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八首)

2019-04-12 03:04叶丹
芳草·文学杂志 2019年1期

叶丹

孤山拟古,寄林和靖

我已回乡多日,想必清贫的

先生也只好退回西湖。

“整个国家都浸泡在税赋之中,

而只有西湖是免费的居所。”

那日,我寻访孤山,想请教你

植梅的手艺。石碑上新发的

青苔暗示我:你出了远门。

兼职门童的鹤落在亭尖告诉我,

你是连夜出发的,回江淮防洪。

“像还一笔年轻时欠下的债。”

“筑堤不如给积雨云做扳道工。”

“入伏以后当月夜翻耕,

锄开月光的瞬间完成迁插,

开出的花才能雪般白,还要

种得整齐,如韵脚一般。”

它高傲的样子颇像台起重机。

它还说整个七月,它都不曾

飞出孤山,因为不忍心

对着发胖的西湖照镜子。

做错觉的帮凶。“月光落在

枝头,像层薄雪。”话音停驻

在你坟边的一截枯死的梅枝上,

它在梅季长出了野菇,仿佛

你经手之物朽烂后仍有奇力。

冬日吴大海观巢湖

那次在渔村吴大海,我学会了

两样本领:倾听和惋惜。

山路的曲折仿佛在提醒我们

可能来到了语言的边陲,

湖湾像一张弓,蓄满了拓荒者

投身渔业的激情。远远地,

耳道之中就被倾注了波浪

投掷过来的数不清的白刃。

向南望去,视线穿过树枝之网

落入湖面,树枝摇曳,不知

是因寒风而生的战栗还是

因为夜巡的矮星霸占了鸟窝。

所以通往湖边的小径满是枯枝,

踩得作响,像壁炉里柴火的

爆裂声。“枯枝,轮回的抵押物。”

响声持久,和祈祷一般古旧。

“无论你对沙滩的误解有多深,

都不会削减波浪的天真。”

湖底仿佛有个磨坊,浪托举着

不竭的泡沫,像个女巨人

翻开她的经卷,续写每个

何其相似的瞬间。“镶钻的浪花,

是一种离别时专用的语言,

仿佛告别是它唯一的使命。”

最后,暮色混入了愉快的交谈,

我们起身时,注意到了星辰

隐秘的主人,发髻散乱的稻草人

独自回到石砌小屋,饮下

一次追忆之前,他指挥群星升起,

他并不打算将口令教授予我,

直到我寄身山水的執着赛过湖水

亿万次没有观众的表演。

暮春夜晚的两种风格

I

暮春,在暗夜之中练习辨声

成为我新增的一门晚课。

超载的卡车驮着的不论是沥青

还是即将被植入脊梁的混凝土,

无一例外地,拖着疲惫的车斗

朝我睡眠的浅海里投掷礁石,

似乎是要试一试我焦虑的深浅,

试一试舵手的耐心有多少存余。

扶着窗帘缝隙漏进的光柱起身,

我看见:路灯的数量没有变化。

连夜的激战,都不曾出现逃兵,

“它们早已适应了漫长的黑暗。”

II

我时常回想往事,好像所有的

回忆都包含对自身处境的怜悯。

想起在堕落的皖南,统治暮春

长夜的声音有以下三种:

晚归的人掀起的狗吠,蛐蛐

求偶的叫唤和一亩亩的蛙鸣。

“声音如果不是山体幻化而来,

那山巅为何一年年削低了。”

那些乡居的日子,我很晚睡去,

直到蘸满幸福的露水形成;

我很晚醒来,常常因为母燕回巢时,

泥穴里的雏燕发出的那阵阵骚动。

失落的女巫

她腿落下残疾后,鲜与进城

做工的妇女来往,避免失落

被交谈放大。秋收之后,

她整日流连收割完的稻田,

“总有遗落的稻穗,多得像

两鬓白发所牵动的悲哀。”

几乎每一次,她都将身体折弯

到极致,有时索性跪下,

像是服软,仿佛低头就能获得

荫翳,又像是报恩,“简单的

重复之中我终于明白为何

我所见过的石佛都是断了头的。”

那只蛇皮袋像是装满了星宿,

“重量仅次于她的呼吸。”

这叠加的重物分担了她的病痛。

“它们从未后悔在此间坠落,

就好像田野是星星的游乐场,

而稻茬是唯一的暗道入口。”

