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强
科幻照进文学的现实,好像只是一瞬间。不论是近年来热议的软科幻与硬科幻之争,还是长期存在的类型文学如何经典化的问题,科幻作为一种实实在在的元素,已进入我们的生活。一种文学样式,经历200年浮沉,随着近代人类的科技探索逐渐壮大,必然会随着科技的进一步深入而照亮现实,由“类型”逐渐转化为“普遍”。
“地狱之门”与科技猜想
我又读了一遍《地火》。
上一次读是2000年,中考前夕,我买了一本《科幻世界》,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短篇小说。可惜,父亲发现后,不由分说,把杂志一撕两半。我偷着拼接起来,断断续续看完了杂志。
地火——同样是关于父子的故事,煤矿工人且因矽肺病而死的父亲,临死前告诫儿子刘欣,不要下井。刘欣听从了父亲的建议,没有下井,但他却一直执着于改善煤炭工人的工作环境和生活质量,想让处于理论状态下的气化煤成为现实,将固体的煤炭在地下以高压煤气的形式,通过管道输向远方,降低运输成本,同时也使煤炭工人免于井下作业的危险。
刘欣以某部的名义前往父亲曾工作的煤矿进行实验,气化煤的过程是将地下煤层引燃,控制煤层的燃烧范围、化学反应,产生煤气,通过管道将煤气输送到需要的地方。实验一开始是在独立于大煤田200米外的地方,通过三层水泥浇筑和水幕将实验煤层和大煤田进一步隔开。前期阶段非常顺利,相继点燃了三个30多米高的火柱,国内外各大资本争相投资,媒体竞相报道。但由于勘测失误,实验田和大煤田之间存在一条概率极低的狭窄煤带,地表的裂缝为其提供了充足的氧气,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大煤层被引燃,地下成了一片火海。
人间成了炼狱:路上挤满了难民,闷热的空气充满了硫黄味,不时有雪花状的灰末从空中落下,每个人都戴着呼吸面罩,身上落满了白灰,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维持秩序,一架直升机穿行在烟云中,用高音喇叭劝告人们不要惊慌……
刘欣在思想的重压下跳进了地火中。
120年后,人类已经熟练掌握了气化煤技术,一群初中生去参观煤炭博物馆,发出惊叹:居然有固体的煤炭!
一个初中生在日记里感叹: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真难!
最后这句话,是整篇小说的核心,同时也是当下人类很多时候的感慨。
地火,古已有之的现象,即煤炭地层在地表下满足燃烧条件后,产生自燃,或经其它渠道燃烧所形成的大规模地下燃烧发火。清代黄景仁《岁暮怀人》诗云:“打窗冻雨剪灯风,拥鼻吟残地火红。”
不仅煤炭,天然气也能产生地火。1971年,苏联地质学家在土库曼斯坦进行钻探时,发现了一个充满天然气的地下洞穴。钻探装置下的一片泥土倒塌,留下一个直径约50-100米的大洞。为了防止有毒气体外泄,他们决定点燃漏出来的天然气。截至今日,洞口的火焰从未间断过,当地人称为“地狱之门”。
现实照进科幻,有了刘慈欣的《地火》。科幻照进现实,有了人类科技的无数进步。
开普勒关于天体引力的猜想,启发了牛顿对万有引力定律的研究;爱因斯坦关于引力波和量子电磁波的天才假设,百年后得到了LIGO和“墨子号”卫星的验证;英国作家威尔斯在《获得自由的世界》中对“超级炸弹”的设想,启发物理学家西拉德推算出原子可控链式反应方程式;法国作家凡尔纳《海底两万里》中的“鹦鹉螺”号,为“现代潜水艇之父”西蒙莱克提供了灵感……
从类型文学向经典文学跨越
科幻小说能普及科学。而刘慈欣说,“一个国家的科幻文学发展到什么程度,取决于受众对科学的理解。科幻小说是依靠科普工作来提供生命力的。”
郝景芳说,“我写的不是软科幻,我也从来不赞同科幻作品的软硬之分。在我看来,硬科幻和软科幻没什么太大的区别,真正好的科幻小说都是没有明确的软硬区分的。”
通常认为,硬科幻以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等自然科学为基础,以追求科学的细节或准确为特性,着眼于自然科学和技术发展。软科幻的情节题材则更多地集中于哲学、心理学、政治学、社会学,其中科学技术和物理定律的重要性被弱化。
近年来,纯文学作家进入科幻领域,大都打上“软科幻”的外衣。同时,一些纯文学杂志开设科幻栏目,也受到业内关注。
2018年,广东作协所属《作品》杂志携手“收获故事工场”,开设“科幻”栏目。经过一年的打造,“科幻”栏目已成为文学界的明星栏目。该杂志在“科幻”栏目基础上,推出“类型”栏目,刊发武侠、科幻、悬疑、推理等既有热度又有厚度的作品。
《作品》杂志编辑周朝军指出,“我们的科幻用稿,对语言水平和文学性要求都比较高,上稿难度较大,用稿比例上,传统作家要比科幻作家大一些。至于软科幻和硬科幻的概念,我作为栏目编辑不太关注。”
再读《地火》,已没有了当初那种根深蒂固的震撼。将这篇小说放在整个文学领域,也没有十分突出的独特气质。当然,就“小说”两个字而言,典型人物典型事件,《地火》起码在“典型人物”上有所欠缺。
这自然是科幻小说长期存在的问题,也是一直以来人们将科幻、武侠、悬疑等小说归为一类,以“通俗文学”的概念审视。此种观点当然有缺陷,根本上说,在科幻、武侠等外衣包裹下,文学的本质是相通的,一般所谓以“爽”为重要目的的小说,和以抵达灵魂为目的的小说存在的區别,就是不同题材作品的显著差异,但这个差异正在急剧模糊。
金庸去世后,很多人达成共识,随着一代武侠大师逐渐陨落,武侠式微无可奈何,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可能永远不会出现了。但是,武侠作为一种精神,一种元素,会一直存在下去。
那么,科幻呢?
科幻当然是一种精神,来自于科学、探索的精神。武侠式微,科幻崛起,这里面存在一个受众土壤转换的过程。也有可能,两种题材的受众大体相当。当我们向回看时,看到了武侠,以侠义恩仇抒胸中块垒;当我们向前看时,看到了科幻,以星际穿越插上想象的翅膀。
作家阿来,长期担任《科幻世界》社长、总编辑,他曾出版文集《大雨中那唯一的涓滴》是1997到2005年发表在《科幻世界》的一系列文章,涉及“外星人”“机器人”“克隆”等科幻主题。
他说:“作为当时中国最有影响的科幻杂志,我想应该在塑造真正的中国科幻小说方面多做一些基础性的工作。这项工作,就是主张科幻小说更靠近基于科学的想象,更靠近人类的探索精神。”
阿来觉得,最好的类型文学作品往往都已超越这一文学类型,“成了经典文学的一部分”,比如金庸的武侠小说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最好的科幻文学也是如此。
当然,一个纯文学作家,担任一家科幻杂志掌门人,创造了这家杂志“最和谐”的时光,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作为独立文学样式的科幻,会不会也有衰落的一天?很显然,会。但作为一种精神,科幻也许永远不会消失。一个向科技前沿不断探索的民族,脱离了幻想精神是可怕的。科幻也不应该只是一种狭义的文学样式,而应融入到文学精神内核中,成为民族文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