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礼权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433)
跟印欧诸语系的语言相比,汉语语法有不少特异之处。比方说,汉语表达中的“名词铺排”[1]现象,就是世界其他任何语言中都罕见的(日语中虽然也存在,但主要是源于汉语的影响以及使用汉字造词的结果,不是日语语法的本质属性)。
所谓“名词铺排”,是特指汉语表达中“构句完全摒弃动词与虚词,而只以一个名词或名词短语单独构句,或是以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名词或名词短语(包括名词短语组合)联合构句,以此写景叙事或抒情达意”[2]的语言现象。这种语言现象,“表面看起来是语法现象,实质上是一种修辞现象,是表达者有意突破语法规约,意欲在表情达意的同时展露某种审美倾向的一种修辞努力”[3]。正因为如此,汉语修辞学界有学者将名词铺排视为一种修辞格,并定名曰“列锦”[4]。
从学术史的角度看,名词铺排作为修辞现象而引起学术界的重视并予以深入研究,只不过是个别学者近二十年来才展开的。但是,名词铺排作为一种修辞现象而存在,“则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5]。根据对现存汉语最早文献史料的调查与考证,我们发现名词铺排的源头滥觞见于先秦时代的《诗经》之中。《诗经·国风·草虫》篇:“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其中,“喓喓草虫,趯趯阜螽”二句,“便是两个各自独立且彼此对峙的名词句,属于以名词铺排的列锦修辞格运用”[6]。另外,《诗经·小雅·斯干》篇:“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其中,“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二句,同样也是名词铺排。客观地说,名词铺排作为一种汉语修辞现象虽然是肇始于《诗经》,但并非是先秦诗人有意识的、自觉的修辞创造,而只是他们触目所见、自然写实的妙笔偶成,并无清晰、明确的审美意识的主导。不过,到了汉代,诗人们在读到《诗经》中诸如“喓喓草虫,趯趯阜螽”“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之类的名词铺排句时却突然发现,先秦诗人这种以名词构句、二句并立对举的文本建构在客观上“极具鲜明的画面感,有力地提升了诗歌的意境;同时文本每句开头皆以叠字领起,还有一种‘双玉相叩’的韵律之美”[7]。大概是因为读《诗经》受到了启发并触发了灵感,汉代诗人的审美意识开始觉醒,于是有意识地模仿起先秦诗人的名词铺排句法,建构出许多类同于《诗经》“喓喓草虫,趯趯阜螽”“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句式的名词铺排文本,如汉乐府民歌《古诗十九首》中诸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等诗句,除了是五字成句而跟《诗经》四言成句有别外,其他如句法结构上都是“NP,NP”式,篇章位置上皆居全诗之首,辞面上皆以叠字领起,彼此完全没有差别。由于《诗经》创造的名词铺排句法客观上具有“一种类似现代电影‘蒙太奇’手法的画面审美效果”[8],所以,“从汉代开始,不仅诗人意识到了名词铺排独特的审美价值,其他如赋家、词家、小说家、元曲作家等,都清醒地意识到了名词铺排在造景呈象、拓展意境、提升作品审美价值方面的独特意义”[9]。事实上,中国历代文学家在文学创作中都是热衷于名词铺排文本建构的。在中国古典文学创作中,不仅诗、词、曲、赋等韵文作品建构名词铺排文本是常态,甚至在唐代小说等非韵文作品中也有名词铺排文本的建构。
