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树
临近年关,病房里的病人陆续出院,实在不能出院的也开始软磨硬泡向主治医生请假,希望在家吃过年夜饭再回医院。
晚上七点,急诊室难得清闲,我趴在护士台和几个护士聊天,几个实习的小护士抱怨过年不放假,不人道。老护士们打趣,提前知道了,你就不当护士了。
120的救护声传来,几个人齐声哀叹,赶紧调整好状态。
“流浪汉,深度昏迷,高烧40℃,没姓名,没家属,晕倒在路上。”随车医生简单跟我交代了病人情况,我看见身后跟着来的,还有警察。
抢救室里,我替病人检查,他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应该是很久没有洗澡。几个小护士推脱着不肯上前,我气不打一处来,“让你们老师快点过来。”
病人很瘦,几乎只剩一層皮包着骨头,应该是长期饮食不规律造成的,身上无明显外伤,我只好先给他做降温处理。
过了一会,警察来了,我问病人情况,警察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说:“流浪汉哪来的家属,就算有也不会来。”
警察填了相应的单子就走了,像这种无人认领的流浪汉,医院一般会进行简单的治疗,但是牵扯到后续的治疗和费用,就成了一笔无头债。
流浪汉刚推到病房,就因为浑身臭味而被病人家属集体投诉,坚决不让放进病房。
护士没办法,只好把他安顿在医院大厅的一个角落里,为了不影响美观,用围栏挡了起来。半夜查完房,我去看他,人有了意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医生,我没钱。”“你不用担心这个,现在好点没?”
他摇了摇头。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家属,电话记得吗?”他慢慢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急诊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来这样无人认领的病人,有病倒在街头的流浪汉,有喝醉酒在街头睡觉的酒鬼。
通常是热心的路人先打电话给警察,警察再叫120把人送来医院。而这些人呢?在病情稳定之后,就偷偷溜走了,至于后续的治疗和费用,从没有人关心。
他的病床上,名字那一栏写着,无名氏。没有家属陪护,没人照顾,前几天,他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张床上,整个急诊大厅都弥漫着一股臭味。实习的小护士看他可怜,打饭的时候总是多打一份给他,每次都是捏着鼻子进去,放下就往外跑。
过几天,他可以下床了,求护士给他换床单,自己又跑到厕所简单清洗了一下,好歹有个人样了。我说:“你不告诉我们联系方式,没办法进行后续的治疗,你的病再拖下去随时可能丧命。”他看着我摇了摇头,“我的命本来就不值钱,死是早晚的事,不劳你们费心。”病房里的家属们看他可怜,经常水果饮料往他那放,他的精神时好时坏。
熟悉之后,我问他,“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叹了口气说:“自找的,你问我叫什么,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干的那些混蛋事,不配叫我爹妈给起的名字。”大概是很久没有人问过他的经历,他皱着眉思索着开始断断续续给我讲他的故事。
他说:“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普通工人,每个月一千出头的工资,媳妇工资虽然也不高,但是一家三口勉强够用。我家是城中村的,没几年城市扩建我们那拆迁了,手里一下子多了五六套房子和上百万存款。”
讲到自己突然变成有钱人,他眼里放出光来。
“一夜暴富,又没什么文化,身边和我一样的人都开始变得浮躁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工作辞了,每天睡到中午,下午几个人就凑到一起打麻将,打完麻将去喝酒,喝醉酒就回家打老婆,打孩子。”
“我媳妇是个好女人,天天苦口婆心地劝我,一开始管两天,但忍不住外面那些人勾搭,说我怕老婆,是个老婆奴,听多了心里烦,后来干脆不回家了。”
“人啊,当你接触到自己以前从没接触过的世界之后,会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新奇好玩的事情,以前是没钱没机会,现在有钱了,当然都得体验一下。”
说到这,我忍不住猜想,八成是个俗套的电视剧同款套餐,有钱出轨玩女人。
“莉莉,不对,她真名应该叫莫小红,是酒吧的陪酒女,年轻漂亮,她很快成了我的女朋友。每次去酒吧,开的都是好几万的好酒,莉莉说这样才符合我的身份,可我什么身份呢?无业游民而已。”
“时间长了,莉莉开始带我去一些赌局,筹码很大,一晚上下来输个十几二十万算是小儿科,很快我身上的现金就不够了。莉莉就鼓动我卖房子,可还建房不好卖,手续也复杂,莉莉说她有办法。”
