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毕淑敏
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是三年级的小学生。新建的校园很漂亮,周围却没有一棵树。我和同学们一起到苗圃去拉树苗。苗圃的老爷爷给了我一棵最瘦弱、没有一片绿叶的白杨树。“我不要这棵树。”我说,“老师说了,这次美化校园,谁种的树,就把谁的名字写在小木牌上,挂在树枝上,比一比谁种的树长得最茂盛。”“可它并没有死啊……”老爷爷叹了口气看着我。我只好扛走这棵树苗。
从苗圃到学校很远。老爷爷在每棵树苗的根部都包了一个土坨,再用草席和绳子仔细捆好。有的同学扛累了,就从肩上放下树苗拖着走,树根上的土从草席的缝隙漏出来,马路上留下一行行土黄色的痕迹。我的树苗包裹的土坨最大,尽管扛着也很累,可我始终没有把它从肩上放下来。我的树苗最小,可我给它挖了一个很大的树坑,让它自由自在地扎下根。
一个月过去了,我种的树依然最矮小,但是它活了,长出了像眼镜片那样发亮的小叶子。当我走近它的时候,它仿佛在向我招手。那个把树苗在地上拖得最远的男孩子哭了,他的小树像一根孤零零的旗杆插在土里,无论他浇多少水,小树还是不吐芽。我常常为我的小杨树浇水,盼它快快长大。可是,悬在枝条上的小木牌,总是在齐我眼眉的地方摆动,一点也不升高。“六一”篝火晚会,大家玩得好开心。散会时已是深夜了,老师看我一个人留在空旷的操场上,很奇怪,问我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不,我只是想把篝火燃尽的草木灰施到我的小树下。”我答道。
后来,我的小树终于和许多同学的小树一样茁壮,它繁茂的树叶随风摇曳着,好像在唱着快乐的歌。
这是我在小学的最后一个春天了。我种的小树已经长得很高,把写有我名字的小树牌调皮地举到半空,我跳起来也够不着了。在春天的晚霞中,它的叶片一动也不动,仿佛知道我们不久就要分别。“我会常常来看你的。”我对它说。我必须记住小树的位置。感谢我刚看过的一本课外书,它告诉我,在野外识别标志物,就要寻找比较固定的坐标。
傍晚,灿烂的晚霞在西方天际燃烧着,远山如同一幅黛青色的剪影。我的小杨树正对着一座像鹰嘴一样突兀的山脊,侧面与我们的教学楼平行。
再见了,我的小白杨!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座高耸的山脊是燕山山脉的主峰。
再以后,我到过更为高耸的昆仑山,也到过中国最为低凹的吐鲁番盆地。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风雨,但在我心目中最宁静的地方,栽种着一棵小白杨。
终于在一个春天的傍晚,我回到了母校。在教学楼与像鹰嘴一样突兀的山脊延线的交界点上,我看到一棵巨大而繁茂的杨树。它那无数片绿叶在飘动着,浓密的树阴遮蔽了几乎半个操场。
这就是我那棵瘦弱的小白杨吗?我抚摸着粗糙的树身,想让它给我一个回答。
白杨的绿叶相互击打着,好像在轻轻拍着手掌。
“阿姨,您是谁的妈妈呀?”几个杨树下跳皮筋的女孩子走过来问我。
我真想告诉她们,这棵巨大的白杨树是我亲手种下的。
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赏析
得到一棵弱小的树苗,虽心有不甘,却丝毫不影响“我”对树苗倾注呵护和关爱。文中还写了一个偷懒拖着树苗走的男孩,他的树一直没有发芽。“我”和男孩,对待生命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收到了不同的效果。不得不说,当我们对万物付出爱心时,万物皆能感受,并会予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