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乡村

2019-04-11 06:19黄家荣
夜郎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吴哥旅馆书法家

黄家荣

1.老吴哥其人

老吴哥中等身材,国字脸,留着一头偏分,乌黑发亮;说话不紧不慢,声音清晰而有力;走起路来,步履铿锵,毫不拖沓,根本看不出快六十的人了。他说他这一生,奋斗了几十年,做过许多事,从没有过固定的职业,虽然也混到了不少头衔,却不能当作吃饭的家伙。他十七岁参军入伍,当过师部电影放映员,回乡后进过乡镇企业当过文书,到镇文化站当过宣传员,在石板街经营过字画装裱,又到乡村办过野猪养殖场,现在又回头来打理他的“春意旅馆”。他说民间给他的那些什么促进会会长,什么协会主席,那是给他的荣誉,看得起他这个人,所以他虽到这步年岁了,也还要干点实事,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老吴哥业余的最爱是书法,他除了必须把一部分的精力放在吃饭的营生外,其余的都投入到了书法之中。他每次和我们谈到有关书法的故事,必定谈到一个人,一个他毕生不会忘记的人。这个人是他的战友,叫秦致远,也是他的书法启蒙老师。他说:“没有他的引导与鼓励,我进不了书法艺术的大门。”他和秦致远是一批入的伍,一个从河南来,一个从贵州去,他俩一同分到了广西边陲的这支部队。由于秦致远毛笔字写得很出色,不久,被连队安排当了助理文书,专干些写写画画的活儿。有一个周末,同宿舍的战友们都进城逛街了,只有老吴哥和秦致远没有去。秦致远一边练字,一边问老吴哥会不会书法,老吴哥说他不会书法,只会写点毛笔字。于是秦致远就叫他照字贴写几个字给他看看。结果,秦致远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呵,你的字基础不错,以后跟着我练,你会有进步的!”就这样,秦致远就成了他的业余书法老师了。后来他才知道,秦致远为什么书法这么好,原来得了他祖上的真传。他曾祖父曾是清末北方的一个大书法家,自创秦氏书体。曾经在宫廷举办的贺岁堂会上,他曾祖父的一幅书法得到了光绪帝的好评,受到宫廷的赏赐。入伍前他父亲曾忠告他,千万不能让秦氏书体在他这一代断种灭迹了。所以秦致远在他眼里就是一个身负使命、笔耕勤奋之人。

不到一年,他们这支连队所在的部队就开拔了前线。几天后他们就越过了边界。在一次战斗中,经过几个小时的激战,他们连就夺取了一座小山和一片开阔地,敌人已被压到山的那边。他和秦致远及其他部分战友奉命打扫战场。当他们清理到半山腰时,走在前面的秦致远被一根绳索绊住,差点跌倒,紧跟在后的老吴哥一看,判断旁边的土里定是一颗地雷,不由分说,老吴哥猛冲过去,抱住秦致远一同滚下了几十米的山坡下,身后的山上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等秦致远苏醒过来时,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仍不醒人事的老吴哥躺在那里,满脸的鲜血……。这就样,他俩成了过命的生死兄弟。不久他们的部队又奉命撤回到原来的驻地,部队的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平静。后来,他多数的业余时间,都是在秦致远无微不至的指导下练习书法中度过。又过了一年后,由于老吴哥的毛笔字书写的进步,被选调到师部电影队工作了,因为电影广告宣传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他的启蒙老师秦致远也被提拔到团部当了一名正式的宣传干事,成了一名军官。几年后,他俩都先后退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秦致远回到了老家洛阳,安排在文化馆工作。老吴哥也回到了家乡匀城,分在一家乡镇企业当文书。记得离别那天,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秦致远把一个用纸包裹着的东西递到老吴哥手里,依依不舍的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俩是生死战友,这东西是我的珍爱,送给你做个念想吧,看到它你会想起我的。”两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两双清澈的眸子饱含着深情的泪水。

在车厢里,当老吴哥打开那个包裹一看,是一对“镇纸”,还有一张留言,那雄健镌永的字体是多么的熟悉,淡雅的墨香扑面而来:“敬爱的战友,为报答你的救命之恩,铭记我俩的生死之情,现将我的至爱之物赠与你,它是清朝光绪皇帝赏给我的曾祖父的宫廷御品,也是家中的传家之宝,希望你见‘镇’如面,南北守望,翰海航行,永不停步。秦致远亲笔。”

