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风
(西华师范大学 四川南充 637009)
四川藏区地处川、藏、青、甘、滇五省(区)结合部,包括甘孜藏族自治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和木里藏族自治县,是中国第二大藏区,是康巴文化的核心区,亦是内地连接西藏的重要通衢,自古就是“汉藏走廊”。藏传佛教在这里很盛行,属于全民信教,他们生活的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宗教。历史以来就是这样,甚至无需思考宗教的存在。观察他们的生活能探询到一些艺术与宗教相关的信息,从建筑的细节里渗透着集体记忆的象征性财富,宗教是他们真正的“守护”者,此后才有了建筑的艺术意义。藏民居建筑的“好”与“不好”显示在能否表现宗教的价值,而不单单是艺术的价值。但是,艺术的想象又和实用的功利密不可分,事实就是宗教的重要地位影响了建筑的样式。人们修筑自己的家居时,会一遍一遍地强调“不要破除忌讳”,“能”还是“不能”,一定要是和宗教有关,同时也不忘“好看”。想象与事实交织在一起就有了四川独特的藏居,它是宗教与艺术的融合。
对建筑的理解,不可否认技术与艺术的密切相关,但是仅仅就这点而言建筑不能完全揭秘其本质。建筑是人为的物质,从生命的本质,人的生活,人的心理出发认识建筑,可能更容易接近建筑的本质。“建筑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因为建筑是由人而建、 为人而建的, 因为有人的参与而饱含着人的思想和情感。建筑是有理想的,要实现生命在大地上的诗意栖居,要实现对人类灵魂的庇护……。建筑应当揭示人类精神,必须完成以物质实体表达精神力量的使命,否则这些理想将变得不可想象。”[1](1)建筑的本质是人类精神意义上的庇护所。
在四川藏区,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宗教的气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来源就是建筑,除寺庙、玛尼堆、风马旗所带来的氛围,还有一个来源是建筑,即使是普通的民居随处散发着宗教的气味。这里的民居从视觉感受到其它四种感觉器官,都能体会到物质性存在后面的精神性,吸收和消耗同在,体验和享受同在。建筑中飘出的青烟有浓浓的酥油和松枝味,白色的塔和红色墙能感觉到“佛”就在眼前,似乎能触摸得到。每一幢民居中飘出的颂经声,把人与建筑完全融合到了一起。从视觉、听觉到触觉,立体地感受这种浓浓的宗教气氛。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在建筑里紧密联系到一起,相互信赖,相互依靠,相互交融。人的存在使建筑活了起来,这股神秘的力量正是宗教,有机地将它们联系到一起,形成一个整体,系统化地展示宗教和艺术结合的魅力,是想象与事实“耦合”。人在建筑中完成了宗教与艺术的结合,既是独立的,又是整体的,生命的内涵与建筑的本质在这里奏出了生活的交响乐。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幸福而安详。想象和事实是四川藏居的主要特点,表现在建筑装饰和空间结构两方面。
