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耕
那天早晨,窗外灰蒙蒙的,老天就像给谁气着了,耷拉着脸不放晴。
庞光站在玻璃窗前凝神窗外,心里捣腾着几个大大的问号:老板为啥还不派人过来陪床?前天办住院手续时交的那些住院费能坚持几天?备皮的小护士应该是个女的吧?别的倒是没怎么担心,他最打怵备皮了。做过大手术的人都知道,备皮就是把隐私处收拾干净,以免手术时感染创面。按说这也没啥,该消毒消毒,该刮毛刮毛,有啥复杂的?可是庞光不那么想。
几年前,没出五服的三叔进城割阑尾,备皮那会儿没控制住,“小弟弟”像乌龟喝完水慢悠悠地抬起头。备皮护士不乐意了,却也没说啥,只是脸子有些难看。麻醉师很快知道了未婚妻的不愉快,心里就特别扭,手术还没结束,麻药就过劲儿了。三叔疼得要死要活,要求再打麻药针。麻醉师说,你还怕疼?你本事多大呀,还怕疼!三叔猛然醒悟,却是有苦难言。
庞光不知道能否管住自己的“小弟弟”,万一它不计后果兴奋起来咋办?就算这个麻醉师跟三叔手术时的那位不是一个脾气,跟备皮的护士也没有恋爱关系,毕竟人家细皮嫩肉的小手在干着活儿,你冷不丁地挺直了腰板……妈呀,那都不是“好尴尬”可以形容的。庞光想到此抽身走出住院部,去了医院旁边的小超市,买回来一个刮胡子刀,在洗手间里自己操练起来。边嘀咕,就这点儿小事,还用麻烦护士?
备皮也算是技术活儿,皮肤上大一点儿的坡坎好处理,遇到皱褶地方就得留心了,庞光做得很认真,抠扎半天也不见他出来。十五床的老赵办完出院手续,本想跟庞光握握手,无奈只得隔着门缝与他道别。道别的话还没說出口就愣住了,看明白情况笑道,你这小伙子,这不是抢人家饭碗嘛。
庞光双腿静脉曲张,过去是成片的蚯蚓状,现在变成了“土龙”,吓人不说,影响他下井干活了,得马上手术才行呢。
老赵走后不久,护士领进来俩女孩。是一个女孩抱着另一个女孩。庞光已经私自备皮结束,正有些小得意。他看见两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断定是双胞胎姐妹。就说,骨折了吧?护士瞟他一眼没答言,女孩嘘嘘上喘也顾不上说话。护士让女孩把怀里的女孩赶紧放到十五床上,转头跟庞光说,你是老大哥,多照顾人家点儿。庞光说,那还用说,都是个腿脚不好。护士笑着出去了。
新来的俩女孩,地下站一个,床上躺一个。俩人个子很高,与庞光不相上下。披发过肩,柳眉杏眼,酒窝深圆,面皮也不是一般的好看,只是目光里都有些沉郁。庞光凑过来问,你俩双胞胎吧?谁是姐谁是妹呀?站在床边的女孩说,我是姐。在床头处掩了掩被角又说,我叫艾叶,我妹叫艾香。不容庞光说话,艾香拽着被角说,大哥啥病呀,有我的厉害吗?庞光笑道,你啥病呀?你不说你啥病,我咋知道咱俩的谁厉害?艾香说,你猜。艾叶嗔怨妹妹道,把你惯的,好像你有多大功劳似的。艾香瞪了姐姐一眼,说,大哥,你知道骨髓Ca吗?
