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芳草》杂志副主编):
首先感谢各位莅临今天的会议。从《芳草》二〇一八年第五期开设“精准扶贫背景下的乡村文本”栏目,目前已经做了两期,共八篇笔谈。二○一九年的第一期,我们已经开始统稿工作。栏目创办之初,当时的考量,是细梳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中国文学在精准扶贫背景下的这一领域曾经走过的路。当然我们更想探讨的是,中国文学在未来,在精准扶贫这一领域该怎样深耕细作,又能够提供一个什么样的文本。这就是我们到现在为止做的工作。当然,杂志社希望可以抛出这样一个文学的热点和话题。因为无论是做杂志还是文学,不同的时期是需要不同的热点和不同的话题的。所以今天我们请来各位专家学者,希望听取各位的意见。
精准扶贫背景下如何精准地书写乡村
马步升(甘肃省作家协会主席)
在做这个栏目之前,我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但没有就此做过深入的梳理与思考。我所在的省份———甘肃,是全国重点要克服贫困的省份。我个人和所在单位一直有扶贫任务,所以我经常下乡村。我们的扶贫点在天水大地湾,西秦岭一带,距离兰州八百多里路。在我近年的散文《扶贫笔记》中,谈了一些个人对扶贫的想法。
在整個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最为凸显的成就,无疑是关于乡村书写。主要表现在,其一,乡村革命和建设,是二十世纪中国最主要的时代课题。在整个二十世纪,实现国家的近代化和现代化,已经成为世界性及世纪性潮流,而且,能否顺应或跟得上这个摧枯拉朽的潮流,直接关乎到每个国家的生存。作为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拥有最广大农民群体的国度,中国人痛切地感受和认知到,农村问题、农民问题,是关乎国家的生死存亡问题。二十世纪的一代代中国作家们,感受到了自己笔下的分量,并呼应了时代的召唤,从鲁迅、沈从文、赵树理、丁玲、周立波,下延到“十七年文学”中的浩然,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的路遥、贾平凹、张炜、刘醒龙、关仁山等等,无论如何,他们担当了一个作家在时代面前的责任,在很大程度上完成了对自己所处时代关于乡村书写的文学使命。通观其书写特点,主要有:书写对象身份明确,启蒙启智为主要价值追求,理想主义色彩浓厚,审美经验往往经得住事实经验的检验。也就是说,他们的作品是在完成了“是”的层面书写后,然后再进行“应该是”和“为什么是”的价值追问和审美判断。因此,将这一个个作家和他们的一部部作品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开来,便可以清晰地,乃至准确地勾画出整个世纪的中国乡村的生活图景和精神图谱。
其二,几千年来,中国从来就是一个以农村和农民为主要成分的国度,但农村和农民,从来都没有成为叙事文学书写的主角,即便是偶尔涉及到农村和农民,那也只不过是借以抒发士大夫家国情怀的介体,而非主体。在这些数量有限的作品中,农村和农民,只是作为一个背景性符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始终处于叙事主体的是叙事者,而非叙事对象。因此,在叙事文学作品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一个生活场景具象化的村庄,更看不到一个可以独立存在,且具有美学自洽性的农民形象。这种情形从鲁迅开始,有了根本性的变化,以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叙事作品中,最为耀眼的是农民形象,各种各样的农民形象,成为文学史上的农民群像。日常生活中的农民,革命或战争中的农民,生产建设中的农民,乃至情感生活中的农民,无论作品的价值取向如何,审美目标如何,赋予的符号意义如何,总之,农村和农民是主角,展现的是不同时代的中国农村和农民。
这种文学书写对象的变迁,以及对书写对象的准确精细的把握,固然有着宏大而复杂的时代因素,以及文学本身的价值诉求,但有一点不可稍有回避,这就是,这些不同时代作家对各自所处时代农村和农民的熟悉。不错,在乡村书写中成就较大的作者,几乎都有着或深或浅的农裔背景,他们有着深厚的带有强烈痛感和质感的乡村生活经验,对于叙述对象,或出于真诚的热爱,或因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或者仅仅出自对时代号召的积极回应,等等,其实,诸如此类的因素,固然都是重要的。更为重要的恰恰是,他们熟悉他们书写的对象,在书写对象中,可以寄托他们的文学理想和社会理想。最为重要的是,他们与书写对象是一种同步或同谋关系,他们生活在当下,所书写的也是活在当下的书写对象。
而这种乡村叙事与时代脚步合拍的盛大合唱,在世纪之交的某个时刻,出现了一种时间和空间错位。乡村叙事仍然热度不减,也时有艺术水准较高的作品面世。但稍做观察,书写者与书写对象,已经悄然拉开了时空距离。从时间上来说,书写者处在现在进行时中,书写对象却处在过去时,以空间而言,书写者居住在远离书写对象的空间中。时间上的错位,让书写者与书写对象之间异常陌生,空间上的疏离,使得书写者在字里行间总是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哪怕出自真诚的同情和根源于人性深处的善良。而书写者的身份构成,与先前相比,并未发生重大变化,仍然根出农裔,甚至此时的很大一部分书写者,就是不久前写出过重要乡土文学作品的作者。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大约有二。一者,这些曾经写出过重要乡土学作品的作者,并非对书写对象的情感上发生了多么重大的变化,而是他们所熟悉的仍然是书写对象的“曾经”,而对书写对象的“当下”已经相当陌生了。但,他们所储备的最重要的写作资源仍然是乡村,人虽然进城很久了,但书写对象仍然在乡村。只不过已经由先前“当下”的乡村,转化为乡村的过去时。二者,新加盟的乡村书写者,虽然生长于乡村,但和前辈乡村书写者不同的是,在其成长过程中,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从来没有进入过乡村内部,甚至从来没有与他们所生存的乡村发生过身份认同,他们从小到离开乡村前,人生的首个重大目标,就是通过学校教育,如何合法地、体面地离开乡村。这是对乡村生活境况的理性考量后,而做出的理性抉择。因此,他们在乡村期间的主要生活场景,基本上都是从一所学校到另一所学校。当取得远离乡村的社会身份以后,再返身回望自己一路走过的乡村,当书写乡村的愿望萌生后,他们会忽然发现,他们其实是生长于乡村的乡村陌生者。事实上,与先前的乡村书写者相比,他们自从懂事后,就是成长于乡村的乡村疏离者,与具体的乡村生活的疏离,与乡村情感的疏离,对书写对象“是”的层面的隔膜,使得大量的乡村题材叙事作品,成为贴着乡村符号的乡愿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