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与蟋蟀

2019-03-29 07:44津渡
十月 2019年2期
关键词:油漆大象玻璃

津渡

铁 轨

枕木间的积雪未化

错觉误以为你伏在雪山上爬一架梯子

你从地球的这面峭壁爬上去

星群加速地追逐太阳

有时候,孤独

像疾驶过的火车

而肉体,一件多余的行李箱

扣着沉重的喘息

有时候,突然地轻松

错觉像星子吸附在雪上,突然地

融化

一扇小窗就要到了

你弯曲了食指

国家剧场里的蟋蟀

它的来历与身世我一无所知。

我能确定的是

它的声音发自内心,清晰、肯定

在众多的排练与表演之后

如此自然。

没有灯光

甚至也不需要任何道具。

空椅子是它的听众

还有我,处在那深沉的黑暗里偶然的时刻

被叫醒了的昏睡的人。

大 象

盲人摸象,一个传闻已久的故事

但是谁能告诉我:

大象,这神秘的物种

我们真正知晓的又有多少?

从林子边缘缓慢又沉着地走向河谷

一对蒲扇般的巨耳

提醒我们,不得不去倾听它的

每一次重击:

那传导到地幔深处,又从古老地心

传送回来的回应……

大象,四根粗壮的柱子

最终在天底,在河水边停下

它用修长、柔韧的鼻子

饮水,喷洒身体

那浑然一体,饱满的身躯

而水里影子看到:一个

有如塔座一般的宽大脑门,和比新月

还要光洁的象牙,浓密睫毛

闭合的眼睑,以及

略带羞涩、谦逊的内心

等待黄昏浇铸的那一刻

大象那庞大的身躯,静静地

站在地平线上

告诉我们:大象,是住在地球上

离我们最近的,唯一的神

曾经看着她踩着刀刃旋转

拖曳水袖,雪的肌肤时隐时现

渐渐压低了唱腔

小小的碟子中央

让人生怜的手指

如切如磋,最后造就出一座精舍

蜜蜂,如同飞来的猛虎

在斑斓锦绣里吮吸,并且

带来了针刺

白的更白,一颗秃头

像满月一样饱满

低垂,不知要憐悯谁

一直俯看着心里的塔,舍利子

直到溢出水流

漫过一件果皮的袈裟

榉 树

早上,她踩着泥泞回来

赤着脚踝,在我窗下发抖

头发披散着,脸上积满泪水

而一根电线绷紧,恰好刺穿了她的双眼

震颤着,嗡嗡作响

如同青蛙的肝脏爆炸,腾起

一片红色的烟雾

她淋着雨,但是依然用流血的眼眶盯着我

于是,我看见镜中的大海打碎

波浪像两只断翼,倾斜地

插入一个狭长的雨夜

雨,追赶她的躯体,漩涡中的礁石

扯烂了她的裙子

我听见她在尖叫,在狂风中

尖叫

她的瘦小的脚趾在海浪上奔走

躲避尖利的刀刃

然后,幻象迅速地消失

台风过去了

泡沫吞咽雨夜的喧嚣

黎明的嘴唇从冰冷中苏醒

雀鸟鸣叫

一个几何状的世界,以严整的线条清晰起来

小山,平畴,还有这棵

孤单的树

一棵榉树在我眼里摇曳

并且轻轻地哭泣

蚯 蚓

日复一日,盲目且固执地

履行一种义务。

在田野里,沟渠,草堆,和树木

阴湿的根须之下

总能看到你,蠢头蠢脑

蠕动可笑的身躯

热衷于那活计。

一个泥巴的工厂

泥巴的产业。

对所有腐烂的草叶,果实和根茎

来者不拒,兴致勃勃地

大吃特吃。

经过咀嚼,搅拌

填充到一环一环,伸缩的管道

直至,输送到那出口。

以时间换算

沉闷的黑暗,只是等待拉出来的

一堆新鲜的粪便。

这真像是一位诗人所有的修炼

