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琳(鄂温克族)
夜色正在逐渐变淡,恍惚之中他意识到眼前的影子因为光的晃动而颤抖,但他提不起任何力气抬起自己的手臂关紧窗帘。他翻了身把自己舒展开,这张行军床中间的铁网已经因为年头太久而深陷,他正好又因为这样的漏斗结构蜷缩了起来,手臂折叠,把脸埋入其中。四周旋转着,一片黑暗中混进轻柔的颜色,他模糊中意识到那是一团近乎透明的白色,如同天边的云团。这云团变换了几百几千个形状,最终都会成为她的脸。她的脸在狭窄的黝黑中闪出幽微的闪光,他看到自己站在梦中被她的脸包围,自己的手臂成为了展开的翅膀,就在下坠时心脏的停跳中他睁开了眼睛,擦去一身冷汗。
早晨醒来,面对黑黄的墙壁,他第一件事就是烧炉子做奶茶。炉子其实和火墙砌在一起,火墙中空,干牛粪的烟是在火墙的肚子里跑了一圈再从上面的烟囱飘到天上,这一切像是他正做的事情——坐在一张自制黄油漆都斑驳的方桌子旁点一根卷烟,烟草和干牛粪总是被他这样联系在一起。抽完烟,他感到胃的褶皱都被抚平了,所以火墙里大概也光滑得挂不住什么尘土,想到这他咯咯地笑起来。但很快,因为自己的声音怪异得和噼啪的干柴呼应,他又笑不出来了。三十五岁那一年,他甚至想过要去领养一个孩子,总和自己呆在一处导致他惧怕自己很多的念头,比如此刻他嫉妒炉子和火墙总是像一对夫妻互相取暖,吞吐生活的灰。用白色麻布缝的奶茶袋子早就在沸水里反复熬煮,浸染了砖茶的黑褐色,去年朋友送的普洱虽然也可以用来煮茶,但这样的茶不够硬,所以他很珍惜老包装的砖茶,总是想拉一皮卡于夕阳中回家,那样的场景只有新郎抱着新娶的妻子在亲友的祝福中志得意满地回家可以媲美。只是他想到独自一人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结束,在四周无人的草原深处他就算生病也只能咬牙自熬,不小心也许会一病不起,一皮卡的砖茶会被帮自己办葬礼的朋友们怎样猜测?所以他每次去车程半个小时的伊敏公社富强商店就只好取一块,并偷着对架上的它们说再见。近年来,他总是想到自己的身后事,年过五十之后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一半已经成为了“妻子”,这个“妻子”总是会拖住他的行动,实在是不可控。他不知道结婚多年的男人会不会对自己的妻子感到不可理解与无能为力。起码他现在是对自己另一半的身体常常产生这种绝望的情绪。黑茶煮好了,他把刚煮好的黑茶先舀出一小锅晾着,大铁锅里还余下大概一小锅的量,这时候他咬开伊利袋奶倒进去,用半个胳膊长的茶勺搅搅就算是早饭了。他会叹气,以自己没有发现的方式,先是深深吸一口再慢慢睁大眼睛耸起肩膀,再将这一口气慢慢舒出去。偶尔有人来拜访他,留宿后起床,都能听见他的叹气,每个人都会跟着他也深深叹一口。他是单身很久了,拜访他的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没有女人给他早起熬茶才有的忧愁。这个他不知情的被同情的时刻里,别人看到他的背影都是孤零零地缩在一起的。牛奶的质感却让他想起她。
