则之中,合乎目的是核心原则,直接关系到文本表达目的能否达到,合乎目的才能达到写作目的,不合乎目的就会背离写作目的。细节真实与逻辑自洽是重要原则,关系到文本内容或情节的品质,违背这两个原则会造成内容或情节瑕疵,但并不构成整体性的价值背离;当然,如此瑕疵过多,最终也会影响整个文本品质。

因此,课文真实性的判断,要基于文本的不同性质而区别对待:纪实性文本遵循“生活真实”即“客观真实”原则,其判断方式是将文本内容与自然或社会现实比照,看二者是否一致;虚构性文本遵循“艺术真实”原则,其判断依据是“合情合理”,遵循合乎目的、细节真实与逻辑自洽三条基本原则。虚构性文本有再现性虚构与变形性虚构两种类型,前者根据或模仿自然世界与社会现实,强调逼真性,我们容易误用纪实性文本的生活真实标准评价其不真实;后者是对自然世界与社会现实的变形,我们不太容易犯这种低级错误。不过,无论再现性虚构还是变形性虚构,文本所涉及的自然知识与社会生活,除非为达到特定写作目的而故意变形,否则依然要遵循“生活真实”原则。《羿射九日》不是纪实性文本,而是根据神话改写的虚构性文本,其真实性判断的依据是“艺术真实”,即情节设置与虚构能否达到对羿的形象塑造的目的,而不是“生活真实”,即情节内容是否与实际生活完全一致。不过,改编者在情节的设置安排上违背了艺术真实的逻辑自洽原则,即前后情节抵牾、自相矛盾,这形成了情节虚构瑕疵,需要进一步修改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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