小说创作,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熟知中国小说史者皆知,隋唐五代之前,中国的小说创作已经有很长的历史,特别是笔记小说的创作。但是,由于小说包括唐代开始的传奇,还有唐代开始的寺院的俗讲作品(即今所谓“敦煌变文”,类似于宋代话本小说),都是以叙事记人为主,写景的文字相当少,因此,以名词铺排形式写景的文本也就不易见到。我们都知道,小说不像诗词,没有格律与字句上的限制,因而作者也就不必刻意省略动词、介词等。正因为如此,小说中即使是写景,也不会那么热衷于以名词铺排的形式来建构文本。这就是我们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很难发现有名词铺排文本建构的原因。
虽然从学理上说,小说中一般不会出现(或曰不会经常出现)名词铺排,但是文学创作过程中往往会有意外,不可能有某种修辞现象出现的文体中,有时也会因作者个人特别的爱好而有所突破。如唐代小说《游仙窟》中大量呈现的名词铺排,就是一个例证。
唐代小说中的名词铺排,根据目前我们所能找到的材料,主要有两类:一是唐代的传奇(文言体小说),二是寺院俗讲的文字本。前者如鲁迅编校的《唐宋传奇集》、张友鹤的《唐宋传奇选》等;后者则只有王重民、王庆菽、向达、周一良、启功、曾毅公所编《敦煌变文集》(上、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8月第1版)一种。因此,目前我们对唐代小说中名词铺排情况的考察与分析,也就只能依据上述这些有限的资料了。下面我们就根据考察与分析的结果,对唐代小说中的名词铺排情况作如下的描写与论述。
唐代小说,其中所能见到的名词铺排文本数量非常有限。就我们所调查的结果,其所创造的名词铺排文本,从结构形式上看,主要有如下几种类型:
单句形态的“NP”式,最初是由初唐诗歌创造出来的,但都是以七言成句的形式呈现。以四言成句的形式呈现,则是唐人小说的首创。不过,根据我们对现有唐代小说资料的调查,发现这种结构形式的名词铺排在唐代传奇中并未出现,只在唐代寺院俗讲(变文)中出现过如下一例:
(1)远公迤逦而行,将一部涅盘之经,来往庐山修道。是时也,春光扬艳,薰色芳菲,渌柳随风而尾婀娜,望云山而迢递,睹寒雁之归忙。自为学道心坚,意愿早达真理。远公行经数日,便至江州。巡诸巷陌,歇息数朝,又乃进发。向西行经五十余里,整行之次,路逢一山,问人曰:“此是甚山?”乡人对曰:“此是庐山。”远公曰:“我当初辞师之日,处分交代,逢庐即住,只此便是我山修道之处。”且见其山非常,异境何似生。嵯峨万岫,叠掌千层,崒岏高峰,崎岖峻岭。猿啼幽谷,虎啸深溪。枯松挂万岁之藤萝,桃花弄千春之色。(《庐山远公话》)
例(1)的“嵯峨万岫”,从上下文语境看,是语法结构上自成一统的言语单位。它的前句“见其山非常,异境何似生”,后句“叠掌(嶂)千层”,都是语法结构完整的语句。由此可以判定,“嵯峨万岫”为一个独立的言语单位,是文中纯粹写景的文字,属于“NP”式名词铺排。也许这样的遣词造句只是说话人(即说书人)无意所为,但在事实上却有很好的审美效果,这就是既调节了小说叙事语言的节奏,使语言表达灵动有致,又有增强文字画面感、拓展小说意境的功效。
这种结构模式,在汉人扬雄《逐贫赋》中就已出现。其文有曰:“鄙我先人,乃傲乃骄。瑶台琼榭,室屋崇高。”其中,“瑶台琼榭”一句就是独立成句的名词铺排文本,属于四言成句的“NP+NP”式结构。根据我们的调查,发现唐代的传奇作品以及唐代寺院俗讲(即变文)中也有这种结构形式的名词铺排。如:
(1)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李公佐《南柯太守传》)