牛奶和黑茶混在一起后泛出一种天亮时最模糊暧昧的云的色泽,那是夫妻生活的颜色。他就像嫉妒炉子和火墙一样嫉妒牛奶与黑茶。偶尔他会因此打碎一只碗,没有人看见过他蹲在地上捡碎片的样子,他的日子大部分都是只给自己看的。收拾起早上所有的狼狈以后,他马上就该去把羊放出来吃草。放羊这件事其实并不会占据他太多的时间,在草原上,很多动物都保持着相当意义上的自由。在这一块地方,想要区分大同小异的羊群是谁的所有物就看耳朵,除了他的每只羊都会被他剪去半个右耳来标志是他的所有物外,他邻居的羊会被剪去左耳,更远的人家会在羊耳朵上订上蓝色塑料标。多年以前,他根本不懂牧人怎么分辨自己的羊和别人的羊,所以她因为丢了羊去别人家的羊圈一个一个查自家的羊有没有被拐跑的时候,他总是很难为情。一方面是因为看到她是那样锱铢必较,一方面是害怕她会因为认错自己的羊而产生误会。他记起自己有一次终于憋不住而问她怎么看出那是自己家的羊,她哈哈大笑随手抓来一只羊给他看残缺的羊耳。他总是会因为这件事暗暗责备自己,怎么会在那时候不了解事情是如何就觉得她是那样小气又固执地寻自己的羊呢。那时只有他这个不知道规则的外乡人感到了这件事本来没有的窘迫。如果她顺利活到现在,和他结婚生子,兩个人之间会出多少误会?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么多时间细细琢磨那些层出不穷的误会。这样一想,他就拥有了隐秘的幸运——没被生活考验太多的爱情之美丽。
他是个小有名气的单身汉。在鄂温克人的小圈子里,这个四十多的男人给各家媳妇的印象总是懂事又干净的。他常常会被很多嫂子拿来跟自己各种各样的姐妹配对,嫂子们好心地给他介绍丈夫早逝的寡妇或者还未出嫁的老姑娘,理由无非是搭伙过日子。其实他早已经忘记了该怎么和一个女人相处超过几个小时,说什么呢?他记起年轻时候上大学,学的专业是历史,本来他该做一个历史老师的,他每天都会给她讲一些课堂上听来的故事,她会坐在炉子前面,一边添柴一边在炉底的锅灰中烤几个硬邦邦的饼。偶尔他觉得她全然没听进去就停下了话,她会顺顺自己因为干活有些松散的长辫子,好长时间才递给他一碗黑茶催他喝下去,仿佛以为他是因为口渴才不继续讲话。
“你讲的这些都是你平时学的吗?”她也会在结束了晚饭后,坐在羊圈的栅栏上,一边揪着腿边的草穗子,一边百无聊赖地跟他搭腔。
“是啊,我平时上课就是看这些东西。”他擅长做跟屁虫,她忙得四处转,他就像草原上的孩子似地揪着她衣角跟着她转,反倒比她还忙似的。
“你学了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啊?你连是谁的羊都分不出来。”这时候他往往很生气,觉得她浅薄。但他不想跟她吵架,晚饭之后的黄昏是他们唯一能够什么都不做的闲暇时光。他虽气她看不起自己的专业,但还是会用杆子硬一些的草编一个戒指出来给她戴上。他时常会想起这些事情,这些旧的回忆会被自动披上温柔的霞光,很像是美图手机里的柔光自拍。事实上,现实的场景却可能是在太阳落下后骤然的暗蓝里晃着,但这不重要。他一早就明白记忆如同历史一样会是真实的残缺与虚构。
他把自己的羊交给羊倌之后,就开车上了巴彦托海—伊敏公路,这一条路修建得十分宽阔与平整,几乎与巴彦托海镇内的主干道无二了。每个月他都会去镇上两次,看望朋友,补齐生活用品,买一些蔬菜水果大米面粉。今天比较特殊。这一次去镇里前,他的朋友给他打了电话,特地要他来新家叙旧。说是叙旧,其实他也明白,在喝酒之余,他这位朋友的媳妇会介绍女人给他。他想着这些,朝着皮卡车后座的书包看了一眼,里面有他刚洗净的衣物。年轻时候他穿什么都好看,但还是会在不多的衣服中琢磨出搭配来。那时候他会把头发留到肩头,还会自己剪出来个齐刘海。想到这他又笑了,他看过自己的朋友怎么训斥自己的孩子穿奇装异服。如果有孩子,他绝对要给自己的孩子拍下很多照片,年轻时候的发型与衣着总是在多年后显得不可思议。“嗨呀!我当时太傻啦!”