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像画里的亲情

任东升 刘兰馨

在基督教藝术发展的历史长廊中，圣像画占据了重要一席。从早期简单凝练的寓意图像、象征记号，到后期复杂多样的宗教人物，无数艺术大师凭借无穷的想象力，融入独特的情感，将圣父、圣子、圣母等宗教形象转化为直观的艺术人物，传达出丰富的内涵、深刻的寓意和无与伦比的美感，直击人们的内心世界。圣母子是圣像画的重要题材之一，圣母子之间感人至深的亲情，成为艺术家创作的不竭源泉。艺术大师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Leonardo di ser Piero da Vinci，1452—1519），在他艺术生涯的不同阶段，以圣母子为主题，创作出的五幅脍炙人口、美轮美奂的绘画作品，诠释了圣母子之间世俗的人间真情，也诠释了他们为肩负的使命所做出的神圣抉择，成为这类画作的永恒的经典。

生活场景与宗教符号交织——艺术创作的密匙

《持康乃馨的圣母》《哺乳圣母》《圣母马利亚与亚恩温德》三幅作品描绘了生活中常见的三个温馨场景，画面充满人情味。同时，暗藏在绘画作品中的一系列的宗教寓意符号，反映了画家独特的艺术构思，传达了西方艺术的文化内涵。这样一来，圣母子之间的互动既充满人性的温柔，又不失宗教的神圣。

《持康乃馨的圣母》（Madonna of the Carnation）约创作于1478—1480年，传统宗教画中常见的圣母子头顶的光圈已经消失，画中人物也摆脱了超脱人世的冷漠面孔，排除了宗教画的桎梏感，充满浓厚的人文主义气息。圣母手中的红色的康乃馨寓意耶稣的使命，成为整幅画中最醒目的宗教元素。

达·芬奇将背景安排在狭小阴暗的空间里，人物背后的圆拱形窗户是整幅画作的唯一光源，透过窗户向外看则是一排崎岖不平，犬牙交错的山峰，充满了暗示与象征，呈现出画家独特的思考与设计。圣母马利亚以坐姿呈现在画面中央，她身着精致飘逸的蓝袍，内穿红裙，露出红袖。年幼的耶稣坐在母亲身旁，未着衣物，肤色健康，肉嘟嘟的脸颊微微凸起，与一般婴儿并无两样，给人可亲可爱之感。他头上似有似无的胎发，浓密的睫毛，和手指与脚趾上的纹路无不显示出达·芬奇创作技艺的高超。值得一提的是，圣母眼眸低垂，圣子抬头远望，二人的视线却并未交叉。

圣母右手拿着一朵康乃馨，放在胸前，圣子正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康乃馨。三只手与康乃馨构成了稳固的三角形结构，玩弄花朵的动作也成为整幅画的焦点。据传说，耶稣受难时，圣母马利亚留下了伤心的泪水，眼泪掉下的地方就长出红色的康乃馨。此后，康乃馨不仅与不朽的母爱紧密相连，更成为殉难基督徒的血的象征。达·芬奇将康乃馨放在画面的垂直中心轴上，似乎暗示了母子共享天伦之乐的平静画面下，暗藏了常人无法预见的痛苦与哀伤。

娇嫩如花骨朵一般的婴儿依偎在母亲怀里吸吮乳汁的画面似乎是母性和母爱的缩影，在这一瞬间，时间会因为这对母子而显得格外的纯净和甜美——这就是达·芬奇在约1490年创作的《哺乳圣母》（Madonna Litta）所描绘的宁静、圣洁的场景。画作用饱含象征意义的金翅雀暗示了圣子的未来，引人深思。

