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长安

2019-04-02 03:16林遥
阳光 2019年4期
关键词:长安城大唐长安

林遥

一场突然袭来的秋雨,瞬时间的长安城风雨满天。细雨敲击着窗棂,发出阵阵呻吟。倚窗而坐,一杯清茶、一卷秦史、耳畔是《寒江残雪》一曲埙调的幽怨,心却安静了。

三秦故土,在这倾盆而注之下,流淌的是多少英雄旧梦,眼前似乎有高冠青衣的始皇帝,还有那渭水畔顾镜自怜的清丽女子,都如画卷般急逝而去,留存的只有那一望千里,悄然沉寂的黄土。

这片八百里的秦川,曾经的战场和硝烟,悲愤的呐喊和马嘶,依稀仿佛而色彩斑驳、凝重,在历史长河中虽已慢慢淡去,但却怎么也抹不去骨子里的那层深深的忧伤——犹如那一声声的秦腔,糠慨激昂,粗犷雄浑而又苍劲悲壮!

“长相思,在长安……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催心肝”。盛唐之初,少年李白徘徊于巴山之间,遥望长安,对这个遥远的城市有着一种茫然地崇拜,他设想那是一个繁盛奢华的城市,那里有潇洒的君王,体态雍容的贵妃,还有一种歌舞升平的大唐气象。几年以后,当少年李白走进这里的时候,这个城市的繁盛依然让诗人始料不及。这就是长安城,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曾经最伟大的城市。

一座城市,没有了风骨,就会失去应有的价值。长安的风骨,半坡遗址有,碑林里有,明城墙上有,书院门有,华清池畔也有。信步长安城内外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遗迹和文物,见证了最初的文明与繁盛。这种风骨,渗进了现代人的躯体,传承至今。

如今的长安城要比最为鼎盛时的唐朝的长安城地域面积少五倍,可时代的发展岁月的变迁,又从某种意义上扩大了若干倍。步入长安,你会惊讶这里的厚重,文化积淀了几千年居然近在眼前,耳目犹新,昭然若世。

这座城市的儒雅雍容,在很大程度上来自遗传。长安在远古时也代称三秦,现在三秦是指陕西。三秦一词最早出自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最早的“三秦”,指长安附近关中一带地方。秦末项羽曾把这一带地方分为三国,所以后世称它三秦。这一称谓却恰巧暗合了一种陕西特殊的地貌,有陕北、陕南、关中三个截然不同的地域和三种迥异的民俗。

在这座城市的身上,有着十三朝古都高贵的血统。朱雀大街、长乐坊、兴庆宫、未央湖、碑林、金花路、北院门、含光门、洒金桥、东木头市、西木头市、明德门、大明宫、阿房宫……古老的街名地名,富含诗意,昭示着历史的久远。让人称奇的是今日城市的布局,仍沿用唐代都城的模式,街道笔直宽阔,皆东西、南北走向,整齐划一,成井字状。那纵横交织的街道隔成的小区,依稀就是唐时的坊,只不过与坊相比四周少了高大的围墙,甚至街道两边,也依旧植国槐,和旧日大唐的习俗相同,仿佛白居易所说“千百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仍是旧日摸样。

这个城市曾经承载了中华最辉煌的文明,而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那些曾经的繁华已经尘埃落尽,千年以后,我们或许从残留于城市边缘的瓦砾中还能找到一些盛世气象,而这些气象背后淹留的却是沉重的叹息。

俄罗斯圣彼得堡三百年庆典时,邀请各国政要出席,席间问随访的西安代表,西安百年庆典可有如此的荣耀。我方代表回答:西安,古称长安,它的百岁诞辰太过的久远,当时还没有史官的设置,所以就没有留下丁点的记忆;五百年生日盛况的记载也被千古一帝焚书坑儒的大火烧毁,让我们从世袭的家谱中也找不到了丝毫的痕迹;千年庆典则被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编撰成了第一部纪传体的史记;而一千五百周年的时候,各国的使臣前来朝觐、纳贡,并为我们的女皇守陵直至今天。不信,可以到乾陵看一看伫立于此的六十一藩臣石像,而他们在那里已经守候了又一个一千五百年。

