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指向的英国价值观教育：背景、内容和实施

宁莹莹

（1.福建教育学院，福建 福州 350025；2.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现代英国社会文化和人口结构的变化，带来了社会价值观念的改变和重构。近年来西方社会日益激烈的多元文化冲突、移民浪潮、极端主义等问题，导致各种价值观念冲突愈演愈烈，为国家身份认同和社会认同带来了挑战，多元文化主义受到越来越多的批评。在这样的背景下，英国社会逐渐意识到价值观建设对于超越多元价值、形成统一认同、维持社会稳定的重要性。价值观既关系到社会凝聚力的培育，也关系到国家身份认同感的形成，对国家和政治稳定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近年来，英国在价值观领域不断探索与实践，培育为全社会普遍认同的价值观成为政治层面积极推进的议题。2014年，英国教育部明确将核心英国价值观教育作为学校的内容，要求所有学校必须采取积极措施，将这项内容融入学校教育。在这样的背景下，多领域共同关注成为英国价值观教育繁荣的外部表征；社会现实困境又成为推动价值观建设的内在动因。

一、价值观建设兴起的内在动因：“英国性”的衰退

英国价值观成为重要议题有着深刻的社会现实根源，是随着英国国内和世界范围内政治、社会和文化环境变化而得以发展的。“英国性”（Britishness）多次在公开场合被提出，正是出于对多元文化整合、统一公民身份认同等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应对。“英国性”也称“英国特性”或“英国特色”，它是由不同群体的经历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所创造和重塑的，内含着不同种族、信仰和文化群体之间的共同身份认同。

1．多元文化社会为“英国性”带来挑战

英国历来是一个多民族和多元文化并存的社会，公民多重身份和多重角色之间的冲突为统一国家身份认同带来挑战，移民浪潮和全球化又进一步加剧了价值冲突。根据2011年英国国家统计局最新的人口普查数据，2001至2009年间，英国的少数民族人口增加了近40%，非白人的少数族裔达到英国常住人口的13%。本土白人比例从2001年的87%下降到2011年的80%，移民人口仍将呈现增加的趋势，预计到2050年英国的黑人和少数族裔可能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一。2000年英国兰尼米德信托委员会（Runnymede Trust Commission）发布的《多民族英国的未来》很好地总结了英国公民身份建构面临的复杂背景：全球化削弱了国家政府的影响力和公信力；日益多元的个人道德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两性关系和家庭结构的变化，造成民众对传统观念尊重和信任感下降；经济结构的调整，尤其是制造业和采矿业的衰落，对如何解决大规模人口就业问题构成挑战；宗教领域基督教声望的下降，随之而来的是人们对后帝国主义现状的焦虑。[1]

2008年的一项普通家庭调查显示，生活在英国的成年人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选择将自己定义为英国人，这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大不列颠作为一个地理、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实体受到挑战。大多数白人群体认为英国性的衰落归结为四方面原因：国内大量的移民；少数民族对福利国家的不公平表示不满；道德多元主义的兴起以及由于过分遵从“政治正确性”而对少数民族群体管理不力。大卫·卡梅伦在2011年慕尼黑安全会议演讲中重申了英国社会面临的身份认同问题：“英国部分年轻人存在身份认同的问题，在家遵从伊斯兰传统，而这些传统移植到现代西方社会却被认为是过时的……英国未能创造一个让年轻人有归属感的社会。”[2]

2．极端主义加剧社会冲突

近年来，英国面临极端主义和激进主义的威胁，2005年伦敦地铁爆炸案、英国青年加入ISIS极端组织事件及国内持续不断的骚乱等问题，引起了英国社会的反思，针对如何遏制极端主义的争论此起彼伏。在这样的背景下，英国政府将意识形态作为解决问题的关键。价值观建设被提上日程，成为英国政治领域，尤其是历任工党领袖所积极推进的一项政策。早在2001年，时任内政大臣大卫·布兰克特要求“少数民族更英国化，并宣誓效忠英国”，强调要建设英国“共享价值观”，认为共享价值是英国民主制度的基石。前首相戈登·布朗也是英国价值观的积极倡导者，他明确提出英国有必要建立将公民凝聚在一起的共享价值观。在2006年的两场演讲中，他呼吁进行统一价值观教育，倡导培育“英国性”，指出：如果不积极促进英国特性，英国社会就很有可能面临被四分五裂的危险。英国首相特蕾莎·梅也在公开讲话中将英国价值观作为对抗极端思想的手段，强调“英国价值观将最终战胜极端分子”。