藏族是善于表现美的民族,对于居所的装饰十分讲究。装饰中浓厚的宗教色彩是西藏民居区别于其他民族民居最明显的标志。建筑装饰是一个广泛而普遍的艺术现象,与历史文化密切相关。每一个地区的历史文化往往凝结在建筑装饰之中。从建筑的雕刻、纹饰、色彩到构件等方面,都能判断出建筑的文化信息,四川藏区建筑装饰的信仰和价值,明显有宗教特点。建筑装饰形成的起因有功能和宗教两方面的作用。建筑中的部分装饰起初往往具有实际的功能,在演变过程中功能逐渐改变或消褪,在保留原有结构的同时作为一种纯粹的装饰得到保存。由图腾崇拜和宗教信仰而产生的装饰,也是建筑装饰的源头,尤其是宗教建筑,也是宗教信仰传播的物质条件。在四川藏民居建筑装饰中这两方面的因素都被保留了下来,尤其是宗教的成分更加浓厚。
藏族民居外表的色彩关系和寺庙基本一致,除不是金顶之外,其它方面都可以对应起来,以白色和红色为主,配上蓝色的图案,与自然环境极为和谐。民居建筑的细节装饰在色彩上也和宗教建筑的装饰是一致的,装饰的非常复杂,及其华丽,即使家具的装饰也是一样的繁复。房屋外墙主要是三种颜色,分别有不同的象征意义。白色象征上天,绛红色象征大地,黑色象征地下,每一种颜色都是敬献给一种神灵的。丰富的想象力和感性思维,使原始社会生活在藏族创世神话中形象化了。在《大鹏与乌龟》中,藏族先民认为大鹏从上白、下黑、中红三种颜色的蛋中孵出,是拉、年、鲁三神合为一体的化身。而这三种神灵都是藏族的原始神灵,分别居住在天上、地上和地下。它们以不同的方式主宰着人类以及自然界的一切。天上为神界,是“拉”高居的地方,“拉”可以佑助人类,给人类带来幸福。“地”为人界,是“年”神生活的地方。“年”是一种祇神,相传倘若触犯它,人畜便会遭受灾难;如果虔诚地供祭它,福泽便会降临。“地下”是“鲁”神栖息的地方。“鲁”是一种水神,一般生活在水中。祭奉它会给你幸福,反之则招来疾病和灾害。这些神灵对人类或善或恶,取决于人类对它们敬仰、崇拜与否。所谓“神,聪明正直而一者也,依人而行”(《左传·庄公三十二年》)。神灵,是聪明正直而且专一的,依照人的意愿行事。故人们敬奉神灵,希望生活幸福平安,吉祥如意。如,外墙门窗上挑出的小檐下悬着红、蓝、白三色条形布幔,周围窗户套为黑色,屋顶女儿墙的脚线及其转角部位则是红、白、蓝、黄、绿五色布条形成的“幢”。在藏族的宗教色彩观中,五色分别寓示火、云、天、土、水,以此来表达吉祥的愿望。而雨搭檐口的装饰是藏民居建筑里面装饰的一大特征,构造与屋顶檐口相同,从窗户的过梁上纵横排坊二到四层,逐层挑出,用红、白、蓝、黄、黑五主要色彩装饰。所有这些装饰的色彩寓意,都是精神力量的显示。
图1,马尔康藏民居
藏民居建筑装饰图案的基本寓意大都也与宗教有关,它们和文字一起所构成的意义世界,使藏民在日常生活空间里也充满了宗教氛围,在潜移默化中接受宗教的影响。如,马尔康藏民居在墙体上用白色绘制日、月、山、牛角等图案,是原始宗教“万物有灵”观念的表现(见图1)。藏民居在表现佛教意义的同时,在艺术形式和文化意义上也吸纳汉民族图案。以道孚的藏民居内部装饰为例,几乎完全吸纳了寺庙装饰的风格,精致华丽可以和寺庙装饰媲美,又结合了汉族木雕的技艺和图案,显得更加丰富多彩。将汉族图形中的松柏、龟鹤、灵芝、祥云、狮子、如意等装饰于室内,遍布了每一个角落,从梁柱、木枋、檩条、撑拱、门扇、隔墙、天花板等,可谓无处不在,寓意喜庆吉祥同时会带有佛教色彩。每家房内都会装饰大鹏金翅鸟,藏族发音读“琼”,依苯教《大鹏金翅鸟仪轨》来言,大鹏金翅鸟有世间大鹏鸟、化身大鹏鸟、事业大鹏鸟、护法大鹏鸟神与智慧大鹏鸟五类。这个图案就极具宗教特色,装饰在室内使得气氛很浓,引人注目,起到了强化宗教意识的作用。正如格尔兹认为的:“宗教观和艺术观的不同在于,不是脱离对整个实在性的探究而去精心制造假象与幻觉的气氛,而是深化对事实的关切,并寻求创造彻立彻底实在性的气氛。正是这种‘真正的真实’感,成为了宗教的基础。”[2](137-138)