他期盼自己的孩子会有在成为青年之后看到自己中学时候的照片满脸通红的自我解嘲这样的反应。自从进入中年,自己穿什么都是一个样,这样的认知几乎每天都会被确认。早上醒来他用冰凉的井水洗脸,还没等找到毛巾,脸就被风吹干了。他照着摩托车的后视镜,看着自己一张皱纹密布的脸,还带着井水与风轮番蹂躏过后的干涩,他不敢流露出任何神色。因为不管什么表情都会扯动脸上紧绷的皮肤,那种针刺的碎裂感会让他陷入过去的时辰。谁能想到自己的皮肤会跟自己的身形一样慢慢垮掉呢?只要不照镜子,就想不起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事实。有时他羡慕她。她早就被火化了,身体一瞬间——或许也不是一瞬间,但相较于自己慢慢活过的几十年,也可算是转瞬——就消失了。他觉得慢慢失去自己的身体可能比死还难熬一点。
这条公路会路过一些湿地,现在刚好是四月中旬,天鹅陆陆续续飞回来了。在一处面积不大的水泊旁他停下了车。那些天鹅羽翅洁白,展开时会在自己腹部留下极暗的影子,这让它们在一幅画一样的场景中显出生气来,不然他就真的以为自己只不过是看到了一幅油画罢了。天鹅也会让他想起她。她虽然看不太起他讲的历史故事,但是对周围的山川树木都有话讲,有一次她带着他骑摩托出来兜风到了这附近的另一处湿地,刚好在地上发现了一只腐烂的天鹅尸体。她一直瞧着蛆虫在它身上爬来爬去,一动不动。他的意思是想埋了这只死去的天鹅,她拦了下来。
“你猜它怎么死的?”她那时候的声音带着隐秘的情绪,他虽然敏感地察觉出这其中有些必须明白的事情。过了这许多年,很多的细节有了毛边,慢慢变得不那么真实了,唯有当天他记得十分清晰。浅灰色的天和绵延的枯黄蓬草在极远的地方变成了黑硬的一条地平线,在地平线之外有一些更为尖锐的事物显出它们的尖顶,从那些尖顶吹过的风与今天的一样,带着幽幽的呜咽被撕开了好几个口子,所以他的头发一会儿被吹到脸上,一会儿又被吹在天上。当时她嫌蹲在地上太累,直接坐在了地上。
“它可能是饿死的,或者一头撞死的。”她知道他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来的就是这些动物的习性。他张着惊讶的嘴巴问她这两种差异巨大的死法到底有什么共通之处,她眼里升腾起不祥。她折断一株异常鲜嫩且深绿的草——多年后凭借放牧时候的经验他才知道这种绿且健壮的草会在大旱时候成片生长——放在双唇间吹出三两个极为干瘪的乐音,也并不急于回答他的问题,仿佛刚才过度关心一具死去的天鹅尸体的人并不是她。
“你会一直跟我在一起吗?”她眼中的不详盛大地烘托出一股火焰,时隔多年就算在记忆中这种怪异的灼热还是会顷刻间围困他,那一刻除了肯定自己的爱情还能做什么。年轻时,一生只是情绪饱涨的一个瞬间,为了那一个瞬间,什么诺言都能轻易脱口而出。他一边走回皮卡车旁边,一边举起手机拍下那些稍有风吹草动就飞离岸边的天鹅群,带着对过去时日的缅怀。该开车去镇里了,还要先去澡堂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今天这身衣服是他几年前就买好的,那时候他被频繁地拉去和人相亲,大部分带着期待来的女人在看见他灰头土脸跟普通牧民无二的衣着时,表情都会像卡碟一样尴尬,而那些毫不在意他外表的女人,他也觉得看不太上。即便是互相看得顺眼,坐在一起又相顾无言,不知道该试探一些什么,哪些可以拿出来谈。他已经太久不会和女人谈恋爱了,或者仅仅是谈一些日常的话题。这个年纪了,给她们讲年轻时候看来的历史合适吗?今天他又该聊些什么呢?