从公元前五世纪到公元五世纪。当世界进入帝国时代的时候,东西方文明同时遇到了一个课题,就是异族的入侵,且都是游牧民族,可是东西方却发生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西罗马被西哥特人打败就此退出了历史舞台,一直主宰着东方的汉族也在草原文明的冲击中,被鲜卑人打败,但在中国,农耕文明的文化却又奇异地战胜了草原文化,出现了民族融合的奇观,以致最终才催生出了大唐的辉煌。

中世纪欧洲的暗淡与大唐的辉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唐朝是中国乃至全世界文明程度最高的朝代,是七到九世纪世界的制高点,那时全世界的目光都遥望着这块地方。长安与大唐是一个点与面的关系。长安能够作为一条线索,把西安的都城史整个勾连起来。

长安最早设立于秦代,是一个乡的建制,辖区就是今日的西安城域。第一任长安候是秦始皇的弟弟成蟜,史称长安君,后世因官名沿袭了称谓。长安一词也多有吉祥之意,是以传续下来。后来西汉建都沿用,而大唐的首府只是继续进行的又一次继承。长安的存在几乎绵延了关中王朝的全部历史,寻找长安其实就是寻找十三个朝代的经历。

西周是在西安建都的第一个王朝。公元前一〇四六年武王伐纣引发了殷军的倒戈,从而推翻了商朝建立了西周。一直到大唐毁灭,中国的历史始终都游移在这个区域,可以说是半部中国历史的教科书。

秦末战争中,刘邦在项羽强大的军事实力的紧逼下,经过鸿门宴事件,被迫受封为汉王,就职汉中。刘邦借机养精蓄锐,然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再与之决战鸿沟,并以项羽自刎垓下结束了楚汉相争,导演了一幕霸王别姬的悲情史剧,最终平定了天下。

刘邦为这个新的王朝取其汉水的吉祥而定名为“汉”,中国在饱经战乱之后又一次融归了一统。从此,诞生了世界最大的一个民族,汉族,固化了内涵最丰富的文字,汉字,成就了使用人口最多的语系,汉语。这个大写的“汉”字便成为了强大的代称和对于广阔的定义,乃至于我们自古就以“汉子”来形容男性的壮硕,用“银汉”去描绘苍穹的浩渺。

长安城的修建起自公元前二〇二年,由汉丞相萧何主持先在秦代兴乐宫的基础上建造了长乐宫,后又以章台为基础修建未央宫。公元前一九四年开始环绕宫室修筑城垣,历时四年完工。武帝时期,又在城南新辟上林苑,开凿昆明池,在城西建造建章宫,并在朝宫以北修筑了桂宫、北宫等等,使宫苑建筑群几乎占据长安城三分之二的面积。至明光宫建成,共历时一百〇一年。

在这里除西汉之外,还有新莽、东汉献帝、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和隋等共十个朝代的三十一个君主在此称帝,历时七百八十五年。自兴建长乐宫算起,已有两千两百〇八年的历史。至公元五八三年隋文帝废都止,辉煌至今已逾一千四百二十三年。当我们的祖先建立起一统华夏的封建集权统治时,西方的罗马还在奴隶主之间交替争斗着。于是,汉室王朝在他们的记忆里便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乃至使汉人和中国人几乎划上了等号。从此,那个“汉”字便成为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染色体、中国的DNA。

周、秦、汉、唐为中国留下的深刻印记。

从隋文帝建都开始,到公元五八三年,依照中国建筑大师宇文恺的规划理念,取八卦中的爻卦的卦象,成为城市建筑风水学运用实例的典范,在这个城市留下了动人的遗存。

王维诗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描述就是大唐宫廷兴庆宫和大明宫接受朝贺的盛景。这是何等的气魄,怎样的壮观,具有难以想象的超大的气象。史载大明宫宫墙内的总面积是三百二十公顷,合四千八百亩,北京故宫七十二公顷,一千〇八十亩,相差三点五倍。而其中的含元殿又是故宫太和殿的将近两倍大小。大明宫,不是一座简单的土木建筑,而是一个久远而绚丽的梦,是中华民族文明史中的一段梦幻记忆。如果说盛唐的梦境最为华丽,那么大明宫就是这个华丽梦境的发源地。