基于此,道孚民居的内部装饰方面,把木雕应用到了极致,将雕、绘、塑等多种手法结合起来,表现了神话故事、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山水风景等主题,总体上营造出华丽、典雅、庄重、神秘的艺术风格和宗教气氛。在这里宗教与艺术结合起来,而人们首先感觉到的是宗教,其次才是艺术(见图2)。这和贝格尔的宗教社会学理论是一致的,“在人类建造世界的活动中,宗教起着一种战略作用。宗教意味着最大限度地达到人向实在输入他自己的意义之目的。宗教意味着把人类秩序投射进了存在之整体。”[3](36)在建筑的整体上融入宗教的意味。
图2,道孚民居
藏民居的生活空间,其宗教意义不仅仅表现在装饰图案上,除固定或常设的佛龛外,还包括室内的家具、摆设及其日常用具。可以说无一例外地充当着教化的作用。藏民居室内、外的陈设显示着佛的崇高地位。在过去无论是农牧民住宅,还是贵族上层府邸,都有供佛的设施。最简单的可以仅设置供案,敬奉佛祖。藏民居中最直接的宗教形式就是布置了专门供奉神佛的经堂。现在四川藏民居的经堂宽敞华丽,彩画彩雕精巧佛像,神龛占去了整面墙。经堂内还供奉祖上传下来的唐卡、法器和高僧居留后留下的吉祥信物。在专门为喇嘛精制的禅床上,铺垫着厚实、华美的毛毯。经堂是藏族人家的中心所在,来了贵客,一定先要到此顶礼观瞻,烧几柱高香。
四川藏民居装饰从色彩、图案到家具,三个方面都明显展示了艺术与宗教的结合,实实在在的物质正是精神的栖息之所。
人们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每个时期、每一代人,都会以自己的理解方式创造一些有意义的符号或者物件。一般都是在超越前人的成果上把固化的概念、意义以物质形态表现出来,同时反映人们已经接受了的各种复杂的关系,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都会综合其中,这样就成为了文化。建筑文化也不例外,四川藏民居之所以有特点,正是把主观的想象与客观的文化,变成了具体的建筑空间。“建筑的艺术……是活的结构的创造,教堂……不仅仅是墙壁里面的容身之处,而是所有事物的总和体,建筑和人、身体和灵魂、人和神,构成了一个精神上的宇宙,一个被必须被(教堂建筑)重现的真正的宇宙。”[4](40)事实上四川的藏民居建筑也是他们宗教世界的所在,是他们生活的整体,是文化的反映与表现形式。
各种类型的藏族传统建筑空间遵循着某种共同的理念,这些理念与藏民族对自然的理解以及原始地方宗教具有一定相关性,尤其与经过长期与各方融合后形成的藏传佛教相关。藏民族的建筑、聚落和行为空间的特点可以归纳为中心性。藏式传统民居空间以“柱”为中心的方形空间。中心意识在藏民族过去和现在的生存空间中都尤为突出,中心化几乎是人类赋予环境和世界以秩序的一种本能。米恰尔·伊里亚德说:“对于农耕者而言,‘真实的世界’就是那个他生活于其中的空间:房屋、村庄和耕地。‘世界的中心’就是由仪式和祈祷而圣化的地方,因为正是在那里,与超人类的沟通才是有效的。……居所的宇宙论象征在许多原始社会都有记载。显然,或多或少地,居所被认为是一个世界的缩影。”[5](40)前面说过的经堂是宗教中心,还有火塘是生活中心,在意识的深处都是“世界的中心”。
四川的藏民居多数是分层式的安排,以三层结构为主,下层是储存和养殖,二层是生活区,三层是经室。生活层的主室叫“茶坊”,藏语称“嘉康”,是全宅的活动中心。中间有火塘,就是“锅庄”。这样的建筑空间意识就是“世界的中心”,上方开着“天窗”,人与天在这里得以沟通,与毡房的天窗相似,其实上面有第三层不一定能直接看到天,但是在观念上是有天窗的。尔苏藏族民居则在顶层的坡顶南侧山墙上开一窗口,叫做“天门”,做为神位,在这里供奉白石神、白鸡公毛、青杠枝丫等。可见,与天沟通,与世界连接是建筑的精神所向。这样的“世界中心”意识,就和“转经”、“轮回”有了某种联系。黄凌江、刘超群二位认为的“宗教的表达并不仅仅是某种生活习惯,它总是被赋予更为抽象和深刻的含义,对人的行为方式产生某种指导,并在建筑空间中有所表现。藏传佛教信徒行为中的‘转’与其宗教‘轮回’意识中,有着密切的联系。”[6](134-137)是有一定的道理。