刚刚开进镇里的时候,遇见第一个红绿灯时,他总会小心翼翼告诉自己进了一个由红绿灯主宰的世界,什么时候该停车什么时候该转弯都是提前定好的,他只要打破这个规则就会得到惩罚。这里的一切都不如草原自在。他把皮卡开到金龙洗浴中心,在老市场一片挤挨挨的门市中,他看见今天要拜访的朋友的越野车停在了副食商店前的窄小道边。这位朋友近些年才买了车,总是会开车四处转悠,但他的车技又不好,顾前不顾后,车屁股上总有几处刮痕,为这刮痕,他的媳妇脸上总会带有几分责备。他悄悄闪进洗浴中心避开了他的朋友,他知道今天这顿饭会十分丰盛。在澡堂闷热的湿气里,他探查着自己身上每一处机关,几乎所有的皮肤都黝黑且紧绷,常年的劳作带给他的不仅是风吹日晒,还有对抗自然所必有的强健体魄。只是他的肚子十分鼓胀,不知道他的内脏有什么变化。他忽然在澡堂昏暗的灯光里惧怕起面目模糊的独身的前景,那些在器官内催老的神秘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他不肯照镜子的时日里,一下子将他的皮肤也一步一步拉扯松弛,他逐渐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一些冲动的意念也越来越少地造访,这使他担心起再过几年,他会老得失去了性别。澡堂内有一些年轻的男孩,他们结伴搓澡、大呼小叫,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偶尔他们会谈到自己的女朋友,语气里不带着一点爱怜且不加掩饰。旋即他笑起来,这个小镇的年轻人从来就没有变过,他们长大了也不会和自己以及自己身边的人有什么大的差异。他在猜测哪一个男孩会跟自己一样再也没办法找到合适的伴侣,打一辈子光棍,又或者他们最终找到了伴侣,日子却过得处处别扭。在一片氤氲中,她的脸也模糊起来,只是那长辫子上的碎发还是清晰得就像眼前睫毛上滴落的水珠。时间已经是下午了,他走出澡堂的时候在料峭春风中狠狠打了个喷嚏,鼻子酸得差点流下泪。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朋友。
“喂?到哪啦?赶紧来吧,吃的都准备好啦!”朋友热情洋溢的声音带着神秘,仿佛朋友成为了带着善意与礼物的神仙。他应答着进商店买了一箱哈尔滨啤酒和一箱可乐放到了皮卡车后箱,这两样东西是过年走亲戚串朋友的标配,是永远不会出错的配置。买好这些后,他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刚刚洗过的蓬松头发,常年的日晒让自己的发丝变得发红发软,他有些讨厌自己身上出现的任何一种疲软,却喜欢女人身上的软的一切。她那时候很瘦,那个年代任何人都吃不太饱,加之起早贪黑的干活,她更是浑身没有几处软的地方。四肢都是硬邦邦的。那时候他唯一能够想象的就是她的胸脯,在独处的时候他急吼吼地吻她,也会大胆地把手往她胸前那一处揉去。她有时候会生出大力气把手曲在胸前,但小嘴儿还互相贴着,有时候又温柔地张开轻轻抱住他的后腰。那是他最冲动的时刻。
他将车开到新区的欣园小区,这是刚刚建好的楼盘,年轻的小夫妻或者有钱换房子的夫妻会选择在这儿定居。但这个小区远离镇内,稍显冷清。他毫不犹豫地踏上朋友家的楼道门,就像是迎接自己的命运一般满怀期待又万分忐忑。一步一步走上四楼的整个过程,他都带着一种类似口渴的感受,他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在看羊时穿着的马靴,下去换早就来不及了,只能蹲下身擦擦鞋边的污泥,但却找不到地方擦手。朋友穿着拖鞋下来接他的时候,一点也不介意他此刻已经乱七八糟的状态,他一进朋友家門就看见朋友稍显富态的媳妇正穿着家居服给他拿拖鞋。