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渡
枕木间的积雪未化
错觉误以为你伏在雪山上爬一架梯子
你从地球的这面峭壁爬上去
星群加速地追逐太阳
有时候,孤独
像疾驶过的火车
而肉体,一件多余的行李箱
扣着沉重的喘息
有时候,突然地轻松
错觉像星子吸附在雪上,突然地
融化
一扇小窗就要到了
你弯曲了食指
它的来历与身世我一无所知。
我能确定的是
它的声音发自内心,清晰、肯定
在众多的排练与表演之后
如此自然。
没有灯光
甚至也不需要任何道具。
空椅子是它的听众
还有我,处在那深沉的黑暗里偶然的时刻
被叫醒了的昏睡的人。
盲人摸象,一个传闻已久的故事
但是谁能告诉我:
大象,这神秘的物种
我们真正知晓的又有多少?
从林子边缘缓慢又沉着地走向河谷
一对蒲扇般的巨耳
提醒我们,不得不去倾听它的
每一次重击:
那传导到地幔深处,又从古老地心
传送回来的回应……
大象,四根粗壮的柱子
最终在天底,在河水边停下
它用修长、柔韧的鼻子
饮水,喷洒身体
那浑然一体,饱满的身躯
而水里影子看到:一个
有如塔座一般的宽大脑门,和比新月
还要光洁的象牙,浓密睫毛
闭合的眼睑,以及
略带羞涩、谦逊的内心
等待黄昏浇铸的那一刻
大象那庞大的身躯,静静地
站在地平线上
告诉我们:大象,是住在地球上
离我们最近的,唯一的神
曾经看着她踩着刀刃旋转
拖曳水袖,雪的肌肤时隐时现
渐渐压低了唱腔
小小的碟子中央
让人生怜的手指
如切如磋,最后造就出一座精舍
蜜蜂,如同飞来的猛虎
在斑斓锦绣里吮吸,并且
带来了针刺
白的更白,一颗秃头
像满月一样饱满
低垂,不知要憐悯谁
一直俯看着心里的塔,舍利子
直到溢出水流
漫过一件果皮的袈裟
早上,她踩着泥泞回来
赤着脚踝,在我窗下发抖
头发披散着,脸上积满泪水
而一根电线绷紧,恰好刺穿了她的双眼
震颤着,嗡嗡作响
如同青蛙的肝脏爆炸,腾起
一片红色的烟雾
她淋着雨,但是依然用流血的眼眶盯着我
于是,我看见镜中的大海打碎
波浪像两只断翼,倾斜地
插入一个狭长的雨夜
雨,追赶她的躯体,漩涡中的礁石
扯烂了她的裙子
我听见她在尖叫,在狂风中
尖叫
她的瘦小的脚趾在海浪上奔走
躲避尖利的刀刃
然后,幻象迅速地消失
台风过去了
泡沫吞咽雨夜的喧嚣
黎明的嘴唇从冰冷中苏醒
雀鸟鸣叫
一个几何状的世界,以严整的线条清晰起来
小山,平畴,还有这棵
孤单的树
一棵榉树在我眼里摇曳
并且轻轻地哭泣
日复一日,盲目且固执地
履行一种义务。
在田野里,沟渠,草堆,和树木
阴湿的根须之下
总能看到你,蠢头蠢脑
蠕动可笑的身躯
热衷于那活计。
一个泥巴的工厂
泥巴的产业。
对所有腐烂的草叶,果实和根茎
来者不拒,兴致勃勃地
大吃特吃。
经过咀嚼,搅拌
填充到一环一环,伸缩的管道
直至,输送到那出口。
以时间换算
沉闷的黑暗,只是等待拉出来的
一堆新鲜的粪便。
这真像是一位诗人所有的修炼
和他时刻信奉的宗教。
那女人,骑在人字梯上
搅动刷子的鬃毛
从我身体里,蘸出淋漓的油漆
她肥满的裆部,溅满彩色
抵紧发热的玻璃
光线的长矛,在墙上撞击
折断、和解,最终死去
我和她之间,竖着一面玻璃。正午刺眼的阳光,像根根银矛不断投掷过来,枪头无声地折断。我们之间竖着一面玻璃。面前是张洁白的稿纸,我时刻注意着,它要飞起来。我用手按着它,视线还是忍不住上移。她就站在窗外的人字梯上,面对我。裆部的内容丰富,沾满油漆的牛仔裤凸起,有些褶皱,但不妨碍快要胀出来的饱满。我注意到那个点,贴在玻璃上抖动,哦,奥秘的发动机,一个黄金的中午突然抖动起来。止不住的眩晕中,帆布皮带上的银扣,敲出玻璃身体里的碎响。
我们之间,竖着一面玻璃。我知道这扇玻璃,从内到外地透明,但从外面,绝对看不到内面。我们之间,是事物清醒的两面,是泡沫的堆砌。我曾经遇到过她,在回廊上,左手上举,露出一截茶色腰肌。一道光,扫亮小腹,细小的金色绒毛像泡沫的呓语。一定有贪玩的孩子,溺死在那里,我曾经天真地想。但在那时,她向我点头,略带羞涩地笑,脸孔像涂满蜂蜡的水晶盘。我们之间,竖有一堵玻璃。我迷恋那些心尖上长毛的喜悦,迷恋在明亮的玻璃上转动毛刷子的感觉。我真想摸出一根银链,穿透她两根大鸟骨骸一样的锁骨。我真想拉着她跟我走,忽然就走到了阳光里,无数束光合并成一条大路。
她在我窗前转动毛刷,蓝色的窗框,蓝得像海水的壁挂一样。每天经过,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它们像今天一样蓝。可爱的灰尘,像人世间最小的唇吻,不断地落下来。我和她之间,竖着一面玻璃。呼吸,越来越像膨胀起来的一头怪兽,长满蓝色的羽毛,长满鳞甲的爪牙,从鸡尾酒一样的颤抖的心脏上伸出来了。我们之间,竖着一面玻璃。呼吸加快,像火焰席卷,我希望玻璃像燭油一样地迅速地融化,像喷泉,从最高点缓缓地落下,滑向窗外蓝色的大海。
窗搭忽然啪的一声巨响,她在人字梯上打了个趔趄,我按住了面前的一张白纸。桌面上的两粒眼珠子缩了回来。我看着她弯腰,喘着气,站着不动了,两眼审视玻璃,一直穿透过来,盯在我的脸上。她的一只手捏着刷子拄在窗台上,另一只手,虚按在油漆桶上。她遮住了光,在我面前迅速地晦暗,迅速地冷却下来。我看到她蹬在梯子上裂口穿洞的胶鞋,仿佛刚从蹩脚的铸钢槽中拿出,又被坚硬的斧子砍出了不规则的外沿。洒满油漆的牛仔裤,像两筒生锈的僵硬铁皮,而在弯腰敞开的,泥塑一样的胸襟,我看到汗渍像蚯蚓巴在她的两团高翘的胸脯上。我看到大片的光死去,更多的晦暗凝固,仿佛一具青铜。我们之间,竖着一面玻璃,我突然听着许多长满铜绿的零件在我身体里无声地脱落,一片空白安然进驻我的身体。我最终从玻璃里遁身。
每天写诗,像写一部回忆录
我的起句就是那窗子。
譬如水,烟斗,掉在草坪上的红色
内裤,精巧的蕾丝花边
花工小心地伸出绿色的指头。
割草机,一个害着热病、莽撞的大家伙
忍不住颤抖。
我总是这么写着,回忆写完了
就成了遗嘱,一部分。孩子拿着稿纸
折飞机,不知飞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