老吴哥把老战友赠送他的这一对“镇纸”当成了他的镇宅之宝,几十年从未离开过他。每当他疲惫的时候,懈怠的时候,他就凝视着它,耳边又响起了老战友的鼓励与忠告:“翰海航行,永不停步”,他就仿佛从心底生出一股力量来……,他俩一南一北,通过几十年的辛勤耕耘,在各自的一方沃土上也都有自己的收获。秦致远成了他们那个省的著名实力派书法家,老吴哥在南方这座小城也称得上一个知名的书法人了,曾经还被推选为地区书协副主席、市书协主席。只要稍加留意,匀城一些重要的桥堂馆所、特色店铺都能看到他的手笔。他经常对人说,我不是职业书法家,我只算得上一个书法爱好者,书法虽然不是我的职业,但是我的最爱。因此只要有公益的书法活动他都要千方百计参加,别人对他的字画有所需求,他也会尽力满足,从来不耍所谓的艺术家脾气,也从来不收什么“润笔费”。

▲ 乡土系列之二 (国画)/ 王 锋

那年的春节前夕,老吴哥参加了市里组织的送文化下乡活动,同许多书法家一起来到我工作的那个小镇,义务为群众书赠春联。记得那是一个赶场天。十来个书法家在镇政府大门前的坝子上一字排开,其中有一个书法家的书摊人气特别火爆,群众来来去去都争着要他写春联,就连镇里的几个职工都要请他写上一对拿回来贴在自己的宿舍门上。我无不好奇地走近他的摊前一看,这个人书写认真,运笔娴熟,字体稳健端庄,笔划厚实饱满,纸面干净清新,让人好生喜爱。难怪这么多人争抢!我再端详了他一眼,衣着朴素,身材敦实,动作舒张得当,表情平静温和,真是字如其人啊!这人就是我后来认识的老吴哥。于是我和他就有了这一面之缘,同时也对他这个人产生了好感,对他的书法产生了兴趣和敬佩。不久我调回城里,因为工作需要我与老吴哥又有了深度的交往。他为我们单位书写廉政警句,给旅游景点书写楹联牌匾。工作之余也常相邀在一起喝喝小酒,饮茶聊天。和他交流多了,我也知道了不少有关书法的常识,如秦隶、魏碑,如欧阳修、赵孟頫,也知道了张大千和启功。我乔迁新居,他为我的书房书写了一幅隶体唐朝刘慎虚的《阙题》,又给我的餐厅书写了一幅楷书中堂。使我这陋室也凭添了不少雅趣,成为我家中最为养眼的室中之宝。记得那年国庆假日的一天,我八十高龄的父亲进城消闲来到我家,当他看那幅餐厅里悬挂的中堂时,惊叹地说:“哎呀,这字写得真好!”又问:“谁写的?”我说:“是一个朋友写的,是个书法家呢。”父亲听后,又反复赞叹:“好!好!”,沉吟了一会儿,父亲说道:“我有个想法,在我没过逝之前,我出资为我自己和你的母亲择地立两盒生碑,你帮我请这个书法家帮写碑文,不知请得动不?”我说:“没问题。”那天,平日寡言少语的老父亲高兴得话匣子也打开来,说了很多话,还跟我们大家摆起了他年轻时参加剿匪的经历,平日不喝酒的他也咂了两口白酒,搞得一脸通红。后来老吴哥就在郊区的石碑场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为我父母的两座六盒碑书写了碑文。立碑的那天,受我父母的特邀,老吴哥来到我乡下的老家作客。我父母特意给老吴哥封了一个红包以表心意。可老吴哥死活拒绝不收,还说:“我和你老二是好兄弟,我也是你们的儿子,儿子为父母铭碑勒石既是天经地义的,也是我们当儿的幸事,怎能拿父母的钱呢?”那些温暖的话语感动得我的二老老泪横流。那天,他开怀畅饮,大醉一场。由于老吴哥的碑文写得好,两座碑体外形较为美观,加之石碑所立之地又在通往集镇的主道旁,所以过往行人多数都要走近观赏,无不赞叹。久而久之,这里还居然成了这村镇远近闻名的小景点。几年过去了,我父母双亲已年近九旬,依然健在,当谈起他们未来的归宿之地时,那种安然的幸福之感就跃然脸上。

