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世闻
摘要:人们常以为孔子的思想核心是“仁”,但从孔子的思想发展历程看,“仁”是孔子早期的思想核心,“永存”则是孔子晚年的思想核心。“永存”也是中国文化追求的理想——包括人的永存和家国永存。
关键词:孔子 《论语》 永存思想
孔子自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表明随着知识积累和阅历丰富,孔子的思想也在不断变化而臻于完善。向来人们多注重对孔子话语的阐释和发挥,而忽略了孔子话语随孔子思想的变化。譬如孔子早年讲说最多的当然是“仁”,因此人们认为孔子的思想核心就是“仁”,对孔子思想的发挥也多是围绕着“仁”展开。值得注意的是《论语》又载:“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利”与“命”,孔子确实罕言之;若说孔子罕言“仁”,则明显与事实不符。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前后相悖,至今也没有细致的阐释,其实这是没有注意到孔子思想的分期和变化。孔子早年孜孜勉勉,讲说议论最多的确实是“仁”,思想核心也是“仁”。但晚年的孔子,历尽人生的沧桑之后,思想有了极大变化,认识到“永存”的重要意义。孔子虽然没有充分论述“永存”的意义,但已经勾勒了“永存”的轮廓——包括“人的永存”和“家国永存”。
一、“人的永存”是孔子的最终理想
孔子周游列国期间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不仅救世的理想没有实现,而且晚年看到的是人的早死、家的衰微和国的灭亡,这些都在孔子心中掀起了巨大波澜,促使孔子不得不面对和思考以前不愿面对和思考的“生死”问题以及超越“生死”问题的“永存”问题。
孔子生前亲眼看到了儿子伯鱼之死,学生颜渊、子路、伯牛之死,可以想象孔子内心是何等的悲哀和凄凉。
而关于孔子后代的情况,司马迁在《史记》里详细记载下来:
孔子生鲤,字伯鱼。伯鱼年五十,先孔子死。伯鱼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尝为魏相。子慎生鲋,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死于陈下。鲋弟子襄,年五十七,尝为孝惠皇帝博士,迁为长沙太守,长九尺六寸。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国,安国为今皇帝博士,至临淮太守,早卒。安国生印,印生欢。
读司马迁的《史记·孔子世家》,我们会惊讶惜墨如金的司马迁何以哕哕唆唆、不厌其烦地记载孔子后代的年龄。现在看来司马迁是有深意存焉,因为他最早感知了孔子生前已经触及的“永存”思想。众所周知,孔子活了七十三岁,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时代应该算是高寿了。然而孔子的儿子伯鱼,五十岁就死了,学生颜渊二十九岁头发就全白了,据说四十岁就死了,伯牛死于恶疾,子路死于非命,皆非善终。而孔子的后代,按司马迁所记,也多是四五十岁就死去,鲜有超过六十岁的。一个人连寿命都不保,更遑论建功立业、惠泽百姓了。纵然好學如颜渊,懿德如伯牛又如何?徒怀一腔壮志付东流,令人扼腕叹息罢了。
所以文辞简约的《论语》,同样也不厌其烦地记载了孔子的饮食情况: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
孔子的这一套养生方法,以前有人认为是虚伪矫情而大加嘲讽,其实不知圣人志意之广之远,不知圣人谋虑之深之微。一个民族要“千秋万代、万寿无疆”,必得先有体魄强健和精神勇武的国民,这是成全民族“永存”大业的第一块基石。然后才是建立在这个基石之上的高尚的道德修养、高超的发展技巧和高迈宏远的志向。
司马迁别具匠心地记载了孔子“身高九尺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孔子身材高大健壮,所以才能在一个乱世里担当起“弘道”的历史大任,带着自己的学生,周游列国十四载,到六十八岁才回到鲁国。若无强健身体,“厄于陈蔡”时就去世的话,中国文化的传承或将遭受难以想象的巨大损失。历史总是留给后代人们很多遗憾:如果孔子能多活十年,他必能使晚年时已经触及的“永存”思想更加丰富和完善;如果颜渊不早逝,他必能将孔子之道发扬光大。若果能如此,则我民族在探索生存发展的路途上或可走得更快一些。
从事实上讲,人是不可能“永存”的,因为“人固有一死”。然而从理论上讲,人又是可以“永存”不朽的,因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表明古人对此早有深悟。人的“永存”既包括人寿命的极大化,也包括人影响的极深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孔子之“永存”,“虽百世可知也”。
二、“家国永存”是孔子的为政理想
《论语》里最令人鼻酸泪下的四个字是“子孙微矣”。无论是叱咤风云的领袖,还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看到这四个字都不会无动于衷,而这四个字正是晚年孔子的慨叹: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如果天下有道,那么制礼作乐、军事征伐都由天子作决定,像尧、舜、禹、汤以及西周都是如此。如果天下无道,那么制礼作乐、军事征伐就由诸侯作决定。由诸侯作决定,大概传十代就很少有不丧失政权的。例如齐国自齐桓公称霸以后,历孝公、昭公、懿公、惠公、顷公、灵公、庄公、景公、悼公,至简公而为陈恒所杀,这是孔子亲眼所见。晋国自晋文公称霸以后,历襄公、灵公、成公、景公、厉公、平公、昭公、顷公,出现六卿专权,也是孔子所亲见,所以说“十世希不失”。如果由大夫作决定,传五代就很少有不丧失政权的,例如鲁国自季友专政,历文子、武子、平子、桓子四世而为阳虎所执,更是孔子所亲见,所以说“五世希不失”。由卿、大夫的家臣来掌握国家的命运,“三世希不失矣”,例如鲁国季氏家臣南蒯、公山弗扰、阳虎之流都当身而败,不曾到过三世。
对鲁国来说,失去国家政权已经有五代了,政权落在大夫手里已经有四代了。所以孔子怅然地说:“三桓之子孙”也已经“微矣”!
