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青菜

2019-03-27 07:37薛冰
润·文摘 2019年3期
关键词:火柴盒腌菜娃儿

薛冰

多年以前的辛丑除夕,那大约是城里的百姓饿到极致的时段。

三十晚上,母亲七拼八凑,勉为其难地总算做出了几样年菜:一碗慈菇、胡萝卜烧猪肉,一条巴掌大的鲢鱼,鸡蛋饺烩豆芽。看看天要黑了,母亲取出家里的酒票和五毛钱,让我去打半斤散装白酒。把玻璃瓶递到我手里时,她又叮嘱了一遍,下台坡时小心滑,别把酒瓶打破了。

出门时空中已经飘起了小雪花,好在杂货店不远,拐上汉西门大街,南行三四十米,就在菜场的对面。因为店门前铺着三层青石台阶,差不多有我们半人高,所以都叫它“高台坡”,是附近最大的一家杂货店。阴沉沉的暮色中,店里的低瓦数电灯黄黄地眨着眼,好像也倦到要睡了。门前的铺板已经上了一半,店堂里坚守在为人民服务岗位的值班店员,除去了白围裙,摘掉了蓝布护袖,双手笼在棉袄袖筒里,百无聊赖地倚在柜臺上,随时打算回家吃年夜饭的模样。他验过酒票,收钱找钱,把铁皮漏斗插进酒瓶中,一手握着瓶颈,一手掀开酒坛口的布沙袋,三根手指捏住毛竹酒端的高柄,深深地压进酒液里去,利索地一提一倾,玻璃瓶里就有了半斤白酒。

我接过酒瓶,凑近瓶口闻了闻,一股辣劲直冲脑门。压紧瓶塞,小心翼翼地走下湿滑的石台坡,抬眼看路时,忽然发现对面菜场门前,围着五六个人。这个时候,街面上还能有什么热闹可看呢?好在是顺路,我走过时便从人缝中张望了一眼。

居然是青菜!

地上一并排放着三棵青菜,高梗白,七八寸长,都有小孩胳膊粗细,估算至少有一斤多重。雪白的肥厚的菜梗,碧绿的舒展的菜叶,都神采奕奕地挺拔着,显见得是刚离地的。

半个世纪后,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里看那棵翡翠白菜,心灵的震颤都没有如此激烈。

青菜旁边,是一双穿着泥鞋的脚,黑布大裆棉裤,黑棉袄,腰间束着根黄草绳,笼在袖筒里的双手紧抱在胸前,酱紫色的脸膛,说不清是饱经风霜还是冻着了,头上一顶破毡帽。

我的手心里还捏着一毛二分钱,忍不住问:“多少钱?”

旁观的人代他答:“不要钱,要半斤白酒!”

人们的视线转向我身上,立刻注意到我手中的酒瓶:“这娃儿正好有半斤白酒!”

“娃儿有,管嘛用,娃儿又当不了他老子的家!”

紫膛脸上混浊的眼,看着我手里的酒。

我看着地上的青菜。

真想拿白酒换了这青菜啊!

南京人对于青菜有特别的感情,俗话说:“三天不吃青,两眼冒火星。”差不多有两年了,没见过如此鲜嫩的青菜!而且,就连张牙舞爪的“飞机苞菜”,也不是每天都能买到的。当时凭蔬菜票买菜,即便有票,如果你排队排得太后,菜卖完了,那也只能“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往年入冬之际,便是腌菜时节。就在摆放这三棵青菜的街面上,青菜堆积如山。家家户户都会买上几百斤青菜,外加百十斤雪里蕻,卖菜的、买菜的、运菜的、洗菜的、晾菜的、腌菜的,街头巷尾,房前屋后,满眼一片青青白白,成为一道特殊的风景。

做梦也想不到,南京居然会有看见青菜让人两眼放光的时候!

如果我把这三棵青菜换回去,肯定是今年春节最受欢迎的美食。母亲和弟弟妹妹,又该是何等的开心啊!然而,父亲呢?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年轻时一好烟、二好酒、三好茶。这两三年,他的烟瘾、酒瘾、茶瘾,都被熬到了极致。我曾经在放学的路上,悄悄地为父亲捡烟头,一个星期的所获,剥出一小火柴盒。父亲打开那个火柴盒时,脸上的表情,感动之外,更多的是羞愧,他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沿街捡垃圾。但只是一瞬间,他便裁出一角纸,卷成一支烟,点火猛吸,一口就抽掉了一半。后来连烟头都捡不到了,有人教父亲卷干荷叶、柳树叶抽,抽一口,咳呛几声,也算过了瘾。上半年家里的酒票,被父亲换了两张烟票。这半斤酒,该是父亲辛劳一年、仅有的一点享受了。我又怎么忍心剥夺呢?

我抱着白酒回到家中,母亲已经在担心,是不是冻得手抓不住摔了瓶子不敢回家。我说不是,是在看青菜,有人要用三棵青菜换半斤白酒。

父亲听到了,忙说,你怎么不换呢?我也想吃青菜呢!

我什么也没有说。

很多年过去了,现在别说过年,就是平常的物质生活也已经极大丰富了,那三棵菜却一直鲜亮地在我眼前,它们曾细微地衡量着亲情的比重,也在艰苦的环境里让我很早就知道了亲人的意义:那就是全心全意地为对方着想,像旭日暖阳,包围彼此。

(林冬冬摘自《饥不择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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