骨髓Ca?庞光不懂女孩在说啥,他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病。看她那个样子,嬉皮笑脸的,俩手也不老实,一会儿拽被角,一会儿拍枕头,就跟有多动症似的。艾叶一旁说妹妹,你消停会儿行不。艾香说,这被头有味儿,枕头也有点儿低,我不躺着了,我下地溜达溜达去。艾叶说,你要是能溜达,还用我抱你进来?艾香这才叹息一声,沮丧地说,老了,真的老了,脑瓜筋不听使唤喽。说完闭上眼睛装睡了。
庞光想笑没笑出来,心说这丫头也就二十五六岁,在鹰城矿区,这个年龄的女孩满大街都是。她们自由奔放,又阳光明媚,虽说接近剩女的边缘,却看不出有丝毫的紧迫感,好像心仪的白马王子正站在她们眼前,不需欠脚就能够到他的嘴唇。
见妹妹装睡,艾叶扭头走出病房。庞光也想躺床上镇定一下。护士说手术得十点左右,现在九点钟刚过,早着呢。
眼睛刚眯上,手机叮咚地一声响,庞光以为是工友发来的,忙打开看,原来是丁香的一条微信:在吗?庞光瞟一眼十五床,见艾香真的睡着了,便摁出几个字:在在在。没等发出,看见对方问他:没下井呀?庞光回复:倒班,正想睡觉呢。还是没等发出,对方又发过来:我妹妹住院了,我给她陪床,离你挺近的。庞光问:住哪家医院了?我看看你们去。对方回复:你说的可是真话?庞光:骗你是小狗。对方回复:鹰城统共就两家大医院,你要是真想看我,就可这两家医院找吧,找着了算是咱俩的缘分。庞光发过去一个流泪表情:我都不知道你长啥样,就算找着,也不认识呀。对方发过来一个捂嘴笑的表情:谁让你不换手机呢,还用那个淘汰玩意儿。庞光发过去吐舌表情:妹妹,心疼心疼哥哥好不,挖煤容易嘛我,还换手机?发过去之后好长时间对方才回复:等着吧,等我赚钱了,保证给你换个能视频的。庞光发过去一个傻笑表情:先谢谢你。对方回复:你睡吧,有空我再联系你。88。
丁香是庞光去年冬天在微信里认识的。他过去有个老年机,那天发工资换个了新的,有微信功能。新机拿到手工友围着他让他摇摇,说摇摇能摇出微信好友,加上就可以开聊,说不定聊出好事呢。庞光嘴上不说,心里还真有那个小六九,与网友聊天,万一聊到一处,保不齐聊出个对象来。丁香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对象,庞光心里没啥底气,不过她还就是那天摇出来的网友,俩人距离不太远,就在鹰城矿区附近。
庞光三十了,这个年龄也该当爸爸了,可是结识好几个女孩都没成。主要原因是他给女孩的初次印象不好,嫌他性子肉,说话却很愣,一出口就能把人顶到电线杆子上。有的女孩看他长相不错,身材魁梧,粗胳膊大长腿的,跟他谈上几次,最终还是分手了。庞光也意识到自己的短板在哪里,可他没办法改变自己,曾不止一次地想,再有机会一定抓住,跟对方多说说话,献献殷勤,让自己显得机灵点儿。可是一落到实处,反倒弄巧成拙,完全走样了。工友就给他出主意,让他换个能聊天的手机,到网络里去找。俩人先聊,反正谁也见不到谁,放开胆子说,等说得差不多了再见面。就你这长相,就你这身板,女孩跟你聊长了,都不愿意撒手。工友这样鼓励他。
其实庞光的手机也有视频功能,传个照片没有问题,但他还不想那样做。俩人还没聊透呢!估计丁香也是这么想的。他试探过她,想看看她长啥样,她却说她的手机特高级,上传的照片功能低的看不见。言外之意,庞光的手机是个淘汰货。
