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九九六年的鸭镇
遵照幸存者的要求
也出于对逝者的尊重
使用了化名
除此之外
故事未做任何改动
鸭镇,从名字看,就知道是個小地方,城乡接合部。时至今日,环绕小镇的几条河汊里还漂浮着成群结队的鸭子。鸭镇的咸鸭蛋没有什么名气,但家家都腌,不卖,就自家吃,能从端午吃到中秋。年底腊月,河面上的鸭子就少了许多,镇上人家门前窗外的晾衣绳上倒是齐刷刷地有了它们的身影。此时它们已被开膛破肚拔毛去屎成了咸鸭。也有缺胳膊断腿的,是户主切下来放在饭锅里蒸掉吃了。味道不错。总之,它们就这么赤身裸体暴露在年底懒洋洋的日光之下。鸭绒也能卖钱,铺在水泥地上晒,像一小片脏兮兮的雪。等真的下雪了,个别户主不在家的,没有及时收回家的鸭绒瞬间就混淆于雪中。晾衣绳上的鸭子,身上也落了点雪,看着倒确实让人感到冷。
小镇上绝大多数人家在河对面还有亩把地。年轻人当然都有所谓正经工作。年纪大的,退休的,就要到河汊那边去伺候那亩把地。不种粮食,就当菜园,菜吃不完,也卖。天气冷了的话,他们还在菜地里支起塑料大棚,种点反季节蔬菜。塑料大棚白花花的一片,从河对岸看过去,还是像雪。因此,鸭镇有许多桥。最大的那座桥叫青年桥。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可能是桥不远处是鸭镇中学的原因吧。
放学的时候,学生们骑着自行车从桥上经过。桥栏杆上每每此时都骑着三三两两当地的坏孩子。他们大多刚刚从鸭镇中学毕业或辍学不久,目前还没有找到工作,暂且以在桥上欺负老实孩子和向漂亮女学生吹口哨为乐。好学生遇到他们,当然是避而远之,紧赶慢赶回了家。成绩差的,或者比较叛逆的,倒是愿意加入他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在桥上大声说着脏话。老师们下班当然也经过这座桥,这些曾经的学生故意表现出满不在乎,很坚决地不打招呼,就像没看见一样。几乎是出于天性,他们普遍对教师没什么好感。他们已经离校,也正是因此,犯不着对这些不久前对自己不是打就是骂的老师持友好态度。也可以说,他们还在生这些老师的气。有一个叫张亮的,甚至觉得自己跟教物理的赵老师有仇。远远看见赵老师还穿着踢过他的黑皮鞋,就气不打一处来,情不自禁地从桥栏杆上滑了下来,拦住了赵老师,然后给他两个耳光。赵老师满面通红,但见张亮等人人多势众,一言不发地走了。
然后他们就看到刘老师骑着高大的二八长征自行车昂着硕大的脑袋威风凛凛地过来了。这也可能与他身后跟着一大堆骑着二六凤凰小车的柔弱的女学生有关。这些女学生觉得跟着刘老师比较安全,刘老师也乐于保护她们。刘老师十分强悍,没有一个他教过的学生不怕他。很多年后,学生们搞同学聚会,场面亲切欢快,刘老师应邀到场之时,毕业已经二十年的学生们还是不自觉地集体安静了下来,一如刘老师当年作为班主任经常突然出现在班级后门口一样,让他们从喧闹中瞬间噤若寒蝉。
基于刘老师在后文中会死,故刘老师讳宾汉。刘宾汉也不知道怎么长的,给学生们的印象一直是四十多岁,孔武有力的样子。四十多岁入校,四十多岁退休,始终不见老。他不是鸭镇人,操外地口音,大概是国家分配到鸭镇来的。也有人说他当过兵,是转业军人。至于他究竟是哪儿的人,搞不清楚,总之他的话很难听懂。但因为学生都怕他,多年以来,他的课堂纪律和教学成绩均是鸭镇中学的奇迹。学生何以怕他?同学聚会上,大家就此话题乐此不疲地展开了交流。若论身材,刘宾汉确实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但跟身高一米九二、体重达两百斤的教体育的林老师比起来,也一般。论力气,大家刚进中学时,稍有不慎,就被刘宾汉拎得脚离地面,扔到教室外面的惨痛至今让人记忆犹新。