和他时刻信奉的宗教。

正午刷油漆的姑娘

那女人,骑在人字梯上

搅动刷子的鬃毛

从我身体里,蘸出淋漓的油漆

她肥满的裆部,溅满彩色

抵紧发热的玻璃

光线的长矛,在墙上撞击

折断、和解,最终死去

我和她之间,竖着一面玻璃。正午刺眼的阳光,像根根银矛不断投掷过来,枪头无声地折断。我们之间竖着一面玻璃。面前是张洁白的稿纸,我时刻注意着,它要飞起来。我用手按着它,视线还是忍不住上移。她就站在窗外的人字梯上,面对我。裆部的内容丰富,沾满油漆的牛仔裤凸起,有些褶皱,但不妨碍快要胀出来的饱满。我注意到那个点,贴在玻璃上抖动,哦,奥秘的发动机,一个黄金的中午突然抖动起来。止不住的眩晕中,帆布皮带上的银扣,敲出玻璃身体里的碎响。

我们之间,竖着一面玻璃。我知道这扇玻璃,从内到外地透明,但从外面,绝对看不到内面。我们之间,是事物清醒的两面,是泡沫的堆砌。我曾经遇到过她,在回廊上,左手上举,露出一截茶色腰肌。一道光,扫亮小腹,细小的金色绒毛像泡沫的呓语。一定有贪玩的孩子,溺死在那里,我曾经天真地想。但在那时,她向我点头,略带羞涩地笑,脸孔像涂满蜂蜡的水晶盘。我们之间,竖有一堵玻璃。我迷恋那些心尖上长毛的喜悦,迷恋在明亮的玻璃上转动毛刷子的感觉。我真想摸出一根银链,穿透她两根大鸟骨骸一样的锁骨。我真想拉着她跟我走,忽然就走到了阳光里,无数束光合并成一条大路。

她在我窗前转动毛刷,蓝色的窗框,蓝得像海水的壁挂一样。每天经过,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它们像今天一样蓝。可爱的灰尘,像人世间最小的唇吻,不断地落下来。我和她之间,竖着一面玻璃。呼吸,越来越像膨胀起来的一头怪兽,长满蓝色的羽毛,长满鳞甲的爪牙,从鸡尾酒一样的颤抖的心脏上伸出来了。我们之间,竖着一面玻璃。呼吸加快,像火焰席卷,我希望玻璃像燭油一样地迅速地融化,像喷泉,从最高点缓缓地落下,滑向窗外蓝色的大海。

窗搭忽然啪的一声巨响,她在人字梯上打了个趔趄,我按住了面前的一张白纸。桌面上的两粒眼珠子缩了回来。我看着她弯腰,喘着气,站着不动了,两眼审视玻璃,一直穿透过来,盯在我的脸上。她的一只手捏着刷子拄在窗台上,另一只手,虚按在油漆桶上。她遮住了光,在我面前迅速地晦暗,迅速地冷却下来。我看到她蹬在梯子上裂口穿洞的胶鞋,仿佛刚从蹩脚的铸钢槽中拿出,又被坚硬的斧子砍出了不规则的外沿。洒满油漆的牛仔裤,像两筒生锈的僵硬铁皮,而在弯腰敞开的,泥塑一样的胸襟,我看到汗渍像蚯蚓巴在她的两团高翘的胸脯上。我看到大片的光死去,更多的晦暗凝固,仿佛一具青铜。我们之间,竖着一面玻璃,我突然听着许多长满铜绿的零件在我身体里无声地脱落,一片空白安然进驻我的身体。我最终从玻璃里遁身。

回忆录

每天写诗,像写一部回忆录

我的起句就是那窗子。

譬如水,烟斗,掉在草坪上的红色

内裤,精巧的蕾丝花边

花工小心地伸出绿色的指头。

割草机,一个害着热病、莽撞的大家伙

忍不住颤抖。

我总是这么写着,回忆写完了

就成了遗嘱,一部分。孩子拿着稿纸

折飞机,不知飞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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