庞光十九岁那年,爸爸在一场矿难中牺牲了。矿上为了照顾他母亲,让庞光接他爸的班。开始在露天干活,不到两年庞光就学他爸,说啥也要到艰苦的地方去作业。煤矿最艰苦的作业就是下井挖煤,他乐意当煤黑子。后来煤矿改制,庞光因为父亲牺牲的原因,老板答应他可以不下井,给他安排个好差使干。可他离不开那帮工友,跟老板说,我当着班长,不下井咋给他们发号施令。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庞光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医生和庞光就谁在手术单上签字,发生了一点儿不愉快。本来庞光住院时,老板吴大发答应派个陪床的,让他先来住院,陪床的随后就到。不想他在医院住两宿了,自己又备完皮躺了半天,也没见矿上来人。他跟丁香聊完天,就给吴大发打电话,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又给吴大发媳妇蓝梅打,手机通了,这个女人却说她做不了矿上的主,让再等等。医生说,陪不陪床是小事,关键手术得有人签字,不签字手术怎么做?庞光关心的是陪床,医生担心的是签字。庞光说,这个字我自己签。医生说,你是矿工,签字人必须得说话算数的,不说老板亲自来,也得是个能拍板的人。庞光就想不就是个手术嘛,老板要是死了,我这个手术还不做了?这么想完一挺脖子,说,你别忘了,这个医院可是矿上的医院,咋就没点儿信任呢。医生说,你说的那是过去,现在煤矿跟医院分家了,你有你的老板,我有我的老板。庞光本来就对改制后的煤矿现状有看法,听了医生的话,一股莫名的火气撞上脑门,刚要发作,胳膊被一只手拉了一把。是艾叶正望着他。艾叶跟医生说,签字的目的一是责任归谁,二是手术费谁拿,您看这样行不?艾叶从医生手里拿过签字单,这个字我替老板签了。医生半晌无语,末了终于说,你们傻呀,不知道那些老板都是啥变的?庞光这才听明白医生让老板签字是何用意。他伸手摇摇医生的肩膀,说,没事,他不给我付医疗费,我上他们家住着去。艾叶这时已把字签完了,将手术单递给医生,医生还老大的不高兴,说,算我多管闲事,有你们后悔那天。
躺到手术床上,庞光喜滋滋地跟护士说,不用您费事了,直接干活吧。准备备皮的护士皱着眉头发了半天呆,终于妈呀地喊了一声,手指庞光的下半身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呀?庞光说,我刚才都说了,不用您费事了,该干的活我都替您干完了。护士捂住口罩快步走了出去,不多时一阵嘹亮的笑声传进来。一位蓄着络腮胡子的医生朝门口望一眼,而后靠近手术床,看了庞光的两条大腿,又瞧一眼大腿根部,边戴口罩边说,还挺专业嘛,就是没用酒精,用水洗的吧?庞光说,一个挖煤的,讲究那么多干啥。络腮胡子说,挖煤的就不是人了?挖煤的就不讲科学了?挖煤的就没有人格没有尊严、想咋糊弄咋糊弄?你愿意吗?庞光听着一连串的诘问心里一哆嗦,就想一个备皮还有这么多讲究,而这个络腮胡子说得又忒有道理。是自己低估了这道工序,把它看得过于简单了,原来备皮不光是与尷尬有关,还有科学,还有尊严和人格呢。
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结束后流动车推到门口,庞光一眼看见工友赵大锤,还有艾叶。赵大锤迎上来问,疼不?庞光说,不疼。护士这时把输液袋交到赵大锤手里,嘱咐他举高点儿,别回血。艾叶帮着推车,看着裹满大腿的白纱布,问,这叫啥病呀?庞光显得很自豪,说,不懂了吧,这叫静脉曲张,下过煤窑的人,差不多都能摊上这种好事。艾叶点着头问,你是老矿工了吧?庞光说,那当然。
躺到床上庞光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跟塌了一堵墙似的。赵大锤说,你饿了,趁着麻药劲没过,赶紧吃饭吧。说着捧过来一个塑料餐盒,打开盒盖,一股热气涌了出来。是饺子呀,啥馅儿呀?庞光问。三鲜,我刚才吃了一个,没几个虾仁。赵大锤不满的样子。庞光侧过头去捏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咀嚼着说,嗯,挺香的嘿,哪儿买的?不是买的,赵大锤说,是老板娘现包的,她说你住院有功,陪床的又迟迟没到,犒劳犒劳你,让我跟你说说,别生气。她真是这么说的?