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八年,三联书店出版了我的《论志愿者文化》,我非常高兴,把它看作是给自己八十岁生日的最好礼物。我很看重这本书,因为它显示了我的人生追求和思想、学术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在我的第一部鲁迅研究专著《心灵的探寻》的扉页有这样的献词:“谨献给正在致力于中国人及中国社会改造的青年朋友。”这句简单朴实的话包含了三层意思,都很重要。首先自然是我对鲁迅的一个基本理解,即鲁迅思想就是“改造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思想。应该说明,这一判断是王得后先生在八十年代首先做出的,深得我心,我就欣然接受并化作自己的思想了。顺便说一句,当代鲁迅研究者中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得后先生。他所提出的这一论断,以及同时提出的“立人是鲁迅思想的核心”的概括,二十一世纪初提出的“左翼鲁迅”的概念,都对我有极大启发,成为我的许多鲁迅阐释的重要出发点。在这里,我要郑重地表示对得后先生的衷心感谢。在我看来,这样的研究者之间的相互影响与呼应,构成了八十年代以来中国鲁迅研究传统的一个重要部分。再把话题拉回来:我的献词的第二层意思,是要表明,“改造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思想,也是我自己的人生和学术追求。这就意味着,我的学术研究从一开始就有极强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心中始终有一个“中国问题”,有一种用学术的方式参与正在进行的中国社会变革的自觉意识。这样的研究,就自然不是为学术而学术,而具有了某种实践性的品格,并且把自己的人生选择与学术选择、做人与治学融合为一体。其三,献词还表明,从一开始我就确定了学术研究的主要接受对象,是“正在致力于中国人及中国社会改造的青年朋友”,也就是鲁迅所说的“醒着的青年”。这也就使我的学术研究始终与当代同样在探讨中国问题的青年保持密切的精神联系。这样的特定的接受对象,也决定了我的研究思路,学术著作的结构方式和叙述方式。这都构成了一种独立的研究风格与特色,也是其生命力所在。应该说,就在一九八七年我写出这献词时,我的后半辈的人生格局和学术格局就此确立了。
在八十年代及以后相当一段时间,我首先要做的是对鲁迅改造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思想的研究与普及。《论志愿者文化》一书收入了我的《鲁迅论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改造》一文,对我这方面的研究做了概述。前几年出版的《鲁迅与当代中国》一书,中心内容就是对鲁迅改造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思想的当代阐释,是我的“讲鲁迅,接着鲁迅往下讲”的自觉努力。这构成了我的鲁迅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很可能是最有影响的部分。
还有一个“接着鲁迅往下做”的問题。这也是我确定以改造中国人和中国社会为自己的人生与学术追求的题中应有之义。一九九七年前后,我开始参与社会实践,这本身也是对鲁迅传统的一个自觉继承。我参与的社会实践主要有两方面,一是积极介入中小学的语文教育改革,二是支持和参与青年志愿者运动。开始时,对这两个领域的介入,有一些偶然的机缘,但越到后来就越自觉意识到,这两个领域都关系着我的基本理想与追求。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实际上是一场新的启蒙运动,关系着“中国人的改造”;如我在收入《论志愿者文化》的《我的农村教育理念和理想》中所说,我参与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是基于对现实中国问题的一个认识与判断:当下中国众多问题中“最重要、最基本的一条,是中国人心出了问题”;而“人心出问题是因为教育出了问题”;“教育的基本问题又出现在中小学教育”。这样,我就把鲁迅“改造中国人”即“改造中国国民性”的思想,落实为我可以参与的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青年志愿者运动本身就是一种社会改造运动,它给我提供了一个实现改造社会的理想的机会。