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才子笔下的诗意上元

2019-04-11 02:30刘怀荣
博览群书 2019年2期
关键词:正月十五

刘怀荣

农历正月十五是我国重要的传统节日,其庆祝活动主要在夜间举行,燃灯是重要的节目之一,故有正月十五夜、元夕、元夜、灯节等名称。与后来多称元宵节不同,隋唐时期用的较多的是正月十五夜、上元或上元夜。从典籍记载来看,上元节在唐代已是朝野参与、举国欢庆的大型节日。虽已遥隔千年,但通过存世的诗文,我们仍能一窥唐代上元节多姿多彩的真容。

盛饰灯影会,永以为常式

上元节起于何时,学界说法不一,但在隋代,“都邑百姓每至正月十五日,作角抵之戏,递相夸竞,至于糜费财力”。柳彧因此上书云:

窃见京邑,爰及外州,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以秽嫚为欢娱,用鄙亵为笑乐,内外共观,曾不相避。高棚跨路,广幕陵云,袨服靓妆,车马填噎。肴醑肆陈,丝竹繁会,竭赀破产,竟此一时。

(《隋书》卷六十二《柳彧传》)

由此可知,当时“正月望夜”,京城及外州皆“燎炬照地”,有“角抵之戏”“倡优杂技”,表演场所则是“高棚跨路,广幕陵云”,观众则“充街塞陌”“车马填噎”,可谓热闹非凡。但柳彧以为“非益于化,实损于民”,因此请求“禁断”。他的建议得到了隋文帝的认可,只是“禁断”的政策并没有维持多久。隋炀帝继位后,从大业二年(606)开始,“每岁正月,万国来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为戏场。百官起棚夹路,从昏达旦,以纵观之,至晦而罢。伎人皆衣锦绣缯彩,其歌舞者,多为妇人服,鸣环佩,饰以花毦者,殆三万人”。这种长夜之会的规模更大,时间也从正月十五延续到月末。大业六年(610),更是“大列炬火,光烛天地。百戏之盛,振古无比。自是每年以为常焉”(《隋书》卷十五《音乐志下》)。

唐代开国后近百年间,因史料所限,上元节的发展难以详述。但自唐中宗以来,史籍多有记载。《旧唐书》卷九十二《韦安石传》载,中宗与皇后韦氏“正月十五日夜幸其第,赐赉不可胜数”。此事当在韦安石任中书令的次年,即神龙二年(706)的上元夜。景龙四年(710),“丙寅上元夜,帝与皇后微行观灯,因幸中书令萧至忠之第。是夜,放宫女数千人看灯,因此多有亡逸者。丁卯夜,又微行看灯”。(《旧唐书》卷七《中宗纪》)据此,中宗不仅与皇后数次“微行观灯”,还放宫女数千人出宫观灯,此时的上元节至少持续两个晚上。刘肃《大唐新语》卷八也说:“神龙之际,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影之会。金吾弛禁,特许夜行。”([唐]刘肃《大唐新语》,中华书局1984年版,P127)古代社会平时实行宵禁,此时上元夜已特许夜行。

《旧唐书》卷七《睿宗纪》也说,先天二年(713)“上元日夜,上皇御安福门观灯,出内人连袂踏歌,纵百僚观之,一夜方罢”,又说:“初,有僧婆陀请夜开门然灯百千炬,三日三夜。皇帝御延喜门观灯纵乐,凡三日夜。左拾遗严挺之上疏谏之,乃止。”后一段话在《旧唐书》卷九十九《严挺之传》中作“先天二年正月望,胡僧婆陀请夜开门燃百千灯,睿宗御延喜门观乐,凡经四日。”其中的“四日”,在《唐会要》卷四十九《燃灯》中作“三日三夜”([宋]王溥《唐会要》卷四十九《燃灯》,中华书局1955年版,P862)。张鷟《朝野佥载》卷三记先天二年上元节也有:“长安、万年少女妇千余人……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之。”([唐]张鷟《朝野佥载》,中华书局1979年版,P69)。综合几种说法,“四日”当作“三日”。这是首次提到上元节观灯纵乐“三日夜”。