庞光有点儿兴奋,老板干啥去了,他咋不接我电话呢?别提了,赵大锤神秘地望一眼病房门口。安监局传唤他了,可能查出井下哪里有问题吧。传唤也得接电话呀,庞光说。你以为还跟过去似的,传唤就是喝酒?手机都给屏蔽了,他咋接?赵大锤又给庞光夹起一个饺子。庞光将头扭向一边,说,医生嘱咐我了,没放屁不能多吃东西。看见十五床的姐妹俩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以为她俩饿了,就跟赵大锤说,那姐妹俩是双胞胎,饺子给她们吃吧。赵大锤看看姐妹俩,也不好说什么,就将餐盒端过去了。艾叶推开餐盒,说吃过午饭了,还不饿呢。艾香躺着伸出手来,顽皮地说,她不吃我吃。从餐盒里捏出一个饺子,盯视着不往嘴里放,却说,这个饺子不是管饱的,是解馋的,他那儿吧唧吧唧地吃,让我干瞅着流口水,哼!这么哼完,便将饺子丢进张大的嘴巴里。艾香只吃两个饺子就不吃了,让赵大锤拿过去还给庞光吃,说,这回大哥再吃,我看着就不至于流口水了,哈哈。
艾香上演这么一出倒把病房搞活跃了。本来庞光跟俩女孩住一个屋,他还有些扭捏放不开,尤其是术后开放式治疗,更显出了不方便,心里正嘀咕是否换个房间呢。艾香这姑娘好像真把庞光当亲哥了,说话直来直去,没一点儿女孩的矫情,吃东西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样的性格,甭管男女都对庞光的脾气。又有赵大锤从中调节气氛,庞光的心里刹那间阳光无限,调房的打算也就淡去了。一餐盒的饺子一个没剩,吃光后又喝下一大杯白开水。白开水喝完,竟放了一串响屁。庞光有些难为情,跟双胞胎姐妹说,别笑话我,医生说了,我这手术就得多放屁,还不能憋着。艾香说,没事,有屁你就放出来吧,我就当过年放炮仗了。四个人都笑了。
这期间护士进来两次,见庞光跟没事人似的,说,麻药早该过劲了,还没觉出来疼吗?庞光说,一点儿也不疼。问两次两次他都这么回答。护士就瞟一眼十五床,撇撇嘴跟庞光笑道,没结婚呢吧?庞光羞红了脸说,还在丈母娘家养着呢。护士说,那得啥时候接过来呀?庞光一本正经地说,那还不快,一句话的事。
护士走后艾香问庞光,说,大嫂是干啥的?长得是不是比我还漂亮呀?艾叶瞪了艾香一眼。艾香嘟着脸说,你瞪我干啥,问问不行啊?庞光忙说,行行行,你大嫂长啥样我还不知道呢,不过咋说也得跟你似的,差了哥也不要她是吧。艾香说,这么说我长得还算标致喽。庞光说,不是还算标致,是那叫一个标致。四个人都笑出声来。艾叶笑完也放开了,问庞光哪年到的矿上、下煤窑是啥感觉、改制后老板对工人咋样等等。庞光如实回答完也想问问她俩的情况,一想不妥,人家大姑娘的身世怎么可以乱问呢?便作罢了。毕竟聊到兴头上,姐妹俩又都愿意听煤矿上的事,觉得新鲜,尤其关注黑煤窑的传闻。庞光就想现身说法,意思是让她们俩不要把鹰城煤矿想得太坏,改制后的煤矿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但是人气还是挺足的。
比如说那年吧——庞光靠住床头说,老板娘开的温泉着火了,那可是火灾呀。消防车没来那会儿,扑火的都是我们这些煤黑子,正吃晚饭呢,全都撂下碗筷跑去救火了。我刚从井下上来,跟黑猴子似的,吃啥饭哪,得救人呀,温泉里泡着不少人呢。
啊——艾叶睁大眼睛,捂住嘴轻轻地叫了一声。
怕啥呢,庞光说。那天我背出来好几个呢,具体几个我忘了。其中有个搓澡的,都死过去了,估计是烟熏的。
搓澡的?艾叶说,烧坏了吗?
别提了,庞光说,听说双腿给截去了,老板给他一笔钱,现在不知道啥样了。
你知道他姓啥叫啥吗?艾叶问。
那我可不知道,庞光说,他住院的时候,老板说他家属要谢谢我,请我吃饭啥的,我没答应。他家属还来矿上找过我,我下井了,他家属找我好几趟,还撂下五千块钱。我没见他家属,更没要那个钱。我又不是成心要救他,救火那会儿赶上谁背谁,妹妹你说是不?