还好他的袜子算是干净,一进门他就拘谨地坐在了离门口不远的餐桌旁,餐桌上硬的透明塑料桌布正映照出他一张模糊又扭曲的脸。几年前他常去这位朋友的旧房子做客,那时候朋友家可以穿着鞋随便进去。这些年他大部分朋友都换了新房子,比上世纪90年代那些旧楼盘的房子大了一倍。朋友邀请他站起来参观参观新家,朋友的女儿却紧闭房门,这个看起来对新房子早已失去兴趣的少女在他进门时候匆匆出来露了个脸后就进屋了。这个房子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崭新的木漆味,让他一瞬间回想起她棺材的味道,她死得突然,棺材都是顶新的。
“喝白的?”朋友从厨房的酒柜里掏出一只白瓷的瓶子,他开始想起她来。他们谈恋爱的那个时候,人们常常饮酒取暖,她也不例外,实在冷极了就大口喝几口白酒,人瞬间就会通透暖和起来。
“啤的啤的,白的喝不了。”他摆摆手,朋友也不强求,把白酒放在桌上,转身又开了他搬上来的一箱啤酒。这一桌饭的时间,他都在等另一个人来,或者在等嫂子开口说一些他终身大事的问题。朋友和嫂子却一直在说一些年轻时候的往事,他们的女儿扒拉着餐桌上唯一一道素菜,不肯多吃几口手把肉,所以朋友的女儿也拥有硬邦邦的四肢,他不敢朝其他地方多看,只好盯着朋友一小杯一小杯灌着自己白酒,顺带着咂吧自己的嘴,因此他想起她当时昂头饮下白酒的姿态。
“以前的白酒就装在一个透明玻璃瓶里,一点标识也没有,你看现在的白酒瓶子都特别好看。”朋友一边炫耀般摩挲着流畅的瓶身。
“对,那个时候经常因为这个出事。”嫂子继续接茬。
“什么事儿啊?”朋友的女儿张着好奇的眼睛,急于知道父母语气里冷峻又模糊的故事。
“那个时候的摩托,都是电瓶的,电瓶里要加硫酸。牧民都是拿这种白酒瓶子,喝完白酒就往里倒硫酸,谁也分不出来,就有不少喝多的牧民忘了瓶子里的东西直接拿起来就喝,死了不少人呢……”朋友又开始摩挲白瓷瓶子流畅的瓶身,陷入了自己描述的场景。要不是这朋友只跟他有十年的交情,他恐怕就以为朋友是故意提起这一茬的了。朋友的女儿更是难以置信地紧皱眉头想象喝下硫酸的惨状,他不敢在这片刻的沉默里回想那个场景,就只好盯着朋友一家每个人的表情看。但就在这些发红的脸上,他又想起她喝下硫酸时候的样子,她的舌头瞬间肿大,伸出来盖过了她的半张脸,她从舌头到胃全部被硫酸烧灼开,露出来的舌头都发黑了。或许是他盯得太仔细了,朋友媳妇嘴上的绒毛几乎叫他数清,他感到自己浑身都变得十分坚硬,恐惧勾连着他的头脑和脚趾,冲动着想夺门而去。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还在伊敏放羊啊?”朋友媳妇一边给他把羊肉切成小块儿,一边用眼睛在他蓬乱的头发间搜寻着什么。
“对,别的我也干不了什么了,都这个岁数了。”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去,朋友媳妇脸上早已备好了遗憾的表情,他等待着朋友媳妇更进一步的问话,或者来劝他找一个女人。但朋友媳妇转过头朝着自己的女儿努了努嘴巴。
“你这个叔叔是个大学生,”她故意停了下来等女儿露出疑问的神情,“为啥回去放羊呢,因为爱上了一个姑娘,还没结婚姑娘就……就过世了。这么多年我们都劝他再找一个,你这个叔叔可犟了,就说过不去这个坎儿,单身到现在。”
