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芳(普米族)
经过几个月紧锣密鼓的施工,姐姐的新房子终于在年前建成了。我和哥哥过年回去探望她的时候,看到了焕然一新的院落。
主体建筑还是当年的木楞房,那是姐夫在世时亲手修的,粗大的木柱表皮光滑细腻,四壁是一层一层往上垒起来的木头,接合处不用钉子,全靠榫卯相扣而成。木料之间严丝合缝,雕花的木门质朴而有光彩。无论如何,姐夫的手艺还是可圈可点的,要不是他后来酗酒成性终致离世,姐姐本可以在这里做一个幸福的女主人的。现在,经过多年风吹日晒,木头已经变得有些古铜色,颇有古香古色之感。但它终究不可能成为“古”建筑,很多地方已经融入了现代化的因素,最典型的是覆盖房顶的木板已经换成了瓦片,那是几年前国家免费提供的,政府派人运到了村委会的篮球场上,然后大家人背马驮运到自家院子里,请那个多年来一直在村里做泥瓦匠的外乡人当大师傅,指挥大伙儿完成了从木到瓦的华丽转身。除此之外,天花板也用白底绿花纹的塑脂板做了处理,虽然看上去与这古朴的木楞房材质、风格都有点不太一致,但它物美价廉,且不用再砍伐树木,于是受到了大家的认可,他们二者也就在这里和谐共处。
木楞房左侧就是新建的那座砖瓦房了。别看它灰扑扑的不起眼,却是前后花了姐姐不少“大洋”,因为材料的运输费用太高了。为此父母和我们兄妹当然是鼎力支持。只有这么一个姐姐,她要建一座新房子,无论要多少钱,我们都要帮她实现愿望的。姐姐这一生太苦了,是该有一个温暖的家度过余生。
姐姐比我大12岁,正好一轮。她小时候正值“文革”,是她陪着母亲度过了那些艰难日子,母亲提起那些岁月,总是唏嘘不已甚至要落泪的。直到现在,母亲看着姐姐的那种目光里都是无限的爱怜。我能记事的时候,已经是包产到户了,两个哥哥上学,姐姐却辍学在家帮助妈妈劳动,放牧。后来我也上学了,姐姐还是劳动,放牧。她白天放牧,用早晚的时间挑水、磨面、砍柴……有時干不完要熬到深夜,第二天照旧早早起来。起早贪黑的历练,姐姐连走路都带着风,有时跟着她去做什么事,我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但事实上这样的时候很少,姐姐几乎不让我做什么,也很少让我跑。记得那时大队部隔一段时间会放一次电影,看完已经很晚了,我瞌睡连天,姐姐就会背着我,让我在她的背上睡觉。姐姐的伙伴们就会嘲笑她:这么大了还背着,她是你妹妹还是你皇帝老子?姐姐笑笑,只说路面泥泞怕我摔着。我听了很怕姐姐听从她们的意见让我自己走那么远的山路,于是用手紧紧地勾住姐姐的脖子,害得姐姐喘气更加困难,不得不多次停下来直起身子休息,她的同伴们把我们落得越来越远了,渐渐地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了,山林一片静谧,偶尔有几声什么鸟的叫声。姐姐就背着我在山路上穿行,有时恰逢有月光,可以看到“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有时没有月亮,只好点着手电筒,看树影婆娑形如鬼魅,我开始感觉头发往上竖,姐姐也加快了脚步。但无论如何,姐姐都没有放下我。后来回想起来,那时我已经挺大了,也只有姐姐会这么宠着我。
后来,姐姐嫁人了。姐夫是村里有名的木匠、电器修理专家、电影放映者以及乐手,村里嫁娶之事都要请他去吹拉弹唱,热闹一番。那几年姐姐的生活应该是最殷实的,虽然也一样地劳作,但精神上却是富足的。可惜好景不长,姐夫不知何时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而且愈演愈烈,根本无法挽回。姐姐的家不再温暖,而是成了暴力与贫困的代名词,她家是改革开放后没有富起来反而走下坡路的典型。我不知道姐姐这么多年来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更不明白她为什么宁愿承受饥饿和家庭暴力的痛苦,也不愿如我们建议的那样离婚。她对姐夫不离不弃直到他死。姐夫是带给姐姐痛苦的根源,我对这个男人有种刻骨的仇恨,偏偏姐姐又对他如此三从四德从一而终,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想到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论断,自鸣得意地觉得用在姐姐身上再合适不过了。那时候,我俨然一副文化人的样子,对姐姐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忘了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她要怎么“争”才好呢。我忘了她为了这个家就没念几年书,她只学会了辛勤地劳动才会有收获,学会了忍让,宽以待人……