艾叶没有回答,她双眼含着泪水站起身,一步步地靠近庞光的床边。庞光与赵大锤对视一眼,感觉蹊跷,怯怯地问,妹妹,你咋啦?
艾叶抱起庞光的一条胳膊,哭道,哥呀,你救的那人是我爸。
庞光感到惊喜,抽出手臂拍拍艾叶肩膀,笑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表啥功劳,像那样的救火场面,矿上的人都会这么做。艾叶点着头,重新抱起庞光的那条胳膊继续哭。
吃过晚饭庞光感觉双腿疼了,那种疼说不出来是啥滋味,不是锐疼刺疼,感觉就像有虫子往肉里钻,贴着骨头伸懒腰似的。庞光就躺不住了,吸溜着腮帮子不时地小声哼哼。这个时候陪床的赵大锤刚刚走,他见庞光没啥事,晚饭吃得也不少,就回老板娘开的温泉泡澡去了。他跟庞光说再不去泡澡,老板发的奖励就过期了。矿上每季度都有目标奖,过去发奖金,近年温泉效益不好,老板就把奖金变成康乐票,额度多大,有效期多长,标识得明明白白。但不能兑现金,韩式洗脚、日式桑拿,等等繁多的花样,在有效期内怎么消费都行。庞光就跟赵大锤说,你去吧,多泡会儿,别白瞎喽。
哥,喊医生看看吧。艾叶靠过来问。
庞光头在枕头上拧了拧,说,能有啥办法啊。
艾叶说,我给你喊医生去。
值夜班的医生来了,看看庞光两条裹着绷带的大腿,啥话没说又出去了。走后不久来个护士,放下一包小药片,跟庞光说,只能吃一片,不疼别吃。
庞光吃过药疼痛很快得到缓解,可是他感到特别累,好像爬了一架大山似的,就想好好地睡一觉。艾香却跟他搭讪,说,哥呀,你吃那止疼药苦不?庞光眯着眼睛说,没尝出来就咽了。艾香说,这方面你没我有经验,止疼药能不吃就不吃,会上瘾。庞光哦了一声,感到脑仁发木就睡过去了。也就三五分钟的时间,手机冷不丁地响一声,他又醒了,看见是丁香找他,马上振作起来,困乏随之也跑了。
丁香:在吗?庞光:在。丁香:说话方便吗?庞光:方便。丁香: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家的大恩人找到了。庞光:啥意思呀?丁香:难怪,我过去没跟你说过。庞光:你说。丁香:我爸过去在矿上的温泉池搓澡,一场火灾把他烧残了,要不是一个矿工救了他,我爸他早没命了。庞光眼睛都直了:那矿工叫啥?丁香:他叫庞光,现在跟我妹妹住一个病房。庞光脑袋嗡的一声,大脑短路十几秒钟,不知道怎么打字了。丁香:你认识他吗?庞光犹豫着,斟酌字句迟迟不发声。丁香:不认识也没关系,矿区那么大。庞光终于回复:你说的那人我知道,因为救人他被评为标兵,上台领奖时我见过,不过没啥联系。丁香发过来一个欢欣跳跃的表情:我妈最后找他,他们老板说他高升了,到别的矿上当官去了,敢情还是躲着我们呢。庞光差点儿笑了,心说老板你真他妈会编瞎话。便问:你爸现在啥样了?丁香:装两个假肢,给我管钱呢。庞光:给你管啥钱?丁香: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有苗圃园,有花房,三百多亩呢,你要是不愿意挖煤,可以考虑给我打工,亏不着你,嘿嘿。庞光没理打工这个话茬,只问:你妹妹得的啥病?丁香:骨髓瘤压迫神经,下肢瘫痪了。庞光勾起头朝十五床看了一眼,艾香也在玩手机。丁香:哎,人呢?