今日的大明宫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恢弘,可是作为一种文化的符号却依然响亮。

当年走出大明宫,就可以到天街。韩愈在《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中写到: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所谓天街,就是乘天门大街,也是天子行走的御道,宽一百五十五米,远超今天北京东西长安大街的一百二十米,对比一下就可以想见天街的宽阔与大气。我们常说要建百年工程,就是一百年不落伍,而乘天门大街既就是到了现在还依然最为宽阔。

这条惟我独尊的帝王行走的天街,汇聚了中世纪全世界的向往,收纳了各地的贤能。显示出古长安有容纳百川的气概,汇粹了四海的良才,有融合天下的韬略,云集着南北的人杰。

乘天门大街出朱雀门是朱雀路,唐代诗人贾岛的推敲二字的典故就发生在朱雀路上。他的《题李凝幽居》写到:“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其中的“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二句,据说是在朱雀大街上骑驴时得之,贾岛在驴背上反复吟咏,想把“推”字改为“敲”字,但却拿不定主意,不觉驴子冲到当时任京兆尹的韩愈的仪仗队,而被带到韩愈面前。贾岛说明原委,韩愈听了,说还是“敲”字好。这也是今天“推敲”来形容斟酌文章字句的典故来源。

长安城东南端,有一处高坡,名为乐游原。乐游原与南边的少陵原之间有一块低洼地带,长期积水,形成一个自然的湖泊,秦汉时就曾辟为皇家的园囿。因湖泊曲折弯转而取名“曲江”,后战乱频仍失修,逐渐干涸。隋朝建城时,建筑大师宇文恺重新凿通了上游河道引入池水,圈成了皇家园林“芙蓉园”。唐时芙蓉园又几经扩建,终成一个烟波浩淼、风光旖旎的游览胜境。

芙蓉园也叫乐游园,因处于乐游原上,所以有时也代称乐游原。在唐代诗人的作品中,乐游园、乐游原、芙蓉园、芙蓉原、曲江等,都是指这里。

乐游原是长安城中的制高点,站在原上俯瞰,规模宏大的长安城尽收眼底。北面是巍峨的大明宫、兴庆宫,南面有与天比齐的终南山,令人感受到一种雄浑之气。东面狄寨原上静立着的霸陵则默默地注视着历史前进的脚步,而西面雄伟壮丽的大雁塔,更是用历尽风霜的经历证明着一种思想和信念的坚毅。这里便自然成为了当时登高的首选。登高赋诗自古就是文人们遣怀寄情的必然,乐游原上也就成为了产生唐诗最多的地方。

王涯《游春词》说“曲江柳丝变烟条,寒谷冰随暖气消。才见春光生绮陌,已闻清乐动云韶。”每年春季,长安城里上自帝王将相、皇亲贵戚,下至群臣百姓,都纷纷到乐游原上来游玩。“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三月三日,根据传统的习俗,人们要到水边清洗尘垢,祛除不祥,所以这一天游人最多,热闹非凡。即使是一国之君的帝王,届时也要来南苑游宴,而且每每都是贵戚宠臣紧随,嫔妃宫娥相伴,还有梨园子弟助兴。他们在紫云楼上宴饮欢歌,在曲江池中流觞题诗,君臣欢娱,其乐无穷。而入夏后,池中荷花盛开,原上清风习习,岸边柳丝低垂,园中花香阵阵,更是让人流连忘返。

这是一段繁华盛世的景象,也是一种王道衰落而致骄奢淫逸的表现。唐玄宗携开元盛世的盛况,却沉溺于舞乐,任用佞幸,而使朝纲靡费,终于引来了“安史之变”的战火。大唐王朝在炼狱中挣脱后也已筋疲力尽,就像一位历经坎坷的老人,憔悴了。杜牧在感慨中以 “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表达了对于从前那个辉煌时代的向往。李商隐更是留下了无限的惆怅:“独行独语曲江头,回马迟迟上乐游。萧飒凉风与衰鬓,谁叫计会一时秋。”扼腕长叹也难以追回逝去的岁月,终要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的碾过。当他最后来到曲江时,那往日的激情化为了无比的失落,在无尽的恋念中,沮丧而又无奈。一个帝国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诗文中陨落了。