但由于年龄的限制,我已经不可能直接投身于运动的第一线,只能扮演一个吹鼓手的角色,通过给志愿者讲课和参加他们的讨论等方式,为志愿者运动提供思想理论资源,在“志愿者文化”建设上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深知这样“光说不做”本身就有点滑稽,但也无可奈何。我更深知,我所能够发挥的作用与影响都是极为有限的,只能尽力而为。而且要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因为这毕竟是我所不熟悉的领域。鲁迅改造中国社会的思想,当然依然是重要资源;但显然不够,我需要寻求新的思想、理论资源。
于是,在最近几年,我用了很大精力来研究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乡村建设运动的几位先驱,其成果就是“乡村建设运动先驱四读”,包括《读晏阳初》《读梁漱溟》《读陶行知》《读卢作孚》,以及收入《岁月沧桑》的《一九五一:陶行知的命运》《一九五二:对“卢作孚自杀”事件的一种分析》《一九五三——一九七九:两位同龄人梁漱溟与毛泽东的关系的历史考察》。后者是对乡村建设派知识分子历史命运的考察,前者则是对他们的“改造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思想及现实意义的阐释,并在此基础上编辑了一套“志愿者文化丛书”,内含《晏阳初卷》《梁漱溟卷》《陶行知卷》《卢作孚卷》和《鲁迅卷》,每卷收入我的上述文章作为“导读”,同时选编了几位作者的相关语录与文章,以此作为志愿者的精神读物,也算是我对志愿者运动的最后贡献吧。
我自己也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我在研究过程中发现我的父亲钱天鹤与卢作孚、晏阳初多有往来,他们都是三四十年代关注“乡村(传统农村社会结构,传统农业和传统农民)改革”的“乡村派”知识分子,只是有不同的改革方案:晏阳初、卢作孚等注重乡村建设和乡村教育;我父亲作为农业科学家、第一个全国农业研究机构中央农业实验所创办人、国民政府经济部农林司司长、抗战时期的农林部常务次长,五十年代又在晏阳初直接领导下出任台湾地区“农村复兴委员会”的农业组组长,他始终关注的是中国农业的现代化建设。其实,早在九十年代初,我在整理父亲的遗著,编辑《钱天鹤文集》时,就写有《中国现代农学界的先驱》的长文,对父亲关于中国现代农业发展的思想做了详尽的论述,但只是尽作为子女的责任。现在,我在寻找改造社会的思想资源,研究乡村建设思想传统时,又与父亲相遇,就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精神的传承。
我在二十一世纪初与包括父亲在内的二十世纪三十至六十年代的中国乡村派知识分子相遇,面对当下中国的社会改造问题,从他们的思想遗产里,吸取了什么,并有怎样的发挥呢?主要有两个方面。
一、关于中国的社会改造与建设必须以农村改造与建设为基础的思想。
我在论述父亲的发展现代农业思想时,就注意到一个贯穿其中的基本思路:“农民占中国人口的大多数,以农立国,这是中国的基本国情与传统”,要探寻“建立统一、独立、富强的现代民族国家之路,也不能回避中国的农业与农民问题”,必须从“改革乡村”入手(《中国现代农业界的先驱》)。这也是以梁漱溟为代表的乡村建设派的基本思想。梁漱溟就明确指出:“我所主张的乡村建设,为的是解决中国的整个问题,非仅止于乡村问题而已。”他要探寻、开拓的“中国自己的发展道路”,就是把“社会重心从城市移植于乡村”,重新发现与觉悟乡村的意义,“在近代都市文明之外,辟造一种(新的)乡村文明”(《读梁漱溟》)。在梁漱溟看来,这是民族新自觉的开端与标志。在这背后,更有对人类文明未来发展的长远思考与展望。有意思的是,梁漱溟由此而发现了他与毛泽东的相通:“(我们)可以说入手相同。他的革命入手是从农村包围城市,我要建设新中国,我的入手也是农村”;他尤感兴趣的是,毛泽东在领导社会主义建设时,也是强调工农业并举,强调发展乡镇企业,走一条以乡村改革推动城市改革,最后达到中国社会全面改革的道路。而在毛泽东之后的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也是从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入手,并获得巨大成功,从而为以后的改革开放奠定了基础的。在我看来,从农民占人口大多数的基本国情出发,始终以农村的改造与建设为中国革命与建设的出发点和基础,这正是中国革命与建设的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应该继承与发展的历史经验和传统。