俩人微信里聊了一个多小时。这中间庞光很想把艾叶喊回来,估计她是在走廊里,外面冷不说,面对面说话也省劲不是!后来感觉不妥,因为艾叶视他为恩人,既当了人家的恩人,再往谈对象的方向发展合适吗?庞光有顾虑,故而先不捅破这層窗纸。聊到最后,丁香希望庞光帮她办件事。她说她妹妹虽重病在身,但她并没有放弃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特别希望处个对象,品尝一回被爱的滋味,看看矿上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庞光微信名字叫黑猴,丁香最后一句话是:黑猴哥,拜托你了,心疼心疼咱妹妹吧。一个“咱”字让庞光心里好一阵热乎。
让庞光干体力活不打怵,让他给人介绍对象真是难为他,他也清楚自己有多沉。心说哥哥要是有那个本事,至于现在还打着光棍?可他又想,艾香那姑娘长得真不赖,姐妹俩虽然长得没啥区别,性格却是不同的。姐姐沉稳老练,不到褃节儿上不说话。妹妹却是童稚顽皮,想说啥说啥,毫不顾忌什么。就因为这个毫不顾忌什么,倒显得比姐姐活泼可爱。由此想下去,庞光觉得艾香之所以得了绝症还能活着,并且活得自我感觉良好,跟她的生活态度不无关系。假如她的身边真有一个小伙子陪陪她,跟她说说情话啥的,保不齐她的生命还会延长呢。可是,哪个小伙子愿意跟一个有今天没明日的姑娘谈情说爱呢?想到此庞光不由得打个冷颤,暗暗地问自己:你行吗?犹豫半晌又跟自己说,要不就试试,你救过她们的爸爸,现在再为他的女儿付出点儿啥,这不也是缘分吗!心里翻腾几个来回之后,庞光将被头盖住脑袋偷偷地哭了。心里叫着丁香的名字,说,对不起了丁香,我该咋办呢?
翌日一早护士进来测体温,顺便告诉陪床的赵大锤,上班赶紧去交费,别耽误了输液。庞光说,我办住院时交五千呢,没了?护士哼道,昨天就该交了,看你老实没催你。赵大锤说,我这就回矿上拿钱去,等着吧,液该输输,误不了事。
等到吃过早饭赵大锤还没回来,护士站就着急了,跑进来一个护士跟庞光说,还要命不?这么多人都等着你!庞光说,先给别人输液,我不着急。护士说,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吗,药品统一出库,你不交钱谁也拿不出来药。
艾叶就跟护士说,我先替他交了吧。
护士说,甭管谁交,马上。
艾叶在包里翻找钱包。庞光说,那就先麻烦你了,等我工友回来,再还你。
艾叶冲庞光挑一下眉毛,匆匆地走出病房。
艾香看着姐姐的背影,说,多大个事呀,至于这么急赤白脸的。庞光听出来她是在抱怨护士,就说,理解吧,都不容易。艾香马上转变了口气,问庞光说,哥,还疼吗?庞光说,不大疼了,你呢,咋没听见你喊疼?也没见你吃药呀。艾香说,能忍我就忍着,再好的药也不如不吃。庞光看见艾香欠起半个身,一条胳膊肘支住枕头,朝庞光正过脸来。庞光就说,你靠床头上不行吗?艾香说,靠不了,我这下半截死沉死沉的,我拖不动它,就像不是我的。庞光想起昨天丁香跟他微信里的拜托话,感觉到不小的害羞烧着他脸颊,话就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窗外飘起成片的雪花,艾香望一眼玻璃窗,说,哥,你说伊拉克人民,他们的幸福指数高吗?庞光给问住了,不是他不了解时事,电视里常常看到国外街头打打杀杀的画面,包括老也消停不下来的伊拉克。看完只是发顿感慨而已,至于他们的幸福指数,谁能弄得清楚呢?便问艾香,你咋想起问这个?艾香说,我感觉他们的幸福指数高不了,老打仗不是,还有叙利亚,反正中东那地方不是人住的地方。庞光说,就是呀,没有和平,天天炮声隆隆,哪来的幸福呀。艾香说,所以我就特知足,你别看我都这样了,每天早晨扒开俩眼,我就感到特幸运,庆幸自己还能睁开眼睛,还能看见屋里的各样摆设,太阳要出来的时候,我就想,它一出来,我的床上都是它的温度,再冷我也不觉得冷了,我就盼啊盼啊,眼睛盯着东边,想象着太阳的光线有多长,有多亮,哎哥,你发现没有,太阳的光线不是红的,是粉白色的。