现在老吴哥的正业是协助妻子打理自家的“春意旅馆”,业余是写写画画,还经常参加民族团结促进会、书法家协会承办的一些公益活动,时间也排得满满的,生活较为充实。如今老吴哥家这一排鸽子楼的老住户,几乎都搬走了,有的把房子租给外地来的生意人居住,有的租给别人开旅馆,唯独老吴哥家是就地取才、自家经营。因此这一带便成了鱼龙混杂之地。他说,别人家怎么做生意他管不了,但他的旅馆他作主,于是他给“春意旅馆”立了店训:“诚信守业,正道经营;与人为善,宾至如归”。由于他们夫妻俩为人较好,价格便宜,所以住店之客源源不断,收益也细水长流。他说他最惬意的时候,是躺在皂角树下二楼平台的藤椅上,仰望天空,任凭月光从皂角树的树枝间、从树叶的缝隙里向下倾泻而来,从他脸上滑落,凉爽爽的,又暖润润的,甜丝丝的,又静悄悄的……。他想,这可能就是他今后舒心的日子吧。

但这平静的小日子偶尔也会被乌鸦的鼓噪打破。有一天晚上来了三个满口酒气的年轻人,说要住店,还问有没有小姐。吴嫂回答他们说:“我们是正规干净的旅馆,没有什么小姐。”那几个年轻人便说:“人家隔壁的旅馆都有小姐伺候,你们怎么没有?没有就去给我们找来。”老吴哥此时正好从楼上下来,听到这些对话,和气地对那三个年轻人说:“几个小兄弟,要住店我们欢迎,想寻欢作乐,你们找错地方了,请好自为之吧。”有一个年轻人恶声恶气地对老吴哥骂到:“老屁眼,有钱不会赚,还想赶我们走,你找死!”老吴哥不紧不慢地说:“年轻人,说话文明些,不要一开口就臭气熏天。”老吴哥话音刚落,另一个年轻人就高声喊到:“老屁眼不识抬举,哥几个修理他!”于是张牙舞爪地向老吴哥扑过来,只见老吴哥身子一闪,几个蜻蜓点水的动作,三下五除二,三个小鬼便应声倒地,满地找牙。老吴哥拍拍袖子对吴嫂说:“给派出所打电话,请他们来领人。”三个小年轻一听,慌忙爬起来,向老吴哥作揖道:“对不起老叔,我们几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惊扰贵店,请求宽恕,我们保证今后改邪归正,不再踏入此门半步。”说完就鸟兽散般消失在夜幕里。从此,老吴哥的小店却也清静了许多。老吴哥说,他曾拜师学过点武艺,闲时强身健体,忙时用来防身或看家护店还是小有用处的。第二天早上,他家的“春意旅馆”招牌旁,便多了一块小字匾,上书:“做干净生意,迎正当旅客;寻欢作乐之人,禁入此门。”

2.树下的晚餐

傍晚六点过钟,当我们几个人穿过太平小巷,来到老吴哥家门前,老吴哥已经微笑着站在那里等待我们了。我们随他进了门,站在院内中央他对我们说:“兄弟们,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就不是我的家了。”他说这里近期就要拆迁,连同东山脚至老猫冲一大片,要建一个五星级的东山文化园。他接着声音低沉下来:“今天请兄弟几个到家里来喝酒吃顿饭,可能也将是最后一顿晚餐了。”