不过,转念一想,这也着实没什么了不得的。要知道当初大家都是还没发育的小毛孩子嘛,一个成年人拎一个小孩子还不跟拎一只鸡似的。刘宾汉从不开笑脸?据他女儿刘婷称,她也没看到过父亲的笑脸。不过,黑板和桌椅板凳又何时有过笑脸?刘老师眼睛瞪起来怕人?好像再怎么瞪也没牛眼睛大吧。刘老师比别的老师打学生更厉害?这更不对了。论手贱,公认的还是被张亮寻仇的教物理的赵老师更爱打学生。结论还是有的,那就是刘老师每接一个班,刚开始,无一例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力,大吼大叫,将所有不稳定分子打服为止,让人闻风丧胆。过了一年半载,刘老师就不需要这样了,此后,他只要板着脸,保持着随时能把人扔出教室的风度即可。
青年桥上的坏孩子们见刘宾汉驾到,不由得嚷着天快黑了自家的鸭子该撵回家了再不撵的话狗日的父亲就会说你妈的甭想吃晚饭了,所以纷纷走了。张亮倒是不以为然,刘宾汉没有教过他。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仔细地端详了刘宾汉身边如过江之鲫的女学生们,觉得确实比之前不在刘宾汉的羽翼之下独自经过青年桥的女生们在姿色上略胜一筹。他也不禁要看看刘宾汉的羽翼,也就是胳肢窝相关的部位,不得不承认,刘宾汉的膀子很粗。这么一瞥之间,他就看到坐在刘宾汉自行车书报架上的刘婷。因为她侧身坐着,脸正对着张亮,二人对视了一眼,刘婷就赶紧埋下了头。有趣在于,张亮也赶紧埋下了头。
像着了魔似的,这短短的一瞥让张亮难以忘怀,使他迟迟不愿意踏上社会而长期滞留于青年桥上。夕阳西下,黄澄澄的光线给一切都镀了层所谓金边,书报架上以其父宽阔的后背作为背景的刘婷(她偶尔还晃动一只小脚)自此在张亮心中扎下了根。后来他出去混,砍伤人坐在班房里,这个画面也总是会在眼前浮起。奇异在于,这一切既让他感到甜蜜,也让他感到伤心。真不知猴年马月,自己才能和心上的人儿在一起呢。
刘婷的妈妈是鸭镇上著名的老姑娘。一方面她在国营百货商店当售货员,关系隶属供销社,是个稳定工作,非农业户口,附近的农民她都看不上。另一方面,她自幼患有小儿麻痹症,一条腿长一条腿短,道路不平,人生坎坷,镇上小伙也看不上她。作为老姑娘,她的古怪脾气是少不了的。几乎所有上点年纪的人都领教过刘婷妈妈爱翻白眼的售货风格。不仅如此,她还跟镇上为数不多的几家亲戚也断绝了来往。对于镇上流传她恐怕一辈子也嫁不了人的闲言碎语,她用“去你妈的,走着瞧,我要嫁就嫁个最好的”来回应。气势惊人,可惜俗类只会窃笑。命中注定的,这时候刘宾汉来了。
刘宾汉刚到鸭镇中学时住在学校后面的单身宿舍,免不了要到百货商店里买些肥皂、牙刷、脸盆、热水瓶之类的生活用品,与这个跛姑娘一见钟情。有人认为是跛姑娘主动贴上去的,有其对刘宾汉购物时热情周到的服务为证。也有一个现已老年痴呆的邻居说过:他有天晚上出来上厕所,借着当年比如今要明亮得多的月光,眼见一条大汉三下两下翻过跛姑娘家的院墙,“咚”的一声落在院内,大地為之一震。定身再听,耳畔依稀传来跛姑娘发出的嘤嘤之声。总之,他们很快就结了婚。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起码看起来两人还挺般配的。首先长相上两人都有了点年纪(刘宾汉天生老相,事实上比跛姑娘还小两岁);其次,一个壮大似牛,一个畸形如鸡,搭配得倒也可乐。关键是这对夫妻相当恩爱。人们再也无缘在镇上看见跛姑娘动荡夸张的走姿了。想起刘宾汉背着她上下班的样子,人们至今仍唏嘘不已。不妨再从河的对岸看过去,刘宾汉扛着媳妇大步流星赶往前方的身影,倒映在河水之中,适逢群鸭戏水,涟漪荡漾,画面与一个闯荡江湖、四海为家的耍猴人偶然穿过鸭镇路过我辈平庸的人生又有何异?