画作的构图简单而平衡，和《持康乃馨的圣母》相似，背景设置在黑暗的空间里，人物背后的两扇对称的圆拱形窗户是唯一的光源。临窗远眺，天空澄澈湛蓝，远处层峦叠嶂。圣母身着红色上衣，外套蓝色罩袍，这是典型的圣母的装束。她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并戴上头巾。圣母怀里的婴儿形象生动，白皙的皮肤，金黄色的卷发和黑色的双眸使其多了几分灵动与活力。端庄秀美的圣母用双手托住圣子的背部和臀部，自然且贴切地传达出母亲对孩子的呵护，亲密的身体接触也使圣母像顿时变得亲切动人。圣子则专注地吸吮乳汁，尽情地享受母亲舒适的怀抱。

在圣母胸前的阴影处，圣子手中握着一只金翅雀。金翅雀被认为是基督受难和荆棘王冠的象征，经常出现在圣母和圣子的画像中，预示基督坎坷的未来。在《哺乳圣母》一画中，圣子紧握金雀翅似乎说明他对自己的使命已经了然于胸，而坚定的眼神则流露出他对未来无所畏惧。圣母安详地凝视着圣子，脸上的微笑温馨、宁静，传达了微妙的心理和情感。或许，圣母和普通的少妇一样享受着做母亲的快乐；又或许，她已然感受到了圣子坎坷的命运，只是在用微笑掩饰内心的悲伤。

《圣母马利亚与亚恩温德》（Madonna of the Yarnwinder）约创作于1499年，画作的主人公依然是圣母子。“亚恩温德”（Yarnwinder）意为“纺线轴”，在这幅画中，纺线轴是圣母和圣子注视的焦点，也暗示了画作的中心主题。

圣母坐在陡峭的山坡上，背后是连绵起伏的蓝色远山，她的膝上坐着年幼的圣子。圣子双手紧握母亲的十字形的纺线轴，左手食指直指十字的中心，身体扭动似乎要挣脱母亲的怀抱。圣母左手紧紧搂在耶稣胸前，呈现出母亲保护儿子的姿态，右手微抬，似乎要阻止圣子挣脱自己的怀抱，但最终没有落下。纺线轴一方面表现了圣母居家生活的一面，给画作增添了世俗气息；另一方面，纺线轴是十字架的象征，它和圣母子背后的群山一起，暗示了圣子将来要遭受的苦难。圣子坚定地看着纺线轴的中心，仿佛在说，我将被钉在这里，除免世罪。年幼的圣子已经表露出勇于背负十字架的决心，圣母则神态祥和，面色沉静，这似乎是母亲内心的欣慰与鼓励的外化表现。在这幅画中，二者的眼中没有痛苦，画家塑造了开明温和的母亲和勇于承担责任的儿子的形象。

画作中，康乃馨、金翅雀及纺线轴这些宗教符号与平平常常的生活场景交织契合，成为达·芬奇艺术创作的密匙，赋予宗教人物顽强的生命力和浓郁的生活气息。

主题人物与神秘自然融合——《岩间圣母》的精髓

1483年，米兰圣弗朗西斯科教堂属下的贞净教院委托達·芬奇绘制一幅祭坛画，用来装饰圣弗朗西斯科教堂，这便是今天收藏于卢浮宫的《岩间圣母》（Madonna of the Rocks）。在这幅画中，达·芬奇将人物置于大自然中，将主题人物与神秘自然完美地融合，着重刻画其内心世界，传达了神秘的意境和深刻的寓意。

《岩间圣母》的背景是幽深的野外，岩石层层叠叠，小河流水潺潺，花花草草点缀在岩缝之中。夹杂着潮气的阳光穿过云雾照在远处的山岩之间，神秘而又庄严。厚重的岩石顶部，绿草郁郁葱葱，蓝色的天空透过岩体之间的孔洞和夹缝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达·芬奇把耶稣与圣约翰之间的神圣会见，描绘成两个天真的孩子在水边嬉戏玩耍。小约翰肩头搭着长柄十字架，双手合握，看着耶稣，貌似憨态却似乎包含某种虔诚的暗示；耶稣右手食指指向约翰，嘴里喃喃着什么；隐去翅膀的天使紧靠着耶稣，眼神却看向观赏者，手指指向约翰。圣母位于画面中央，身着深蓝底色罩袍和外氅，低垂眼帘，面容祥和，赋予画面母爱的感召力。她右手亲切地搭在施洗者圣约翰的肩头，左手掌心向下，似乎要去抚摸圣子的头，这种手势似乎包含了祝福与保护的祈愿。在朦胧的背景之中，人体的轮廓感减弱，而面容则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越发突出。