二、英国价值观的核心内涵

随着英国价值观日益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针对英国价值观内涵的讨论也异常热烈。早在2006年，英国政治领域就注意以统一价值观作为社会整合的重要途径，时任首相汤尼·布莱尔将“统一英国价值观”( Common British Values)界定为“民主信念、法律规则、宽容、平等对待每个人”。2011年的《预防措施》提出了“基本英国价值观”的概念，将其定义为“民主、法律、个人自由、尊重和包容他人信念和信仰”。大卫·卡梅伦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阐述了对价值观的理解：“言论自由，信仰自由，民主，法治，不分种族、性别都享有平等的权利”。[2]2014年6月，为纪念英国《自由大宪章》颁布799周年，大卫·卡梅伦发表了一篇有关英国价值观的文章，再次对英国价值观进行了解读，即“信仰自由、包容他人、承担个人和社会责任、尊重和遵守法治”。他承认这些价值观具有普适性，为其他国家、民族所公有，但认为更应当看到孕育这些价值观的英国历史和文化土壤，“自由不是凭空而来，它根植于英国议会民主和言论自由；责任感和法治观念依附于独立的司法程序；包容的理念来源于斗争，与国内以英国为国家认同的诸多宗教和信仰团体相关联”。[3]

教育领域对英国核心价值观的界定通常采用《预防策略》中的定义，即“民主、法治、自由，尊重和包容他人信念和信仰”，这也成为目前官方提出的学校教育所要实施的内容。官方对这一界定的认同体现在2014年11月教育发布的两份指导学校有效开展价值观教育的文件中，即：针对公立学校的指导性文件《将促进基本英国价值观作为学校精神、道德、社会和文化教育的一部分——给公立学校的政策建议》；以及针对私立学校、学术机构和宗教学校的指导性文件《促进学生精神、道德、社会和文化发展：补充信息——给独立学校、学术机构和免费学校的政府建议》。两份文件列出了“基本英国价值观”教育应该达到的6条预期目标，以对价值观教育所包含的内容进行澄清：知晓公民如何通过民主参与影响决策；知晓法律保护个体公民，对增进公民福祉和安全至关重要；了解国家行政权与司法权分离，部分公共体制通过政府运作，如警察和军队，另外一部分则独立运作，如法院；知晓法律保护信仰和宗教自由；接受、宽容他人拥有不同信仰，不应持有偏见和歧视；理解身份认同的重要性，反对歧视。[4]

尽管诸多学者和社会组织对英国核心价值观的界定无法达成一致，但大都围绕自由、法治、民主、权利、平等、包容、尊重及英国历史和文化等核心语词进行阐述，这些核心价值观根植于英国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影响着英国人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指向统一国家身份的建构。

三、学校层面英国价值观教育的实施

英国社会广泛认为，多元化和多样性的价值观已经侵蚀了英国性。如何使少数族裔更好地融入英国社会，如何使本土白人族群包容和尊重少数民族，从而增强社会凝聚力、构建和谐稳定的英国社会，成为全社会关注的重要议题。《预防策略》规定教育工作者、学校“有责任保护学生免受恐怖主义的引诱和毒害”，[5]要求教师、学者及儿童看护者要及时发现学生参与激进主义的倾向并主动报告。同时，2011年英国《教师标准》将“不破坏民主、法治、自由、尊重和包容他人宗教和信仰这些英国基本价值观”作为教师的专业准则。2014年，英国发生的震惊社会的“特洛伊木马事件”（Trojan Horse），[6]成为推动价值观教育走入学校的直接因素。于是，在政治领导人的号召、政策文件的推动以及非政府组织的共同关注下，2014年麦克·戈夫宣布英国价值观教育成为英格兰学校都必须推行的内容，核心价值观从政治话语中正式走入教育领域。在具体实施中，学校一方面通过原有的诸多价值教育课程，如公民教育、宗教教育、SMSC发展计划和PSHE等渗透英国价值观，不少学校还将价值观融入学校核心理念，成为全校共同推动的项目。此外，英国的诸多民间团体、社会组织、新闻媒体都积极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传播英国价值观的重要协作力量。

1．政府主导下的多主体协作推进

纵观近年来有关英国价值观的研究和讨论，基本都是在政府主导下进行的，以政府出台的政策为风向标。首先，政府领导人多次在公开场合积极倡导英国价值观教育，试图通过英国核心特性的塑造，来解决多元文化、移民和极端思想等社会现实问题。其次，政府出台一系列推行价值观教育的政策文件和指导性意见，使得价值观教育具有强制性，为学校层面的实施提供了政策依据和具体指导意见。在一系列法案和政策的推动下，英国价值观教育得以在学校广泛开展。

政治领域的繁荣推动下，一系列有关价值观教育的政策文件出台，价值观问题研究的热潮逐渐蔓延，社会各界，学者、新闻媒体、社会团体等都参与到对价值观问题的激烈讨论中。如英国广播公司（BBC）、《每日电讯报》等多家媒体持续对英国价值观教育问题进行关注，汇聚政府、专家、学者等各方的观点，就“什么是英国价值观”“如何进行英国价值观教育”“教师是否应当促进英国价值观”等问题进行探讨。尽管现代西方普遍实行政教分离原则，但宗教生活依然是不少民众生活的一部分，宗教组织在推进价值观教育方面亦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学校中，宗教教育是价值观传播的重要载体；而在社会中，众多宗教组织支持学校开展价值教育研究，成为推动价值观教育的重要力量。