他不知道该不该接下这个话,说明自己其实另有一些心思,或者怎么样委婉地表明自己也不爱过单身的日子。就在朋友的女儿带着对自己故事听起来浪漫的那部分过度想象的眼中,他看见自己涨红的脸和发软的头发。有一瞬间,他几乎要哭出来,为着自己孤身挨过的这几十年,这些年,他没有再被哪个女人抚摸过自己的脸颊和头发,更别说自己身体的另一些地方,尽管他紧绷的身体仍然具备一些男人都有的悸动,但所有人都只看到了他身上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其实自己过也挺好的,你看我结婚还得给这俩爷爷当牛做马伺候着。”朋友媳妇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些更不该提的话题,只好试图找一些婚姻生活的不快来安慰他。
“你看你,净说一些什么胡话……”朋友和朋友媳妇就婚姻生活的不快开始了一番酒后的争吵,这样的场面他见过很多次了。很多女人都忍不住提起他坚贞的爱情故事,很多孩子都会在听到这些故事后带着一丝崇拜看向他,人人都爱提一些传奇故事,但在传奇人物面前这些故事恰恰不该被提起,于是争吵也会开始,从一开始的这件事又牵扯出别的事情来。他厌恶人群中忽然分出的这三拨人,但更厌恶明明只有三个人却也算是人群。朋友的女儿对着他温柔又略带歉意地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容令他焦急。他在朋友和朋友媳妇拌嘴的间隙,掏出自己的手机,忙着想让关于自己的话题迅速过去,却只翻到了今早他路过水泊时拍下的天鹅在闪着一如既往的不祥色彩。
“姑娘你看,这是天鹅,今天刚拍的。”朋友的女儿接过手机,过于认真地放大屏幕,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洁白的物种一般,大声地回复他:“哦!真漂亮!天鹅都回来了!”他和朋友女儿的努力成功吸引了朋友以及朋友媳妇的注意力,朋友一家将脑袋凑在一起,都过于认真地盯着屏幕上被女兒放大的天鹅群。他重重坐下,擦了擦脑袋上涌出的汗。
“天鹅是最坚贞的动物,要是自己的另一半死了,它们也不会继续活下去了……”朋友又带着一番说教的口吻开始告诉女儿天鹅的事情,他知道朋友在担心自己的女儿紧跟如今一切都可以轻盈地随机抛弃的潮流。凌晨时他成为天鹅的梦境,瞬间清晰地倒流进脑海,朋友的声音远在餐桌之外,朋友的女儿脸庞扭曲起来,渐渐成为了他梦里常看见的那张苍白且怪异的笑脸,他感到刚刚自己坚硬的身体瞬间疲软了下来,诅咒一样的平静侵袭进他的身体。他隐隐悲哀地感知到今天这顿饭不会有其他人来了。
她死去很久了。他这样失神地想着,那天他们在天鹅尸体旁的一切又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那天他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意后急不可耐地吻了她的嘴唇,顺势把本来就坐在地上的她铺平在干燥却柔软的蓬草上,他压在她硬邦邦的身体上,双手探向她唯一柔软的地方,随着她的柔软在他手中愈发真实,他身体的某处也开始胀硬发痛。他记到这里就记不太清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更近一步。这些年过去了,他没有再摸过任何一个女人柔软的地方,他有点遗憾,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最接近女人的时刻,他记不清自己是否更近一步了。她的尸体与那具爬满蛆虫的天鹅的尸体在他脑海里渐渐重叠起来。天鹅一定是饿死的,因为它把头埋在了两个羽翅中间,双脚也蜷缩进了自己的腹部,尽管它腐烂了大半,但他看清了羽翅之中天鹅黑洞洞的眼睛。他预感到自己再也不会被欲望涨满。寂静刺穿了他的身体。
仿佛她昨天刚刚死去。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