四川藏民居建筑空间结构中最有特点的是“崩空”,“崩空”是木结构建筑。在藏语里,“崩”是“木头架起来”之意,“空”是“房子”之意。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就是木头房子,木结构在最大程度上为建筑留下了大量的空间。这种建筑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以夯土为主的土木结构或以砌石为主的石木结构,其上点缀式地架设一间或两间“崩空”;另一种则是以“崩空”为主体的建筑。在川藏公路沿线,“崩空”主要分布于道孚、炉霍、甘孜、德格、江达等县,其中道孚和德格两地的“崩空”式木结构民居最具代表性。在此我们不妨大胆设想一下,藏族崇拜“空行母”,“空行母”在藏语是“空中的女性行者”,空行母具有明净的虚空本性,在天空中悠走自如。在藏语中房子就是“空”,而“崩空”就有了“证悟空性”之意,也就是说“崩空”有佛教的“空性”有关。
房屋得的组合也会有意识强化宗教意识,以嘉绒藏居为例,这里的居民认为,雕房的外观酷似僧人打坐,这也是它们所希望的,近似于“物我不分”的观念,房子就如同人一样在打坐。顶层的小雕房是僧人的头,下一层呈现“L”形,是僧人的胳膊和手,再下一层是盘坐的双腿。这样的附会就是宗教思想的体现,建筑成为了思想的直观形象。在各层的四个角都要垒砌白色的石头,堆成月牙状,寓意对四方神灵的崇敬,中间还有专门为插风马旗预留的孔,最顶层要插上经幡(见图3)。一幢建筑就是一个僧人在礼佛的形象假设。房顶的“桑科”则是用来“煨桑”祭山神的,窗洞框边的耗牛角形图纹是藏族先民牦牛崇拜的历史遗迹和物化表现。门框上的白石代表雪山,表示对神山的崇敬,也是藏族先民——古羌人白石崇拜的延续,又表明藏民族对神圣自然的敬畏。图腾崇拜、山水崇拜,以及以门框上祛鬼的枯草为表现的巫术都是西藏苯波教的遗留物。
图3,嘉绒民居
再如,马尔康西索藏寨,站在卓克基土司官寨,远眺对面的西索民居,便会惊人地发现西索藏寨整体形态,极其与藏族八宝图案中的“花依”相似,“花依”图案类似“中华结”,代表释迦牟尼的心,这正与西索村民尊崇佛教怀有虚诚之心相得益彰。[7](132-133)艺术品是用来阐释社会关系,维护社会秩序,强调社会价值观精心制作的产物。[8](128)这里的建筑艺术就是社会价值观的直观体现,是宗教意义的社会性呈现。
总之,四川藏民居在承载历史文化的同时,也是宗教文化的重要载体,在这里建筑不仅仅是艺术,更是宗教。藏民居中含有历史以来的各种文化因素,是全民信仰藏传佛教的同时还保留有各种原始宗教的信仰物质所现。无论是帐篷还是碉房,从室外到室内的装饰、布局、结构等都有强烈的宗教色彩。尤其是牧民,他们的日常生活空间,同时也是宗教空间,民居是宗教信仰的物质载体。可以说没有哪个民族的民居比藏族民居更具有宗教色彩。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四川藏族人民与其他民族多有往来,共同生活在一片地区,在容纳兄弟民族的生活方式的同时,也接受了不同的宗教,形成了独具地域特色的民居建筑。藏民族将自己对宗教的理解、对自然的认识、对宇宙的敬畏和虔诚,集中表现建筑的空间和装饰方面表达出来。藏民族的宗教活动中,伴随着他们所有的生活,除了在寺庙磕头、转经之外,生活的居所也是他们表达虔诚信仰的重要空间。想象与现实在四川藏民居建筑中结合的完美,是建筑的宗教与艺术关系的典型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