庞光心里有些不好受,他想艾香这姑娘真是太可怜了,她跟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斜视着窗外,傻傻地企盼着太阳出来,估计一个人躺在家里也是这样的吧。可是今天下大雪了,老天爷憋了多日,终于发泄出来了。却苦了艾香,她有好几天没见到太阳的光线了。她是不是特别冷啊?于是问,你家里没暖气吧?艾香扭过头说,家里热乎着呢,我爸妈都疼我,尤其我姐,他们才不让我冻着呢。庞光说,你爸过去始终当搓澡工吗?艾香说,哪儿呀,我爸也挖过煤,腰让矿柱给砸折了,养好了也佝偻着腰走道,挖不了煤,倒是能给人搓澡。庞光正要说原来我们都是挖煤的后代呀,话还没出口,护士推着流动车进来治疗了。给他扎上液,又给艾叶扎。庞光输的是抗感染的药。艾叶输的是丙种球蛋白,增强人体抵抗力的。俩人再说话时都枕着枕头,因为俩床不是并排的,说话时谁也看不见谁了,倒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显得很热烈。说得正欢艾叶回来了,跟艾香说,爸爸刚才打来电话,说政府要订购一批花卉,春节联欢用。艾香手背冲外推着说,你去你去,我这儿有哥呢。庞光也说,一会儿大锤就回来了,艾香没事。
赵大锤回来的时候领来六个工友,都是他们班的。有的拎水果,有的提花篮。还有两个工友,肩扛一件方便面,手拎一箱蒙牛奶。他们拥进病房,裹进来的寒气和身上的雪花很快就被吵吵闹闹声融化掉了。在庞光看来,鲜花总是跟荣誉相联系的,一个住院病人还送花?难不成住院还住出功劳了?就跟提花篮的工友说,实实牢牢的比啥不强,送花有啥劲?工友就挖苦他老土,说他狗肉上不了筵席,天生挨绳子勒的命。庞光哈哈一笑就说窑里的事。四号坑的掌子面,千万注意别冒顶。一个工友说,你就放心养你的大腿吧,老板现在积极着呢,半点儿马虎都不敢。赵大锤这时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比画着跟庞光说,老板娘给你的慰问金,不多不少一千块。一个工友嘴巴啧啧有声,轻轻抚摸庞光腿上的绷带,说,就这两条白色的大腿,老板娘看上你哪儿了?一阵哄笑。笑完庞光往外撵几个工友,说,你们再闹心就麻溜滚回去,没瞅那儿还躺个人吗?工友们似乎才意识到他们身后还有一张病床,床上躺个女病号。便纷纷捂住嘴巴,红着脸不吱声了。后来有个工友掏出手机跟庞光显摆,说前天换的,也有微信功能了。赵大锤便倡议道,咱哥儿几个都能上微信了,回头找懂行的,给咱弄个朋友圈,到时候有啥吣啥,就不怕打搅别人了。一个工友举起拳头喊,我坚决同意。庞光也觉得建个朋友圈好,大家进矿差不多年一年二,又都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矿上有个大事小情联系起来方便,也能增进哥儿们感情。就跟赵大锤说,这事你办去吧,想个好听的名字。忽听身后的病床上发出声音,说,到时候也把我加进去。
赵大锤是来陪床的,他见庞光输着液没他可干的活,工友们走后不久,他就跟庞光说,我回矿上找徐秘书给咱弄朋友圈,中午误不了给你打饭。庞光说,去吧。
赵大锤刚走出病房,艾香就说话了。哥,嫂子真在你丈母娘家养着呢?