达·芬奇用世俗的创作手法，把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置于凡间，使其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画面所流露出的安详与静谧正是温馨甜美的家庭生活的写照。画面构图完整，人物形象刻画深入，人物情感丰富，“圣母子”绘画技法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人间真情与宗教精神并生——《圣母子与圣安妮》的精华

圣安妮，在圣经中不曾被提到，但艺术家为表达世俗亲情的温馨与甜美，将其作为圣母马利亚的母亲、耶稣的外祖母引入画中。达·芬奇约于1500年至1513年创作的《圣母子与圣安妮》（The Virgin and Child with St. Anne）描绘了圣安妮、圣母与圣子祖孙三代之间的互动，画面中的温馨与快乐是画家心中的母亲形象与浓厚亲情的投射，为理解圣母与圣子之间的感情提供了新的维度。

在《圣母子与圣安妮》这幅画中，画家用炭笔与色笔交替绘画，青灰色的画纸与炭笔相互映衬，形成朦胧之感，给画面增添了几分浪漫与神秘。画面的中景是一棵高大的深色的树，远景是空灵的山石，山间的沟壑向远处延伸。圣安妮侧坐着，左手搭在腰间，少女马利亚则坐在她的膝上，弯腰俯身，张开双臂想要抱住年幼的耶稣。耶稣正捉着一只小羊的脖颈，他的左腿已经跨上羊背，试图将小羊拖到自己的怀里。小羊扭着脑袋，四条腿使劲蹬着地，极力挣脱的样子十分自然。

我们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圣安妮与圣母子三人的神态各不相同。圣安妮微微突起的颧骨，淡淡的眉毛和沿唇角延伸到脸上的神秘的笑纹，使她宛然又是一个蒙娜·丽莎！画面上，她侧坐着，承受了女儿马利亚的重量，仿佛是后代人的“基石”。圣母马利亚脸庞端庄娴静，低垂着清秀的眼睛，仿佛凝视着自己的内心，挺直的鼻梁，秀美的双唇和唇下柔和的月牙形的凹陷，都有一种超逸凡尘的美。她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哀愁，似乎已经预感到圣子未来的命运，却无力反抗——这是上帝的安排，但圣子始终是她的儿子，伟大的母爱无须多言。耶稣虽是幼儿，但眼神中却不见孩子的不谙世事，反而流露出坚定与冷静。面对羊羔的桀骜不驯与努力挣脱，耶稣不慌不忙，用独特的手段使其变得温顺，他表现出的聪慧与年龄不符，显示出承担使命的坚毅。

整个构图灵动活泼，人物的目光形成一个温暖的视觉光环，人世间美好的亲情充溢流淌在其间。同时，人物的神态毕现，意蕴丰富。圣安妮与圣母子祖孙三代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人间真情与宗教精神并生。

达·芬奇笔下的五幅画作主题相同，画面构成及意蕴各有千秋：或生活场景与宗教符号交织，或主题人物与神秘自然融合，或人间真情与宗教精神并生，相得益彰而又互为补充。圣母子、圣安妮都脱下了神圣的光环，其乐融融，尽享人间天伦，尽显世俗与平凡。然而，人物目光、神态、周围环境等细节及康乃馨等宗教符号的巧妙设计，呈现给我们的又是宗教的神圣与伟大。我们在扼腕惊呼，叹为观止之余，难免时时心驰神往——大师的经典中尚有多少深不可测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