大唐风韵过后,战火纷飞、人口迁移,国破家亡之状便愈演愈烈。历史再也没能让长安吸引住后代统治者的眼球,确切的说就是陆放翁“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之后,长安就失去了光彩,埋在三秦大地的泥土之中去了。长安之后,又有许多称谓,元代称奉元路。正式称为“西安”是在一三六八年,朱元璋在南京建立明朝后,次年春奉元路被大将军徐达攻下,取安定大西北之意,更名为西安至今。

如今的长安城还存有完整的古城墙,虽仅存明时的格局,已在中国其它城市见不到了,也许这便是古城的气韵了。追随大唐的神韵脚步,大明宫虽然不在,但骊山晚照犹存。大雁塔古老的钟声激荡回旋之际,仿佛訴说着来自大唐的无限精彩。被称为秦王腔的《秦王破阵乐》尚在,犹在诉说着那段恢弘的历史,而文人墨客所称颂的“八水绕长安”渐无,“长安水边多丽人”的画面,已在历史的迷雾中变得无从觅起,成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水墨画。

雨后站在古老的城墙上,视线可以放得更远,四周是鳞次栉比的高楼,熙来攘往的人群,老式的房顶覆着青色的瓦片,在参天槐树那半黄枝叶的掩映下,不见了一点浮华。幽幽旧巷两侧墙壁上的书法石刻,纳尽了诗词歌赋,楷篆隶草。巷子里和店铺里的人,怡然自得,古城风骨忽隐忽现。

我恍然一梦。这梦里遇上孟夫子的,我会送他“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遇上王昌龄的,我会告诉他“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我也会辞别李白“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恼”。我还会在落日的时候,坐在城头,拿着短笛吹一曲《梅花落》,唱着“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去眺望丝绸之路。我能看到在这条路上,当年紧随鸠摩罗什的身后,大秦景教的牧师带来了基督的福音,安拉的信徒送来了真主的护佑,东西方的宗教思想在大唐的长安城中汇聚,终于使历尽苦难的黎民都寻觅到了各自心灵栖居的归处。僧人玄奘,正是读着鸠摩罗什翻译的佛经萌生了去西天取经的理想。鸠摩罗什从西东来到长安宏法,玄奘由东西去到天竺取经。夕阳下的荒漠里,留下了他们在时空中交错而过的身影,一样的满身疲惫,一样的行色匆匆,更是一样的坚定、执着。

暮色里,锁呐板胡引出阵阵丝弦,激越泼辣的秦腔,随着锣鼓点子爬上墙来。护城河畔,阵阵威严从历史走来。已是夜了,唐王、媚娘今晚来吗?古长安瞬间万家灯火,古城墙仅剩下沉沉一线。长安城中,酒气和着诗化作灵魂,飘渺不俗。

从长安到西安,也许是一步之遥,也许是万里之距。说它是一步之遥,在于长安与西安是一个地方;说它是万里之距,是因为那个曾经屡为天朝上国的皇家都城。尽管它在数千年后的历史尘埃中,已不知不觉地随着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东迁,而变得像一张泛黄的书籍,被人翻过,轻轻合起,新的作者和新的书籍开始映入当世人的眼帘,这就像西安替代了长安,这就像这个帝王之气十足且跨越时间之久的四大文明古国之都,在历史的岁月中逐日逊色,被那后起的汴州、杭州、南京、北京所替代。

一梦千年,长安是否还在烟雨凄迷?长安城外,渭水涛涛,千古深情。关中大地,三秦风韵,华清神韵,仍在诉说着它的古老与风韵。

时光确是万物的解药,遥望着三秦故土下的前生、后世,我于片刻的幻梦任随光阴指间流逝、蹉跎。

緩风来袭,是秋的萧瑟,遥望秋风渭水,叶落长安,柔弱却也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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