这是孔子总结历史规律而得出的结论,和孟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道理是一样的。在孔子看来,以周文王之高望远志,武王、周公之武力文德,尚不能避免“子孙微矣”的命运,何况德薄虑浅的诸侯、大夫和陪臣,又怎能避免“子孙微矣”的命运!即便孔子自己,祖先也曾经是贵族,到孔子时已经“微矣”。所以孔子自言“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孔子甚至为生活所迫做过“委吏”和“乘田”。
批评孔子的人认为孔子是为统治者慨叹,其实不知这是孔子以自己的所闻所见,讲述天子、诸侯、大夫、陪臣之家“子孙微矣”的历史宿命。司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记载“弑君三十六,灭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就是春秋时期社会混乱的真实写照。天子、诸侯、大夫、陪臣权力更迭频繁,带给百姓的必然是杀戮、苛政和峻刑,百姓命运将更加凄惨!
作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圣者仁心的孔子担忧的不仅仅是天子、诸侯、大夫、陪臣之家的命运,而是所有人的命运。这是孔子最博爱悲悯的情怀!孔子担忧的是:如果不建立保证后代“永存”的典礼制度,那么家之衰微、国之倾覆或将成为历史的必然,后代子孙也不可避免地会重蹈“微矣”的命运。
后代的历史,一遍又一遍地验证了孔子的先见之明。例如东汉的十三个皇帝,六个没有子嗣;唐朝最后的八个皇帝,一个被杀,其余七个都是宦官立的;清朝最后的三个皇帝,也都没有子嗣。帝王之家尚不能避免“子孙微矣”的命运,何况苛政重赋峻刑之下辗转于沟壑、命悬一线的百姓之家!
三、孔子晚年“永存”思想的意义
无论是“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的感慨,还是“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的推论,都透露出孔子晚年的“永存”思想非常强烈。孔子晚年虽然没有系统地论述“永存”思想,但确实为我民族之“永存”做了大量具体实在而又影响深远的文化准备和政治准备。司马迁非常慎重地记载了孔子晚年为“永存”所做的文化准备:
一是序《书传》。《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穆,编次其事。日:‘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日:‘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
二是乐正《雅》《颂》。孔子自言:“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洛得其所。”《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三是作《春秋》《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载:“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孔子晚年致力于整理古代典籍,对于文化的传承功莫大焉。除此之外,孔子为民族“永存”的政治准备也比较充分,只要耐心梳理,脉络是非常清晰的。比如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政行;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归心;志向大,行中正,用贤人,王道无敌,等等。
孔子三十岁时和齐景公议论:“秦,国虽小,其志大;处虽僻,行中正。身举五羖,爵之大夫,起缧绁之中,与语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虽王可也,其霸小矣。”这段话表明孔子此时已经有比较成熟的为政理念了。之后经过四十多年不懈的探索和实践,尤其是到了晚年时,孔子无论是为政理念还是为政措施都已经非常成熟了。孔子曾经非常自信地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这绝非孑L子虚言!孔子曾经“与闻国政三月”,就达到了“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的效果,由此引起齐国的恐慌,用计谋使孔子离开鲁国。其后公山弗扰和佛胖曾经召孔子从政,但孔子最终没有成行。
《论语》里记载了大量孔子关于“为政之道”的论述。例如“为政以德”“政在选臣”“政在来远附迩”“政在节财”“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居之无倦,行之以忠”“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等等,表明孔子对“为政之道”进行了非常深刻的思考。孔子虽然提出了一套为政的理念和措施,但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推行,这是我们民族的悲哀和遗憾。中国历史从夏、商、周开始,每一个王朝初创时未尝不是励精图治,然而最终都无可挽回地走向衰亡。这使千年后的我们更加怀念那个孔子为之奋斗终生的“典礼完备、秩序井然、文化灿烂、子孙绵远的‘东周!'”
从古到今,世界上的民族有很多,但不是所有的民族都能够走到今天。有许多民族曾经十分文明,但绚烂之后归于平淡,乃至消散;有许多民族曾经十分强大,但威风之后重归原点,无足轻重;而有的民族却能历尽艰辛,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愈挫愈勇,说到底,就是这个民族是否有保证民族“永存”的人员。感谢孔子,他除了为我们民族“永存”进行政治准备和文化准备外,他还找出了保证民族“永存”的人员准备,那就是具有强烈使命感和责任意识的“志士仁人”。在孔子看来,“志士仁人”负有家国重任,在民族需要的时候要“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只要一个民族和平时期有仁人为民谋福,战争时期有志士为国尽忠,这个民族就获得了“永存”的根基,这也是中华民族悠悠血脉能延续五千年不绝的重要基础之一。
孔子志向高远,心思敏密,为我们民族之“永存”谋深虑远。然而,我们常常只重视孔子的巨大成就,而不能细心体贴孔子晚年丧失儿子伯鱼和学生颜渊之后内心的孤独和无助;我们常常赞美孔子“救世”的伟大理想,而不能深切体察他为理想付出的艰辛努力和理想不能实现的凄凉和悲哀。后来的人们,一会儿把他推上神坛,封王封帝;一会儿把他拉到角落,痛骂狠批。而他,安静地坐在杏坛,温暖地凝望着我们——他渴望我们“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