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克构
……给太阳造一座金字塔
也要给月亮造一座金字塔
在月亮金字塔那边
把沉静的人,雄壮的人
胸膛剖开,取出不停跳动的心脏
穿过宽阔的亡灵大道
残垣的壁画上有隐现的美洲豹
消失的头颅上呼出隆隆的惊雷
行到一千零一步,云层散开了
爬上二百四十八节阶梯
神庙的咒语关紧了
太阳金字塔上,大火在燃烧
在特奥蒂瓦坎消失的数百年里
强大的死者安详极了
在万寿菊的花瓣上走动着的骷髅
仍栩栩如生。他们行动自如
随手将落下的趾骨装好
但生者倒也习以为常
人们走到月光下
在遗忘中徜徉一番
又在太阳下操持起补钙大法
写下即遗忘,而遗忘
正是生活赋予我们的隐身术
遗迹是历史赐予我们的哑谜
神造的建筑,把时间的入口
压在身下
亡灵们在地底下畅通无阻
并樂此不彼地在天花板上
将我们的脚印一个个摘走
我爬到他们够不着的台阶上
有时候在太阳金字塔,有时候
在月亮金字塔
当我坐在太阳金字塔的塔台
月亮金字塔看上去不过是一轮土丘
当我走到了月亮金字塔
太阳金字塔不过是另一轮土丘
眼前只有浩荡的亡灵大道
小贩们用工艺品呼出口中的虎啸和鹰哨
似乎在集体排练一场
浩大的祭祀仪式
天空中伟大的发光体
永远照耀着人类
以明和暗,圆和缺表述自己的爱憎
世间的神殿和庙宇
凡尘的虚幻与追寻
恐惧、向往而又难舍难分
永在而又隐匿的力量
一片云都可以遮挡
一片海也无法吞没的火轮和玉盘
我爱你们的熟视无睹、失之交臂
和厮守终生
我派两座金字塔供你们抛锚
我在较小的那一座上
屠宰、祭祀,念念有词
我在更高的那一座上
献礼、祈祷和高声喧哗
必定需要死亡、燃烧
才拥有夜晚共同的语言
必定需要铭记、遗忘、存留和消逝
才拥有万古长青的江山、美人和情仇
日月本按时序更替
特殊时分也同放光芒
细想倒也无妨:
世间万物,都属天生
情同手足本也自然
眼见为实:
人们从来没有为冥王星筑一座坟冢
明亮如北斗七星
也不会有一座金字塔用以写墓志铭
唯有太阳和月亮
在一条中轴线上平坐
活人和亡灵们穿梭忙碌
准备祭品、咒语,云雨和炼狱
被摘取的心跳
仍有均衡的脉动
而弱者生存,因悔恨而涕泪交加
黑马
一匹黑马,在黑夜中奔跑
它这么匆忙,却闻不到喘气之声
马尾甩动一轮白金色的光芒
并把它全部地覆盖
有可能,这是一匹白马
但在黑夜中奔跑的,只能是黑马
它甚至不是在奔跑
它只是四蹄踏在一个球状之物上
日行千里,却依然在原地踏步
(“立马滚蛋”,我在霍去病的墓前
曾被告知“马踏飞燕”的另一种戏说)
黑马确实在奔跑
铁蹄,终究会发出巨响
惊雷总归会炸响
我的心跳也是日行千里,但也仍在胸膛跳动
一匹马被黑夜染黑
它不可能不是黑马
它跑进白昼仍是黑马,在我失明的眼中
即使我有双瞳,它仍是黑马
在我的世界里,我只认识黑马
白马非马,如海马非马
白金色的光芒并不能把一匹黑马洗白
甚至不能照见它的真身
马尾把白金色的光芒抚慰
白金色的光芒把黑马养大
养大为一匹梦里的马
黑马甚至就是梦的本身
以马为梦,大于以梦为马
黑马不可能跑远
它跑了那么久远
却不能圈下一块土地
长夜赋予它屎壳郎的使命
黑马只能奔跑
它领受的命运
赋予它从命运的内部突围
它在球状的闪电上突围
它在等比缩小的地球上突围
它甚至在灼热的太阳上突围
在刚刚被命名的星球上突围
黑夜递给它无数的球体
甚至包括我的眼球
它无法停下来了
在球状的物体上,苍穹是圆的
宇宙是圆的
它们与马蹄下的滚动之物同一圆心
黑马,是宇宙中的一个黑点
黑点是黑色的
黑马只能是黑色的
黑马在奔跑。谁看见黑点在奔跑?
黑马依然在奔跑
胡杨
身处万里沙漠
驶向宽阔的中年
一截留着金色叶子的胡杨
从地底收集路过的水滴
在空中伸出一只手遮阳
来路迢迢,而去向渺渺
必须寻找合适的坡度
遮掉一些风沙,再迎向一些风雨
把收窄的青春这一头打结
另一头,打开扇面般的风景
化身神兽的肢体、头颅和身躯
在这里逗留,静默
我闯入其中
未激起一点小小的涟漪
其实,这里无死无生,无尊无卑
无所谓来与往
亦无所谓家园和墓园
三千年的书写
所有的意义对于个体而言
全在于当下的沉思
孟买
鸽子是一位神
乌鸦也是一位神
当它们,在印度洋的海滩上夺食
落日似乎已习以为常
它并没有因此发表什么新的见解
而我确有异样的感觉
落日这么小?
当我习惯了太平洋盛大的日出后
再看它。
仿佛历经五个煎锅的熬制
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点甜
十二只乌鸦和鸽子飞起,又停落
每只衔走一口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