直到暮色变成她不合身的外套,

她回到伏在寒露之下的屋顶,

等待月亮悬高时似有规律地

铺开那些经她之手打磨过的谷粒,

那一刻,她多像名女巫

瞬间就复原了那张失传的星图。

少女建筑史

〇三年,屯溪的雨仍是一种甜食。

那天,成群的铅色云朵之下,

你在巷口接我,石条被檐水

冲洗得发亮,仿佛本地刚经过

一场骚乱。实际上,小城平静

连石缝之间尽是四邻虚掷的

时间之灰,甚至没有旅尘。

你说那就是你家和燕子合租的

半栋徽式老宅。外墙黑乎乎的,

好像瓦片是位不肯懈怠的染匠。

“燕子刚外出谋食,巢似有余温。”

穿厅堂而过,楼梯折叠了你

潮湿的鞋印获得了幽暗的风格,

可是你利索地登上二楼缓冲了

它的逼仄。“全是骨架的房子,

真空的灯代替了实心的火焰

撑起了整栋楼里成捆的黑暗。”

书桌的四只脚在等你的步调

摇匀,无论卡带摆在怎樣的位置,

都不能阻止歌词和浪漫派诗人

自如地栖身那自甘黑暗的房梁。

格子窗外,云取代了水塔

给天井中的青苔充当缺席的句芒。

我看见了檐溜中间的分水岭

和黑色的正逼近我们的雪崩。

“我视其为告别的预示。”

此刻,我在记忆变皱之前留下

拓片,而你在松江的新房内

读这首诗,四壁白得让我相信

它和我当年所见属于同一次雪崩,

它将我们拆散,又个个合围,

将我们困在这崭新的废墟上。

给毛毛的诗

毛毛,请你原谅我仍然不能

将一首祝福的诗写得甜蜜。

毛毛,十年还不到,曾经照耀我们

过河入林的星星都已焚烧

毁尽,正如那入汛以来的长江

稀释了我们的亲密。

我将接受一段祷文的再教育之后,

乘着那最后一片薄冰渡江

回到皖南,见证你的喜悦。

“谁把请柬折成军令的形状,

言辞中又夹带着初夏的羞怯。”

六月的铜陵苍苍如盖,像镂空的

绿肺倒置。一座城市折叠

在自己的绿里,苦练还魂之道,

末了居然依靠一片树叶

残存的象形记忆而复活。

“这绿并未因江水的流逝而褪色,

一如我们以灰烬做底色的友谊。”

毛毛,好像这绿是林中一种拒绝

引力的细溪,经木射线的筛选达到

罕有的纯洁,就连保管月亮的

沙利叶都曾向我暗示对你的嫉妒。

须臾之塔

九〇年寒冬,母亲整日进山砍柴

以便来年的屋顶上炊烟不绝。

祖父将成捆的柴火堆码在旧屋前,

扎得像省界上的悬崖那般垂直。

第二年的盛夏因洪水长期浸泡

而鼓胀,占据了我原始的海马区,

恐惧是稠密的雨点,战时电报般

急迫,洪水进院后轻易迈过门坎,

母亲将我抱到谷仓的盖板上,

她的膝盖淹没在水里。门前的柴堆

竟整个浮了起来,像纸船飘走。

“它们本当经过膛火的烤问进化

为炊烟,去戍边,给人间温饱。”

后来听人说,柴堆堵在了村尾的

石拱桥下,像个巨大的炸药包。

直到桥头的石狮率先跳下,划出

一道黑色的引线。“内心有波动的

青石才会被选来雕成庇佑的狮子,

石匠在刻狮鬃时要避开闪电的日子

线条才不会被折断。”它从栏杆上

跃下,投身于这污秽的末世,

它一身黄泥,像穿着件破漏的袈裟。

桥另一头的柳树当天也被冲垮,

再也没有吹拂,再也不会有荫翳

织成母亲的披肩。因绝收而被迫

去省界那边做工的人带来新的传言:

洪峰过境时,新安江异常宽阔的

江面中央曾浮现过一座须臾之塔。

复刻一个梦的片段

梦境中的六只鹤引我仰头注目,

我赤条条站着,像是在一只瓮底,

看着它们倾斜着飞向高空,

好像天宫有神仙紧急召唤,

还有伺童正对着一只香柱读秒,

它们整齐地摆动翅膀,似乎在人间

它们有过严苛的自我修炼,

仿佛这几只鹤就是从瓮身的图案中

挣脱,直直地飞出了镜头。

仿佛它们的翅膀是天空的拉链,

被封锁的天幕灰暗如釉。

第二幕,相同的机位。

六只鹤返回向我靠拢,飞机一样

逆时针盘旋。这让我想起童年

乌鸦在傍晚时分绕着残破的屋顶

俯视人间。这六只鹤合围成的

六边形出奇地精准,仿佛

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冲破磨难的肉体

变成十二只,二十四只,更多。

旋即绕成一级一级的鹤塔,好似

为了打捞我这艘浮世的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