可见,至迟在唐中宗时,观灯已成为上自皇帝大臣,下至平民百姓的一项重要的娱乐活动,并出现了大型的“踏歌”表演。虽然先天二年,节庆已延长至三天,但直到天宝三载(744),朝廷才正式下詔:“每载依旧取正月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开坊市门燃灯,永以为常式。”(《旧唐书》卷九《玄宗纪下》)。至此,上元节燃灯三日成为定制。这个以“金吾弛禁”“连袂踏歌”“观灯纵乐”为基本特征的节日,给唐人带来了无穷的欢乐,也为文人创作提供了绝好的素材。

新正圆月夜,尤重看灯时

韦蟾《上元三首》其一曰:“新正圆月夜,尤重看灯时”,简要点出了上元节最重观灯的特点。这在唐人诗文中多有表现,张鷟《朝野佥载》卷三说:“睿宗(按:当为玄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十六夜,于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唐]张鷟《朝野佥载》,P69)《明皇杂录·逸文》也说:“上在东都,遇正月望夜,移仗上阳宫,大陈影灯,设庭燎,自禁中至于殿庭,皆设蜡矩,连属不绝。时有匠毛顺,巧思结创缯彩为灯楼三十间,高一百五十尺,悬珠玉金银,微风一至,铿然成韵。乃以灯为龙凤虎豹腾跃之状,似非人力。”(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P977-978)前一条讲的是长安的灯轮,其高度及灯盏数量,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后一条记东都洛阳上阳宫的灯节,高一百五十丈的三十间灯楼,又制作为“龙凤虎豹腾跃之状”,动静结合、画面与音韵相配,的确堪称是“巧思结创”。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又说:“韩国夫人置百枝灯树,高八十尺,竖之高山,元夜点之,百里皆见,光明夺月色也。”又说:“杨国忠子弟每至上元夜,各有千炬红烛围于左右。”([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中华书局2006年版,P55)这说明除了皇室“盛饰灯影”外,富贵之家也有自己的制作。

而在诗人的眼中,上元节之灯,又别具一番风味。“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卢照邻《十五夜观灯》)是远观所见;“凤城连夜九门通,帝女皇妃出汉宫。千乘宝莲珠箔卷,万条银烛碧纱笼。”(袁不约《长安夜游》)“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龙衔火树千重焰,鸡踏莲花万岁春。”(张说《十五日夜御前口号踏歌词二首》其一),是皇家灯火的特写;“十万人家火烛光,门门开处见红妆。歌钟喧夜更漏暗,罗绮满街尘土香。”(张萧远《观灯》)“今夕重门启,游春得夜芳。月华连昼色,灯影杂星光。南陌青丝骑,东邻红粉妆。管弦遥辨曲,罗绮暗闻香。人拥行歌路,车攒斗舞场。经过犹未已,钟鼓出长杨。”(沈佺期《夜游》)是倾城而出、男女群游的盛况。

观灯之外,吸引游人的还有各种歌舞百戏。陈去疾的两首诗中都写到了上元节的歌舞百戏:“鸳鸯楼下万花新,翡翠宫前百戏陈。夭矫翔龙衔火树,飞来瑞凤散芳春。”(《踏歌行》)“兰焰芳芬彻晓开,珠光新霭映人来。歌迎甲夜催银管,影动繁星缀玉台。”(《元夕京城和欧阳衮》)

又如:

上路笙歌满,春城漏刻长。游人多昼日,明月让灯光。鱼钥通翔凤,龙舆出建章。九衢陈广乐,百福透名香。仙伎来金殿,都人绕玉堂。……

(王维《奉和圣制十五夜然灯继以酺宴应制》)

暂得金吾夜,通看火树春。停车傍明月,走马入红尘。

妓杂歌偏胜,场移舞更新。……

(王諲《十五夜观灯》)

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

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

(张祜《正月十五夜灯》)

“百戏”“笙歌”“广乐”,乃至“三百内人连袖舞”的大型舞蹈,在“火树春”“万灯明”的花灯映照下,共同营造出一个的迷人艺术世界,吸引了无数的“都人”,也让人从庸凡的世俗中超拔出来,有了超凡脱俗的感觉。这不仅是娱乐,也是精神的解放和超越。

地方州郡的上元节,在诗人笔下也都别具风采。“蓟门看火树,疑是烛龙燃。”(孟浩然《同张将蓟门观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王建《夜看扬州市》)“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无妨思帝里,不合厌杭州。”(白居易《正月十五日夜月》)“恋别山灯忆水灯,山光水焰百千层。”(李郢《上元日寄湖杭二从事》)四位诗人分别写到了蓟门、扬州、杭州、湖州等地的灯火。薛能《影灯夜二首》(一作《上元诗》)则对徐州上元节有非常生动的描写:

