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波
大岭古抒怀
细究:在大岭古,历史的纹理
没有显现在坚硬的岩石上,显现的是
时间的纹理;那种风化的粗大裂隙,
犹如刀刻斧斫的,仔细打量,能让人沉默。
让人体会面对自然,沉默,的确才是至理。
但是言说,是人之为人的本性。
是说,使我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只是说什么呢?在大岭古,我不知道历史的风云
曾经如何涌来荡去。传说,仅仅来自对花卉草木
变迁的解释,以及动物从有到无的回忆。
当我站在山顶上眺望远处,
海的迷蒙,犹如遮蔽历史的重幕。告诉我
这里是社会的尽头。再不能迈向更深入的一步。
不过哪,这一切,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
在大岭古山顶,我仿佛举手就能
抚摸到空中飘动的云,我体会着什么是远离人世;
它的灯红与酒绿。时间的力量涤尽一切。
在大岭古,我只和时间发生关系。与花卉草木
的意义同构。甚至知道,一条岩石上的裂隙,
也比我存在的更长久。
使我明白,在大岭古如果叹息,没有意义。
讀古人岭南诗随手记
瘴疠地,在潮湿之中穿行,你不知
碰到什么;蛇,带着疟疾的蚊虫。
它们的叮咬会让人死于非命。
这时,想象的成分多于实际。
你为此写下的诗,大惊小怪,传播了恐惧。
一千年后,我读到它们,就像读你的未知。
但是我不嘲笑你。我知道,
对于你,一次旅行的确不容易,爬山涉水,
与酷热做斗争,被失败的情绪笼罩。
你害怕。不可能像我一样还有心情欣赏风景。
实际上,我与你见到的景色
已经很不一样了。你半年走完的路程,
我两天就能走完。所谓的披星戴月,风餐露宿,
对于我不存在。我不用害怕碰上你碰上的一切。
不过有时候我其实在心里羡慕你,
羡慕你在未知中看待山水。
不像我,什么都在预知中,连惊讶也能够预知。
有人说这是时间的力量。我同意此种说法。
因为你眼中的瘴疠地,在我看来却是繁盛之境。
你碰到的不治之症,打针吃药就能搞定。
所以呀,如果我来写诗,我会写:
在这里,一年四季我都在绿色中度过,
一年中,我已经把冬天从生活中删去。
腊月初三过湖南记
迢遥之途。其实也不太远。一过岭,
山水全变了;绿不再绿。(如此修辞是
不得已)。复杂。寄怀念,落实到一江水中,
它的浩荡与苍茫,实在令人难以描述,
带来心血翻腾,犹如铁匠错误的铿锵的节奏,
敲打心的铁皮,响声传向灵魂的山谷,
惊吓血液中的鸟,它们愣愣飞出如泥丸弹射。
这一次,不是空谷丽音,不绕树三匝。
是你听见语言汹涌而来。诗歌中燃起的火
点燃了眉睫。这一次,是你看见古代商人与
谪贬官员,在山道艰苦跋涉,长吁短叹。
看见土著蛮人,戴木头面具,火堆边跳傩舞。
当然,还有大火烧长沙。常德陷入
混战———一个省的混乱,隐喻了国家的混乱。
如此一来你恍惚,把永州看作益州,
壶瓶山看作峨嵋山。真是罢了、罢了。令你
不免对着入眼的河感叹:风萧萧兮澧水寒。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夜宿永州随手记
无数城市中的一座城市,
灯红,照宽阔大街。眼中没有
零陵野史。好奇心,收敛在胸;
安顿,止于高德地图与小旅舍。
至于捕蛇者说,没什么可说。
此地的人,也是他地的人(蛮字休也)。
只能抱怨晚了千年(让人讨厌的句式)。
我的身体内,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过筋过脉。谋划中的游览,干脆放弃。
走马观花,亦坚决拒绝。难道不应该?
上床后,我闭目想了一阵,
历史,非常吓人。“过客”这个词,
不喜欢,却是必须认了的身份。
在洞背村想到陈子昂后作
节日:水晶盘,椰子糖,阉嫩姜。
端坐氙气灯下的影子。有多少想法,
就有多少混乱。
我想起涪水、金华山;
石头的眺望,一个人被放弃的孤单。
河流无法看见的空远。
他改变音韵的努力,
不过是对事物的还原。
炸裂的响溅如石雨。
落魄者,看错方向的人,下一步将
带来批判弄脏的图谱———反复涂改的旅行册,
让我们看到一个人在国家中走的艰难,
贤与闲,面对权力不得不意义转换———
算了,叹息始终多余。我不需要一再面对他,
想到春花秋实。
在洞背村,石头砌成的路
起伏蜿蜒。白云在头顶,海水在天边。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我的现实里,
有语言的战场;狼奔豕突。厮杀呐喊。
重要的是,留下来的,全是血的花瓣。
观鹰记
展翅,在平流层。一图画。
我的观看是仰视。扭痛了脖子。
羡慕从心底而生;在云的旁边,
离太阳更近。真正的神秘:
它的巢穴在无法攀缘的山的绝顶。
它享受的天伦之乐是绝对的秘密。
我能想象的,不过是当它俯瞰;
大地的动静全部冷眼审视。
是什么让它突然一振而起冲入云霄?