“男人有时候啊,碍于面子,在年轻漂亮地女人面前根本没有智商可言。”他一边嘲讽自己,一边看着我说:“是不是很傻,事后想起觉得自己傻,但当时根本想不到这些。”
“莉莉不知道从哪找的人,以低于市场价买了我手上的三套房子,我当时想起码留一套给老婆住,留一套给儿子娶媳妇用。卖房子的几十万到了赌桌上,连个泡都没冒就没有了。莉莉劝我,大哥,你运气不会一直差,肯定有翻身的机会。再玩几把,可我说我没钱了,莉莉立马接话,你手上不是还有两套房子吗?我一心想着等翻盘了,就给他们娘俩买新的商品房,一咬牙一跺脚,最后两套房子也卖了。可你知道,赌徒什么时候赢过啊。”
“一想到房子被输光了,我才怕,越怕越想赌,不敢相信自己变成一个穷光蛋,最后欠了五十万赌债,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从里面扔出来。”“我偷偷回过一次家,家里值钱的都被拿了,他们赶我媳妇走,我媳妇不走,他们活生生踢断了她三根肋骨,我当时就躲在外面偷偷看,却不敢上去。”
说到动情处,他用手不断捶打自己,嘴里一直重复,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我没脸再见他们娘俩,就去酒吧找莉莉,扫地阿姨反应了半天才说,莫小红啊,这些丫头就喜欢起一些假名字,听说骗了个暴发户,挣了一笔钱回老家带孩子去了。”
“到这,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可有什么用呢?我是有家回不得,也不敢回,那些追债的到处找我,也没脸再回去。就这样,我开始到处晃,白天在饭馆后门晃,有什么吃什么,拣点饮料瓶子、纸箱子,晚上睡天桥下面。”
“你就没想着回去找家人?”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回去看过,他们没认出我来,儿子结婚了,工作听说还不错,媳妇给带孩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脸满足,彷佛不打扰才是对家人最好的祝福。
时间长了,再没人给他送吃的,护士说,他偶尔要一杯水,其他时候就安安静静躺在里面。
流浪汉住院的第五天,半夜悄悄走了。
第二天上班,我发现大厅里的围栏撤了,护士说,好像是凌晨两点走了,那会来了几个醉酒的,大伙都忙着,谁也没注意。
我想起他身上穿着单薄的衣服,外面正飘着雪花,心里有了一丝担忧。
急诊室里依旧每天忙得像打仗,我也没有多余精力去想他,只是觉得好笑,说了那么多,我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
大年夜那天,又是我值班,出门前老婆还抱怨,过年别人都是往回走,哪个有空去你们那里。
街道周围到处是喜庆的红色,只有医院里一片白色看不出一丝过节的气氛,护士站里几个护士认真地摆着一个苹果,祈祷今晚平安度过。
我们科有个迷信的说法,晚上点外卖不能点炸鸡,要不然那一晚肯定鸡飞狗跳,吃水果不能吃火龙果,要不然一晚上红红火火,病人来个不停。
病房里今天能出院的都出院了,不能出院的也有家人陪着,一家人其乐融融。
晚上十一点,120送来一个病人,我一看正是前几天的流浪汉,他捂着肚子,满头大汗。
“流浪汉,没家属,没既往病史,怀疑急性腹膜炎。”随车医生说着他的病症。“送搶救室,一号床,开通静脉通道。”我一边戴手套,一边招呼护士做准备。流浪汉突然用力抓了抓我的胳膊,艰难地摇摇头,我低下头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不……抢……救……”我看着他疼得满头大汗,却依旧态度坚决。我说:“不抢救你会死,而且会死得很痛苦。”他疼得在床上打滚,却依旧坚持不抢救,我把放弃抢救书给他,他艰难地在上面按下自己的手印,名字那一栏依旧是空白。
我让护士给他注射了一支止痛剂,可这个时候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他被推出抢救室,又放到了急诊大厅里的角落,护士用围栏挡着,里面不断传来他的呻吟声。这种病如果不治疗死的时候会很痛苦,有一个词叫穿肠烂肚。
病房的电视机里传来喜庆的歌声,恭喜恭喜恭喜你,冬天已到尽头,真是好消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听不到了。
我在确认完他的生命体征之后,发现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很年轻,怀里抱着儿子,妻子站在身边,一家人笑得很开心。
警察过来把人带走,他的死亡证明上,姓名那一栏写着,无名氏。我在心里感叹,怎么会是无名氏呢?明明是某个女人的丈夫,某个儿子的父亲。
编后:每个流浪汉的背后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而每个故事的背后是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
人的一生是无法回头的单行道,不管你最后的悔悟有多深刻,付出的代价有多惨痛,失去和错过的东西终究无法再弥补。
编辑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