但我在二十一世纪初,参与以支农支教为中心的青年志愿者运动,因而一定程度上介入了新时期的乡村建设运动时,却遇到了一个严酷现实:在中国经济获得高速发展的同时,农村的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都出现了严重危机。我和年轻的志愿者、乡村建设者朋友,开始了对现实中依然占据主导地位的“以工业化与城市化为目标的现代化道路”进行了根本的反省。我们“首先质疑的就是‘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是一个历史的进化过程:前者代表落后,后者代表先进,前者消亡,被后者取代,是历史的必然的历史观。我们曾经把它看作是‘天经地义的规律,现在却发现了其中的根本性问题。面对工业文明的负面作用,我们终于认识到了‘生态文明的意义;而且要立足于生态文明,对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及其相互关系,进行重新认识与检讨:它们绝不是必须‘一个取代一个,消灭一个的绝对不相容的文明形态,而是有各自优势与问题,应该相互补充,在平衡与协调下求得发展;而在当下,最迫切的任务,则是‘站在工业文明的肩膀上,回望农业文明时代,在那个时代里寻找可以培育生态文明的土壤。由此引发的是新乡村建设的新思路,新方向,新实践,寻找一条‘以显示世界文明发展方向的生态(包括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文明为核心的,能够与以农业文明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明相连接的,新农村发展道路”(《中国新农村建设理论创新的新发展》,收邱建生:《在地化知识与互助型社区建设》)。
我非常高兴地看到我的这些年轻朋友正在为创建中国自己的社会改造、乡村建设之路而默默探索与实践,在我看来,这才是中国的真正希望所在。我虽不能直接投身其间,但能够充当一名摇旗呐喊者,也是十分自豪的。
二、乡村建设与中国社会改造的根本,是社会自治化,发展农民和社会各阶层的自治组织,发挥主体作用,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也正是乡村建设派先驱的乡村和中国社会改造思想的核心。晏阳初明确提出,他所倡导的平民教育与乡村改造的成败,取决于“千百万劳苦大众的自觉参与”。他一再告诫运动的参与者:绝不能把“农村运动看作就是农村救济”,“就是‘办模范村”,那就“未免把农村运动的悠久性与根本性、普遍性与远大性”抹杀了。在他看来,农村根本的出路是要通過社会、经济、政治的全面改造,保障农民的权利,并把农民组织起来。有了“真正的、自动的、内发的组织”,农民就不再是处于无力无助的地位的单独个体,而可以以独立组织的力量,参与社会、经济、政治上的博弈,争取和维护自己的权利,农民才有可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成为农村社会的主人。晏阳初特别强调两点:一是乡村建设需要政治之助,但又要警惕官僚政治对乡村建设的干扰和影响,因此,要保证乡村改造与建设的健康有效发展,就必须“把县政府地方政治的改革放在特别重要的位置”;二是必须“认真探讨人民究竟缺的是什么。一个强加于人民的计划,即使其出发点是为了人民的利益,也会由于满足不了其真正需要而宣告失败”,“不能在民众身上立基础,没有生根,自然不能生长,不能永存”(《读晏阳初》)。我特别注意到,我的父亲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参与台湾乡村改造与建设时,也是紧紧抓住“农会的改组”这一重要环节,即将原具有官方性质的农会改造为“真正的民治机关”,以发挥其在“政府与农民间的桥梁”作用(《寻求中国乡村建设与改造之路》)。可以说,中国乡村派的先驱,都是以建立一个农民独立自主的农村民间社会与组织,作为乡村改造与建设的根本。
