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灯
青山说:生物的本能是趋利避害,但这绝对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有的人永远都不会承认自己做过多么过分的事情,但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愿所有人都可以被善待。
每个人的小学班级里,都有一个浑孩子、一个胖孩子、一个傻孩子,我们班全占了。浑孩子姓顾,胖孩子姓陈,傻孩子姓任。
傻孩子是真的傻。邋里邋遢,头发蓬乱,抠抠东抠抠西抠抠鼻屎,拿起零食就往嘴里塞,塞完往衣服上一抹,就哆哆嗦嗦笑起来,没人知道他在开心什么。可惜的是,傻孩子的单纯没有给他带来福佑,反而给了他旷日持久的灾难。班级里调皮好动的男生们常常拿他取乐,丢粉笔、扔铅笔盒、抢零食、掀课桌,成了日常的娱乐消遣。我们这些旁观者,因为害怕被孤立,往往置若罔闻。久而久之,就把这当作了常态,有时还会在旁边偷笑。而面对欺凌,他永远慢半拍,满脸写的都是:“刚才发生了什么呀?”
但凡有同学忘带考试铅笔,就会去抢他红红绿绿的2B铅笔。他老是幽怨地攥着不放手,大声叫喊着:“我要考试的呀!我要考试的呀!”同学们在旁边嘲讽:“你就会写两个字!考什么试!”现在想来,当时自觉高他一等的我们,说不定才是真正的傻子。这种出于本能的恃强凌弱,渲染着人最原初的残忍。
这件事后,顾混子转来我们班,情况变本加厉了。作为“小霸王”,顾混子统领着男生霸凌傻孩子,花样层出不穷。最严重的一次,男生们合计着在大门上面放了一盆黑水,逼着傻孩子推门进去,最后被淋了个通透。男生们奸计得逞,笑成一团。他呆愣愣地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可能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为什么要遭受这样无理的攻击呢?
这事闹得傻孩子的爸爸都来了学校。在所有同学的家长中,我们最眼熟的就是这位爸爸。他瘦削、高挑,穿着条纹POLO衫,扎进西装裤里,黑皮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丁零当啷”,两撇八字胡满是倔强。任爸爸来过好几次,每次都在班主任办公室待一小会儿,然后走到教室把傻子领回家。
我们都很害怕任爸爸,但他只是徑直走到教室把傻孩子领走了。我看见任爸爸半蹲下来脱下傻孩子的衣服拧水,抖了抖重新帮他穿上,再帮他整理了头发,然后重新站起来,搭着他的肩膀,缓缓向校门口走去。印象中,我看着傻孩子的背影,看到他低头拿右手抹了抹眼睛。如今的我已经分不清这画面是事实还是梦境,因为我曾清晰地梦到过这个背影。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傻孩子和他爸爸,是在五年级上学期。男生们趁傻孩子不备,把他的整个书包从窗口扔了下去。我很少见傻孩子哭,那便是其中一次。他挤一下眼睛,豆大的泪水就径直掉落,喉咙深处发出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哀号声。我和几个女生跑下楼给他捡本子,回到教室门口,还被顾混子拦截了。我们其中一个是副班长,一声喝令就把他们吼开了。我们都没说话,默默把书放到他的桌子上。他依旧挤一下眼睛,掉两颗眼泪。
不多久,任爸爸来了,走到傻孩子的位置上缄默不语,默默地把书本塞进他的书包。男生们躲在教室门外向里张望,窸窸窣窣,不敢走出来,也不放大声说话。和往常一样,任爸爸对那些欺负自己儿子的男生,一句责怪都没有。他只是拎起傻孩子的书包,搭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慢慢走出了教室。我看见桌上还有一支铅笔,壮着胆子跑出去,追上任爸爸:“叔叔!这是任××的铅笔!”他回头接过,摸了摸我的头,一言未发,却极尽温柔——和男生们口中的恐怖形象一点也不一样。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傻孩子。直到最后,傻孩子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毕业照上。而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沉重的原罪,慢慢长大了。不知道傻孩子,现在有没有好好长大呢?
王传生摘自《中国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