是什么让它从天而下,直坠如飞石?
我问。我的问它不会回答。
它啸叫,亦只是呼唤同类。
太多数时间它都是独处。它孤独吗?
这样的问对它没有意义。它的孤独,
在我看来是君临万物之上。有一次,
我甚至在月亮中看到它的影子;
冷峻、神秘,一瞬间便把我震住了。
到今日,仍让我一回想就肃然。
我觉得,它的确是伟大的象征。
乙未年正月廿七随手记
从鸟鸣声醒来。一瞬间,
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在某个乡下,
旋即悟过来,是邻居家画眉在叫。
抬头望空气清新器,指示灯
亮着红色。这玩意不管用。
不想起床,赖着。只是靠在了床头,
想昨晚入睡前读的书;黄庭坚,
自觉的写作者,尊杜甫为师,强调技艺,
也算开一代诗风(罕见的知音,教育人们
如何阅读)。这时母亲推开门探进头,
又很快退出。她如今神经兮兮,
喜欢窥探我的动静。对我总睡懒觉不高兴。
那就起来吧,穿衣,下床,到卫生间小解,
洗脸,漱口。今天干些什么呢?
继续读书。也会到网上去遛遛。
不过,对写不写点什么,有一些踯躅。
其实是不知道写什么。这年头,崎峻突骛,
已经成为写诗的时尚,但是我却想写平庸
(如此头衔,曾经有人给我戴过);
就像今天早晨,平庸的一天开始,
没有什么事在我心中掀起一丝一毫波澜;
鳥鸣算不上波澜,母亲推门探头也不算。
就这样开始。然后到厨房泡茶。
回到房间,坐到窗前翻开书读:
“……安得五十弦,奏此寒士歌”。
“……试斫郢人鼻,未免伤手创”。
勐景莱纪事
———为岩应而作
寺庙、贡院、塔林、木楼,
金色绿色。我在傍晚到达。
立即游览。安静是第一感觉,
和善是第二感觉。在岩应家住下,
很快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
吃饭、聊天,让我心里一下明白,
来对了。以后几天,我要么
待在木楼喝茶,要么寨子里乱逛。
有几次还到了寨子后面的河边。
岩应告诉我,河对面就是缅甸。
也就是说,我可以涉水去另一个国家。
我的确去了一次,站在缅甸的公路上,
想象自己是偷渡客。几年前,
一位朋友在我面前赞美缅甸。
在勐景莱,我感受到她赞美的一切,
我感受傣族人的友善,对宗教的虔诚;
在千年榕树躯干上缠白色的线。
托钵僧,跪在神树下听经的人,
仪式的庄严中,让我感到有一个世界
我从没有进入,只能默默注视。
我的确注视了好几天。早晨、傍晚,
我伫立寺庙门外,听喃喃之语。
与岩应喝茶,听他讲述自己的民族,
以及他去缅甸修寺庙的经历。
他让我知道这里不只是另一个民族,
这里像另一个国家。我觉得
我就像是在另一个国家旅行。
乙未年三月廿四雨中随手记
乌云从海面旋转着上升。
你喜欢这种景象吗?我不喜欢。
我从来不是乌云的吟诵者,
也不是海的歌者。这是我敬畏;
它的神秘我捉摸不透;平静时如丝绸,
带给人柔软、细腻的感觉,就像能够
舒服地躺下。如果它动荡起来,
巨浪怒吼,卷起狂暴风雨———
就像今天,我见到从海里旋转的龙卷风,
裹携大雨,瞬间使深圳的街道成为泽国。
淹没了很多正在行驶的汽车
———这种景象,生产出末日来临的感觉。
使我目睹着倾盆而降的雨,尤其是看到
海面上云柱通天那一瞬,它就像神秘古籍中
幻化的恶灵,正在吮吸大地。
要把大地的生命,吸进无垠而缥缈的虚空。
这真是可怕!哪怕此刻已风平浪静。
我的心情,仍然没有平静下来。
我写这首诗的目的,是想使自己平静。
我不得不说:乌云旋转着上升时
带来的恐惧,是恐惧中的大恐惧。
五月二十日的讽刺诗
在雷声中惊醒。接下来,
我该写什么?不知身在何方。
这肯定不对。深圳,洞背,
我在这里,不在云南,不在成都。
起床了,开门了,观望了!
横亘眼前的电线上站着一排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