哦,原来如此。

老吴哥这栋砖混结构的房子共有四层,一至三层用来开旅馆,一家人住在四楼。从巷子正面进屋,是一间接待室,摆放有柜台和几张旧沙发,从室内的侧门出去是一个较大的院子,院子靠南面与邻居相连的那堵墙脚下,排放着一些盆花与盆景,有兰草、有含笑、有桅子花,还有一盆较大的红豆彬,枝叶都十分的繁茂,想像得出主人的精心料理。院子的后面是一间十来平方的小屋,老吴哥说,那原先是自家的厨房,现主要给一些长期住店的旅客做饭菜的地方。我们跟着老吴哥从厨房旁边的水泥梯子往上爬,三折四转费了不少力气,就到四楼了。有一间屋子是老吴哥的书房,屋里的墙上挂了许多字画,一屋子的文房四宝,墨香味溢满了整个房间,置身其间,你一定会领悟到“书存金石气,室有蕙兰香”的意境来。从屋子东面的那个窗户向下看,便是流淌不息的洛邦河,潺潺的流水声与窗前那沙沙的皂角树叶声相韵和,如一曲永无休止符的春天咏叹调。老吴哥给这屋取了个雅号叫“近水楼”。

从书房出来,老吴哥带着我们又爬上一道较为陡窄的楼梯,就来到了这久违的屋顶平台了。皂角树的树冠遮盖了大半个平台,平台中央已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而且都是我们本土人喜爱的美食。中间大锅是土鸡炖山药,周围七盘八碟,有香肠腊肉、南瓜牛肉丝、油炸花生米、凉拌折耳根、面辣炒油渣、农家小炒肉等等。那菜的香味扑鼻而来,让人馋液欲滴,胃口大开。老吴哥笑着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我们大家合拢来,先和皂角树合个影再开席。”于是我们几个客人就和老吴哥、吴嫂、他儿子和儿媳一起在平台的皂角树下拍下了一张张珍贵的留影。

席间我们喝了许多酒,也说了许多话,谈得也很远。关于拆迁的话题,自然是少不了的。我们不知是为老吴哥高兴,还是为他伤感,大家都以酒助兴,随意发挥,率性直言。据我们推算,老吴哥这几百平米的房屋,拆迁后会获得不少的赔偿,这对今后他们的生活应该会更好。老吴哥说:“我的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这里有我童年的梦想,也有我青春的蹉跎,有我成功的快乐,也有我失败的感伤,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那种相知相熟的情感,已融入我的血液里。”他说他原本只想就这样在此平静地生活下去,与世无争地安度晚年。唉,这原来也只是一种梦想。他又说:“说实话,我们这个城中村,放在这里,与周围的现代化建设是很不协调的,也应该拆掉。我也知道,我们这个城市发展这么快、这么好,也是与许多拆迁户的支持是分不开的。现在的拆迁政策也比较宽松,让利于民,我可能会得到一笔不小的拆迁款,重新去买房安个家,开个旅馆重操旧业,也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虽然原来生活的格局和心境肯定被打破了,但可以慢慢适应。可是一说搬迁,就要从此与我的‘近水楼’,与这棵大树永远分离,真是一时难以割舍啊!”据他讲,拆迁干部说,这棵树最后是砍是留,还要等有关部门进行评估和相关规划设计出来后才能有结果。所以他对这棵古树未来的去向很是担心,悬而未决。我们反复劝导他,现在从中央到各级政府都在强调保护环境保护青山绿水,一定要相信政府不但不会随意把这棵古树砍掉,反而应该会把它保护起来,让它为更多的市民造福,给这个城市添彩。

说话间,我们每个人总是不自觉地经常抬头看看这棵皂角树,晚风轻轻的吹着,皂角树好像感知到我们内心的情感似的,时不时会意地向我们点点头。月亮已经从东山古楼的飞檐上露出了圆润的脸盘,也好像在静听我们与皂角树的对话,房脚下的洛邦河也哼起了那亘古不变的夜曲,给我们的晚餐和谈话凭平添了几分神奇的韵味。

夜深了,我们散了席。老吴哥把我们送出门,陪着走过这条小巷来到连接大街的路口。清风徐徐地从我们脸上拂过,大家好像从醉意中清醒了过来,一下子舒爽了许多,老吴哥脸上的红色也渐渐褪去,释放出平和恬静的光芒。白色如银的月光与都市桔黄色的灯光揉和着,使街景显得更加五彩斑斓,车辆人群的流动和夜市的喧闹仍然在洋溢着都市的繁华。当我们回头想再次与老吴哥挥手告别时,太平巷子那片低矮的楼群连同老吴哥那亲切的身影已被融进这茫茫的光华如昼的城景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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