2．通过SMSC发展项目推行英国价值观

SMSC发展即学生精神（spiritual）、道德（moral）、社会（social）、文化（cultural）发展，是英国在学校推行的一项学生发展计划，最早可见于1988年教育改革法中。1988年教育改革法统一了英国国家课程，提出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精神、道德、社会和文化发展计划：“学校课程应当致力于促进学生精神、道德、社会和文化发展，并教会学生成人生活所需的机会、责任和经验，为培养民主社会合格公民做准备。”[7]SMSC发展项目旨在为学生提供未来生活所需的价值观念、情感态度和知识技能，以培养人格健全的公民，涉及到学生内在和外在发展的各个方面，鉴于此，英国教育部首先将其作为推行价值观教育的途径。通过《将促进基本英国价值观作为学校SMSC教育的一部分》要求将基本英国价值观列入SMSC教育内容，并就二者如何融入给出了具体的建议。如，建立符合学生年龄特征的课程，发展学生对民主观念以及民主、法治如何运作的认识，引导学生了解其他国家不同形式的政治体制；确保学生的声音能被听到；组织学生参观政府议会、国会及宗教场所，鼓励学生与政府机构接触；利用普选和地方选举的机会组织学生参与模拟选举来推进基本英国价值观，为学生提供论辩的机会；充分利用课外活动推进基本英国价值观教育等。[4]

3．采用基于价值（values-based）的教育策略

价值观教育不是某门固定学科可以传授的知识，而是跨学科、跨校内校外、动态的和开放式的学习过程。基于价值的教学策略，指学校要建立这样一种理念：课程、文化、活动等学校生活都指向促进英国价值观教育，也就是不仅要将价值观渗透到各门学科中，更要融入学生校内校外生活的各个方面。价值教育在英国历来是一项重要的教育理念和实践形式，学校有着丰富的价值教育课程，如宗教教育、公民教育、个人、社会和健康教育等，这些都在发展学生思想、道德、心理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这些课程成为渗透价值观教育重要途径。基于价值的教育策略其中关键的一点还在于构建开放、关怀和谐的师生关系，在这种课堂氛围中，教师不单只是向学生系统传授价值观教育内容，更要引导学生针对社会热点、价值议题开展交互式的讨论。

此外，学校更重视从全局规划出发，将价值观融入学校文化和学生实践活动中。英国中学和学院领导协会(ASCL)的副秘书长马尔科姆·特罗贝（Malcolm Trobe）指出，价值观教育不是坐在课堂中教授给学生的东西，其实施最好的方式是将学生置于真实的情景中，了解组织机构的运行，在学校文化和理念中向学生展示民主如何运作。不少学校在英国核心价值观概念的基础上建立了学校的核心理念，从全局出发建构适用于本校的基于价值的价值观教育策略，从而将英国价值观融入学校教育教学全过程。如华盛堡学院（Washingborough Academy）从基本英国价值观的概念中培育出“包容、合作、尊重、理解和责任”作为学校核心价值观，采取教师阐述和引导、学生反思和实践的方式，将价值观教育融入学校课程、学生课外活动和学校工作中，确保学校的员工、管理者和家长都能参与价值观教育。

4．通过督导评估实施成效

核心价值观作为一项重要内容走入学校后，英国教育标准局宣布对学校实施情况进行督导，并在2015年《学校督查手册》（Schools Inspection Handbook）中列出了督导的具体框架和标准，重点检查学校通过SMSC教育、课程和学校文化氛围传播价值观的情况，其中尤其重视督查学生的SMSC发展状况，将其作为判断学校质量的重要指标。手册详细列出了学生在精神、道德、社会、文化四个方面所要达到的标准，给出了学校优秀、良好、合格、不及格四个等级的判断指标，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学生对英国价值观的接受和践行程度，以及参与社会生活所需的技能和态度的发展程度。学校领导推进价值观教育和学生SMSC发展所发挥的作用亦作为评估的指标。

英国核心价值观教育带有明确的现实指向，目的在培育“英国性”，以应对诸多社会现实问题的挑战。尽管从实施之初就面临诸多争议，不可否认的是，在当前移民问题和多元价值冲突不断的形势下，尤其是英国脱欧后，通过价值观教育凸显英国国家特性、重塑英国国家形象、提升公民国家认同感的重要性。目前，随着英国《反恐和安全法》《反极端主义法》的出台，核心价值观进入越来越多的政策话语中，价值观教育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支持。2016年7月，校长和专业组织代表联合向教育大臣贾斯汀·格林宁写信请愿，呼吁脱欧后的英国增加PSHE、公民教育、宗教教育和共享国家价值观方面的投入。请愿书指出这些课程在学校层面被核心课程所挤占，部分学校错误解读了政策，导致在推行基本英国价值观时没有引入有意义的课堂讨论活动。请愿书呼吁教育部组织青年人、专家、教育实践者及社区针对英国价值观的本质和21世纪的英国公民身份问题进行开放式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