小时候发过誓将来要对姐姐好,但那几年真不知如何才能好起来。现在,姐姐的新家算是有模有样地建起来了,没有多华丽气派,但这是姐姐喜欢的样子。她可以对孩子们说:“瞧,新房子都给你们盖好了,把你们的男朋友、女朋友们领回来吧!”也许她早就等着有这么一天吧。为这一天她苦等了很多年,从伺候酒鬼丈夫的悲摧的年月,到后来一个人拉扯孩子的艰难岁月,她一直那么坚忍。原来她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所以,那时我们说,离开那个酒鬼吧,回来我们兄弟姐妹每人给你一点都可以过日子了,不知道姐姐听了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她选择了留下来靠自己。那时我忘了,姐姐从来都是宁愿自己吃苦,也舍不得我们兄妹有一丁点的委屈。
现在国家政策越来越好,她更可以把自己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了。按照政策,她可以享受异地搬迁安置,搬到县城附近居住,房屋是现成的,生活所需也有安排。姐姐打电话来跟我们商量这个事,我说,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这句话说出来,我长舒了一口气。小时候父母就要求我们兄妹,姐姐是为了其他姊妹能正常上学才辍学的,将来一定要照顾好姐姐。我们也以照顾姐姐为己任。可能是应了那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长期以来姐姐家的经济状况极为困难,就像《平凡的世界》里兰花要靠娘家接济一样,父亲和我们兄妹也尽我们所能帮助姐姐。虽然我们出自好心,但无形中导致了对姐姐的生活指手画脚,情不自禁地告诉她要这样要那样,虽然没有颐指气使但多少有点先入为主,很多时候姐姐都是被动接受我们的这种“关爱”。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想明白了,姐姐应该拥有她自己的生活,活成她自己想要的样子。
现在的姐姐还是那样又瘦又小,岁月把她的脸刻蚀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比起年轻时,她的话更少了,但动作却一样地麻利,老屋、新的砖房、院子一下子拾掇得井然有序。她一边把她的猪、鸡、猫、狗们安顿好,一边感叹现在有这个院落有多么地方便,因为以前的木篱笆根本挡不住来偷吃食物的别人家的鸡,甚至个头小点的猪也会钻进来。现在好了,直接砌了墙,姐姐的家便围在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偷食者们只有望“墙”兴叹而无能为力了,而姐姐的牲口也不会跑出去糟蹋别人家的庄稼地了。这样,她不在家的时候也可以放心了。所谓不在家,无外乎去地里劳作,去山上砍柴耙松毛捡菌子,或是去乡镇赶集。原来养过山羊,但姐夫去世前医病需要用钱就一股脑儿全卖了。听姐姐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关乎鸡和狗的小事,这些年来的苦难并没有使她麻木,反而让她拥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淡定与从容。一直以来觉得那是大师才能修炼到的境界,不想姐姐用这样一种方式修来了,只是她不自觉罢了。
短暂的相聚之后又要告别了,姐姐把给我们准备的醅酒、核桃油、各种肉制品、各种好吃的山货装了满满一车厢。我面对那些她辛苦一年才换得的成果,很是不忍心拿,但不拿姐姐肯定是不依的,只好来者不拒。她看着这些精心准备的稀罕物装进车里了,才心满意足地拍拍身上的灰,站在她的新居前那棵梅花下目送我们离去。新年将至,梅花开得正好,旁边那一丛竹子也郁郁葱葱,与梅花交相辉映,我知道,那是姐姐的诗。
我也知道了,姐姐的远方也在这里。就让她在这里,看着她的小猪小鸡慢慢成长,她的田埂绿了粉了然后又黄了,她的蘑菇在对面山岭的青松下悄悄地破土而出,她的溪流在梦里也欢快歌唱……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