这其实正是我在二十一世纪初参与新时期的乡村运动即所谓“三农”建设时,所遇到的问题:从表面上看似乎轰轰烈烈的乡村改造与建设,始终以政府为主体,农民是一个“被扶贫”的对象,缺乏任何主体性。我为此而深感不安,在与支农支教的青年志愿者的谈话里,多次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整个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中国青年可以说是前仆后继地奔赴农村,虽然也产生了一定影响,但大都是“雨过地皮湿”,农村的基本面貌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这是为什么?一个基本原因,就是所有的“下乡运动”都是一种外部的强势资源的导入,而缺少农村自组织机制的支撑。乡村改造与建设内发动力不足,就造成了农民主体性的缺失,农民始终处于被动接受的地位。这样,只要外部强势资源削弱或退出,农村变革就自然停顿以至恢复原状。这正是我和年轻朋友所担心的:今天轰轰烈烈的扶贫会不会又重走“雨过地皮湿”的老路?需要追问的是,为什么农民的主体性始终建立不起来?并由此而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乡村改造和建设的目标究竟是什么?问题就在于把农村问题简化为单纯的民生问题、农民致富问题。不是说民生、致富不重要,而是若以此来遮蔽更为重要和根本的农民的权利(包括组织权)问题,那就会出现晏阳初当年就担心的“农民吃饱了,依然不是自由人”的危险。其实就在二000年,八十年代主持中国农村改革的前辈杜润生老先生就已经明确提出:“农村发展的根本问题是使农民成为‘自由人。”并且具体提出,要给农民三大权利,即经济上发展更大的自由与自主权,政治上发展乡村民间组织的权利,以及平等的受教育的权利。这才是真正抓住了要害。另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乡村改造与建设,究竟应该依靠谁?曾经是“梁漱溟乡村建设中心人才培训基地”负责人的刘老石老师就在《农民需要新农会》的文章里,谈到他在农村调研时发现,在农村改革和建设运动中,已经出现了一批“具有新思维的农民精英”,“有影响力的农村公共事务的带头人”,他们早在二00三年和二00四年就提出了成立农会的要求,但却被认为“对社会秩序具有破坏作用”“会被坏人所利用”,而加以排斥。这样的改革的真正动力被当作阻力,本应是改革依靠对象却成为打击对象,令人痛心。看来,要使中国的农民真正组织起来,成为农村改革与乡村建设的主人,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这里所提出的,不仅是农村改革与建设的问题,而是一个关系中国社会改造的全局性的问题。许多中国问题的研究者都注意到,中国社会结构的最大特点,就是它是一种“全权主义的结构”,即国家在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意识形态各领域的功能是全方位的,内部几乎不存在独立于国家控制之外的自治性的社会个体细胞,国家控制的无时不在、无所不在,造成了民间社会、公共空间的严重缺失。即使到了改革开放,也始终是由权力和资本主导,缺乏社会力量的参与、推动与监督。这是改革中出现许多弊端的根本原因之一。因此,就自然提出了改变民众与社会的无组织状态,建立独立自主的民间社会和公共空间的历史任务。“培育社会力量,发展社会组织、提升社会自治程度”的呼吁与努力,一直没有停止过。青年志愿者运动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并逐渐发展起来的;而我从参与的一开始,就把推动民间社会的发展,作为自己的指导思想和目标。我在对青年志愿者的演讲《“我们”是谁》里,就突出了志愿者组织的“民间性”:“我们既是‘非政府性组织,又是‘非营利性组织,是人们所说的‘第三部门。它对政府机制和市场机制形成必要的补充和制约,是所谓‘第三种力量,有效的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是离不开社会领域发达的第三部门的支持的,后者将在社会改革和建设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权力一市场一社会”相互制约、协调与平衡的多元化的社会结构。应该说,这是抓住了中国社会改造的根本。
我至今仍然认为,中国民众和社会的非组织状态,以及中国民众依然处于不觉醒状态,是当下中国社会的两大根本性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我的所谓改造中国人和社会的思想和实践,就是围绕着这两大问题展开的。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艰巨、曲折、漫长的过程,但我曾经为此努力过:这就够了。
(《论志愿者文化》,钱理群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