庞光一时没反应过来,终于想起昨天他给护士留下的话把儿,便望着天花板长叹一口气,假装说,难啊,一个煤黑子,瞧得上的少。艾香说,煤黑子咋啦,煤黑子就不该有爱情了?庞光说,话是那么说,搁到动真格的,都发憷。艾香说,发憷啥?嫌你们没文化?庞光说,现在挖煤的都不是文盲了,好多人还有学历呢。艾香说,那还发憷啥?庞光说,主要是挖煤那活儿吧不体面。艾香说,体面不体面其实就是个心态,那些个当官的够体面吧,可是他们挨抓的时候,都是屁滚尿流的。庞光说,挖煤那活儿风险也高呀,整天替你提溜着心,谁愿意呢。艾香说,为一个爱着的人提溜着心,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庞光欲言又止,眨巴着眼睛脑子就短路了。
接下来俩人谁也没说话,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似乎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还是艾香打破沉默,说,哥,你微信号是啥?庞光说,就是我的电话号码。艾香问,你的电话号码是……见庞光不语,又提高声调说,我加你好友,咱俩微信里头聊。庞光说,都输着液呢,咋聊?艾香说,先告诉我你的电话,等输完液了再聊。庞光无奈只得将自己的电话号码说了。
庞光就输两袋液体,流速又快,而艾香输的液体只一小瓶,速度却慢得吓人,庞光输完好长时间,她的输液管才被拔掉。俩人不输液了,便互加微信。艾香的网名叫雪上八支蒿,庞光觉得这个名字有水平。艾香见到黑猴俩字,就说,咋叫这个名字呢?庞光说,你没见我们从井下上来,就跟老君炉里蹦出来的孙猴儿似的?艾香说,你们的眼睛是红的吗?孙猴儿的眼睛可是跟它屁股一个色儿。庞光说,抬杠。
庞光手机响了,是赵大锤征求他新建朋友圈的名字。庞光说,我让你起名字,咋问我呢。赵大锤说,你是群主,这个名字还得你起合适。庞光想想说,就叫煤二代吧。赵大锤说,瞎闹,煤二代是他们老板的后代,咱个挖煤的,咋还……庞光大声说,废啥话呀,没咱挖煤的,哪有他们老板的后代。说完就挂线了。
刚挂线就收到雪上八支蒿发过来的微信:猴哥,你愿意带我去旅行吗?就咱们俩,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答应我好吗?庞光没上过大学,但这条微信他还是能纳过闷来的,便急速回复:好。对方很快发过来一个拍手表情:别把我当累赘,我不用你抱,也不用你背,更不跟你师傅似的老是骑马。庞光笑了。对方还在继续:我俩不是取经,没有目的地,观赏一路风景,愉悦自己的心情,走到哪儿算哪儿,行不?庞光回复:行。对方发过来一个亲吻的表情。庞光眼睛湿润了,忙回复:要不我把黑猴改了吧,省的你老是想着西天,不吉利。雪上八支嵩:有道理,改叫啥?黑猴:你帮我起个名。雪上八支嵩:十六床,好不?黑猴:有啥讲究吗?雪上八支嵩:纪念一下呗,等我們旅行开始了,走到哪儿,走多远,也忘不了最初的起点。
庞光心里怦怦直跳。本来只是想安慰一番艾香的,不想她那么真诚执着,对未来不灰心,不丧气,更不考虑对方是否承受得动她的那份爱,她的自信笃定得不可理喻。这样的生命会提早结束吗?不会的,庞光想,有了我,她一定能站起来。这么想完,他把丁香的微信号删除了。删除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坚强,别哭,可还是没有控制住。
三年后,艾香奇迹般地站了起来,那年秋天俩人在鹰城矿区举办了婚礼,老板吴大发当的证婚人。次年冬,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取名庞艾艾。
艾香痊愈后在姐姐的苗圃园里任副总。无论多忙,到没到下班时间,只要庞光下班了,她都亲自开车去接他。苗圃园距离矿区不到三十分钟车程,路况也好,艾香总要提前二十分钟感到矿区大门口。有时车停在大门口旁边,有时停在大道路口,无论车子停在哪里,艾香都站在大门对面,目光一直顶到院子尽头。每当看见庞光干干净净地从大院里走出来,她都要高声地喊他,但不叫庞光的名字,却喊:十六床,哥们儿在这呢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