偃王灯塔古徐州,二十年来乐事休。

此日将军心似海,四更身领万人游。

十万军城百万灯,酥油香暖夜如烝。

红妆满地烟光好,只恐笙歌引上升。

“十万军城百万灯”,将军“四更身领万人游”,其灯火之盛,游人之众,实在不亚于京城。可知上元节在当时是举国欢庆,地方州郡同样有灯火、笙歌,州郡长官也与民同乐、亲自出游,与京城灯会相映成趣,共同构成唐代上元节的全景。当然,唐代上元节与佛道及紫姑崇拜都不无关系,限于篇幅,本文不拟论及。

陈良夜之欢,发乘春之藻

“金吾不禁夜”,全民参与观灯、看歌舞百戏表演,使上元节具备了特殊的诗性品格,因而极易引发诗人激情。存世的上元诗中,有三首出自帝王之手。一是唐玄宗李隆基的《轩游宫十五夜》。轩游宫,又名别院宫,在虢州阌乡县(今河南灵宝县),位于长安至洛阳的中间地带。玄宗从长安前往东都洛阳,于上元夜驻跸轩游宫。从诗中“歌钟对明月,不减旧游时”来看,轩游宫的上元节也别有一番景象。另外两首为唐文宗李昂的《元日二首》:

上元高会集群仙,心斋何事欲祈年。

丹诚傥彻玉帝座,且共吾人庆大田。

蓂生三五叶初齐,上元羽客出桃蹊。

不爱仙家登真诀,愿蒙四海福黔黎。

诗中虽写了“上元高会”,却不求长生,更不提游乐。“庆大田”,用《诗经·小雅·大田》“大田多稼”之典;“黔黎”指百姓。诗的主旨在“祈年”,即祈求农业丰收,福泽及于百姓。表现了文宗心系百姓的仁者情怀,在唐代上元诗中别具一格。

群体赋诗也是上元节的一大景观。刘肃《大唐新语》卷八说:

神龙之际……贵游戚属及下隶工贾,无不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顾。王主之家,马上作乐以相夸競。文士皆赋诗一章,以纪其事。作者数百人,惟中书侍郎苏味道、吏部员外郭利贞、殿中侍御史崔液三人为绝唱。([唐]刘肃《大唐新语》,P127-128)

神龙年间的这一次上元诗会,竟然有数百人参与,其规模之大,作品之多,实不多见。事实上,上元诗会当不止这一次,但可惜的是,除三首“绝唱”保留下来外,其他诗作大多数都佚失了。苏味道、郭利贞诗曰: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

倾城出宝骑,匝路转香车。

烂熳惟愁晓,周游不问家。

更逢清管发,处处落梅花。

(郭利贞《上元》)

二诗首二句皆写灯,中四句写夜游之人,“明月”与“月华”、“落梅”与“落梅花”,用词相似。“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与“烂熳惟愁晓,周游不问家”,皆点出通宵欢娱。不过苏诗对仗更为工整,用词更为讲究,艺术上更胜一筹,因而多被后来各种唐诗选本收录,流传更广。崔液诗为《上元夜六首》(一作《夜游诗》),以组诗方式写出了上元夜游乐的热闹景象。

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神灯佛火百轮张,刻像图形七宝装。

影里如闻金口说,空中似散玉毫光。

今年春色胜常年,此夜风光最可怜。

鳷鹊楼前新月满,凤凰台上宝灯燃。

金勒银鞍控紫骝,玉轮珠幰驾青牛。

骖驔始散东城曲,倏忽还来南陌头。

公子王孙意气骄,不论相识也相邀。

最怜长袖风前弱,更赏新弦暗里调。

星移汉转月将微,露洒烟飘灯渐稀。

犹惜路傍歌舞处,踌蹰相顾不能归。

第一首中的前两句,与“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同义。从三位诗人的“绝唱”可以看出,“宝骑”“香车”,倾城而出,遨游“东城”“南陌”,观看“神灯佛火”,欣赏歌舞“新弦”,与前述赏灯观舞的上元诗可相互印证。不同的是,这几首诗歌是在与“数百”文士竞技中脱颖而出的名篇,其能够流传后世,当与此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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