刘宾汉和跛姑娘的爱情故事可能是鸭镇唯一值得称道的史实和佳话。可惜史海浩渺,随着两位当事人和其他见证人的渐次离世,终将不见其踪迹。
跛姑娘是个没福的人,生下小刘婷没几年就得了什么病,死了。可怜刘宾汉既当爹又当妈,父女俩相依为命。大概是夫妻关系太好了,刘宾汉没有再娶。除了工作,心思全在女儿刘婷身上。十多年来,刘宾汉一直将刘婷带在身边,哪怕是学校组织教职员工到外面旅游,刘宾汉也带着女儿一起游山玩水。至今刘婷还保留着自己年幼时期骑在父亲脖子上在各地名山大川前的留影。遗憾在于,那年头的摄影不仅强调人物,更强调人物跋涉千山万水才到此一游的所谓美景。诸如考虑到要把南京中山陵那个高大的“博爱”牌坊全部摄入镜头,所以父女二人在照片中立于牌坊之下就显得很小了,五官模糊,表情不清。后来刘婷就上学了,也是由父亲每天都骑车带着自己,从幼儿园一直到中学毕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以至于刘婷错过了学习骑自行车的大好时机,不仅终生不会骑两个轮子的车,连三个轮子的也不敢骑,因此,四个轮子的也懒得去学了。
刘婷可能确实比较懒。从小到大,父亲对她的训斥都集中在这个字眼上。即便有职称为“高级教师”的父亲的亲自辅导,刘婷的学习成绩也始终一般。所幸刘婷没有让父亲太过失望,初中毕业后被省城一所卫生学校录取了。九月份报到当天,刘宾汉送女儿去省城。到了学校,在宿舍,帮女儿铺床叠被,归置好一切,和女儿第一次下馆子吃了顿饭。至此,他仍然放心不下,问刘婷,要不要自己找个旅馆住两天看看?刘婷一下子没忍住,哭了。是真的哭,流了很多眼泪。泪水流过面颊,路过腮帮,又聚集在她漂亮的下巴上,继而滴落进因为炎热已经蒸腾起一股好闻的馊味的乳沟之中。刘婷不得不把自己的成长情况如实汇报给父亲。她说,爸,我已经长大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刘宾汉见此,也确实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把嘱咐的话又从头说了一遍,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返回鸭镇的末班车正烦不胜烦地等着他呢。
此后的刘宾汉,也像女儿报到那天终于把他送走后的表现那样,此时他坐在自家的小院里长舒了一口气。女儿已无须自己照料,而他行将退休,只在校内象征性地上几节课。一生中他还从来没面对过如此大把的时间,完全不知道怎么花才好。早上起床,洗脸时,他不禁在镜子里多看了自己两眼。他很吃惊地发现自己和印象中的自己完全一样,或者毫无变化。这让他有一点失落,所谓岁月痕迹呢?所谓的不可抗拒的衰老去哪里了?但此念转瞬即逝。他觉得自己既然身体没问题,仍然有使不完的劲,不如到河对面去伺候那亩把地吧。这块地还是亡妻留给他的呢。遵照鸭镇传统,也是时候了。凭借早年的记忆(刘宾汉很可能是农民出身),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种韭菜、种茄子、种辣椒、种白菜、搭黄瓜架子、弓塑料大棚。收获季节到了,嚯,但见刘宾汉的地里菜叶油绿果实硕大。谁也没有想到,刚刚退休的鸭镇中学高级教师刘宾汉一举成为了鸭镇种菜人群中的后起之秀、个中高手,让一干村姑邻妇放下锄头纷纷赶来围观并啧啧称奇,无不笑盈盈地看着他。刘宾汉也很得意,素无笑意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波动,并发自肺腑地觉得那个叫王桂兰的寡妇长得最好看。这是不对的,他想。于是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脸,决心将全部心血恶狠狠地投入种菜事业上去,心无旁骛地埋下大脑袋,越发地精益求精起来。只在累了的时候,他才直起腰来(能听见嘎吱嘎吱的骨骼响),看一眼天空。天上空无一物,偶有一只麻雀向东边飞去,麻雀不像村姑邻妇,是不会回头看一眼自己的。这时候,他也努力摒弃杂念,开始思念女儿,并自作主张地替女儿规划起了未来。
按照刘宾汉的规划,可以预见的未来是:刘婷顺利从卫校毕业,遵照国家定向分配的原则回到鸭镇卫生院担任一名护士(他不乐意女儿在省城的医院找工作)。在护士岗位上,如果刘婷能一改懒的恶习的话,通过自学考试或脱产进修之类的深造,也许能进入医师编制,差点也能混个护士长之类的职务。女儿再找个条件相当的小伙,结婚生子,自己还可以辅导孙子或孙女温习功课也未可知。自己何时死,已然不重要。总之,若能如此,等到女儿退休的时候,想来也和自己现在的感觉一样,不枉此生。
中专技校与高中不同,其教学特征是,考试能混个及格即可,所谓“六十分万岁,多一分浪费”。平时课堂没听,考试前几天拿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熬几个夜,临时抱佛脚是管用的。考试纪律也不是很紧。总之,只要不是太蠢,功课都能顺利过关,可以说最终所有人都能顺利毕业。所以,卫校生活对于刘婷这样的花季少女来说,真是无所事事,空虚无聊极了。也好,正好可以学点本来一无所知的东西。怎么逛街,怎么穿衣,怎么买化妆品……刘婷很快就学会了这些。一个学期刚结束,放寒假了,穿着尖头小皮鞋、臀部被牛仔裤紧紧包裹的刘婷一俟降临在鸭镇车站,很多开三轮蹦蹦车的叔伯们都没认出她来,以为镇上破天荒地来了一个时髦漂亮的女游客。个别闲汉还互相交换了两个下流的眼神,等看清是刘婷,这些叔伯们才不好意思起来,也陡然热情了许多,殷勤地帮刘婷拎行李送回家,一路上喋喋不休自吹自擂,刘婷一言不发。刘宾汉见到自己的女儿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但他很不高兴,问,你过去的衣裳呢?刘婷说,都放在学校了。刘宾汉当然知道她扔了那些旧衣裳,也不便深究。只好安慰自己,女儿确实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