(2)征马合合杂杂,隐隐土其土其,铁马提撕,大军浩汗。长松青翠,短草黄禾,玉响清冷,金鞍瓘锡。日夜登其长路,旬月即到吴中。吴王闻子胥得胜,遂即从骑迎来。(《伍子胥变文》)
(3)独有沙洲一郡,人物风华,一同内地。天使两两相看,一时垂泪,左右骖从,无不惨怆。安下既毕,日置歌筵,毬乐宴赏,无日不有。是时也,日藏之首,境媚青苍,红桃初熟,九酝如江。天使以王程有限,不可稽留。修表谢恩,当即进发。尚书远送郊外,拜表离筵,碧空秋思,去住怆然,踌躇塞草,信宿留连,……(《张淮深变文》)
例(1)是唐人传奇作品中的一段文字。其中,“彩槛雕楹”一句,从句法上看,属于“NP+NP”式结构,是由两个名词短语联合构句,其间既无谓语动词,亦无连词、介词等虚词之助,跟汉语普通句法完全不同;从语境上看,它是独立的言语单位,跟其前后句皆无语法结构上的纠葛,既非其前句“生降车而入”的谓语或宾语、补语,亦非其后句“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的主语或定语、状语。因为从句法上分析,其前后句皆各自有动词,前句的动词是“降”“入”,后句的动词是“列植”(“华木珍果”是主语)。由此可见,“彩槛雕楹”是一个单句形式的名词铺排文本,是小说叙事的写景状物之笔。这种单句形式的名词铺排,在初唐诗歌中就已出现,不是小说作者的发明,但是用于小说叙事之中,却具有独到的审美价值。因为从审美的视角看,“彩槛雕楹”以名词短语构句,成为一个独立的表义单位,“置于‘生降车而入’一句之后,有一种电影‘蒙太奇’的特写效果,‘大槐安国’宫殿华丽的景象扑面而来,让读者一下子就深入到小说主人公淳于棼的内心世界,体会到他‘降车而入’时肃然起敬的第一感觉。以此为基础,小说再写‘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的景象,就显得水到渠成”[10]。可见,“彩槛雕楹”作为一个名词铺排文本,其作用不仅仅是单纯的写景状物,“还有一种心理铺垫和文意层递的作用”[11]。例(2)的“短草黄禾”、例(3)的“碧空秋思”,情况与例(1)类似,从上下文语境来看,它们都是独立于其前后语句的言语单位,是纯粹的写景文字,属于“NP+NP”式单句名词铺排。因此,在审美上同样有增强画面感,拓展小说环境描写意境的效果。
这种结构模式,是先秦时代的诗歌《诗经》所创造的。后来,魏晋南北朝诗歌、初唐诗歌都有沿用继承。但是,在小说中出现,则是唐代小说家的创造。不过,根据我们对现有唐代小说资料的调查,唐传奇中目前尚未发现有这种结构形式的名词铺排,唯在唐代寺院俗讲(变文)中有如下一例:
(1)西天有国名欢喜,有王欢喜王。王之夫人,名有于(相)者。夫人容仪窈窕,玉貌轻盈,如春日之夭桃,类秋池之荷叶;盈盈素质,灼灼娇姿;实可漫漫,偏称王心。(《欢喜国王缘》)
例(1)“盈盈素质,灼灼娇姿”,前句以名词“质”为中心语,“素”为直接修饰语,“盈盈”为间接修饰语;后句以名词“姿”为中心语,“娇”为直接修饰语,“灼灼”为间接修饰语。根据上下文语境观察,这两个名词短语句在语法结构上跟其前后句没有纠葛,是独立表意的言语单位。由此我们可以断定,“盈盈素质,灼灼娇姿”二句属于名词铺排,正是《诗经》所创造的以叠字领起的“NP,NP”式名词铺排的经典模式。它在小说中的作用,犹如今日电影叙事中突然插入的两个特写镜头,不仅有调节叙事节奏的作用,还有增加画面感,拓展意境的效果。
这种结构模式,是汉赋的创造,之后在魏晋南北朝诗、盛唐诗、唐五代词中都有沿袭运用。在小说中运用,则是唐代的创造。不过,根据我们对现存唐人小说的调查,唐代传奇作品中没有发现这种结构形式的名词铺排,只在唐代寺院俗讲(变文)中也发现如下一例:
(1)远公迤逦而行,将一部涅盘之经,来往庐山修道。是时也,春光扬艳,薰色芳菲,渌柳随风而尾婀娜,望云山而迢递,睹寒雁之归忙。自为学道心坚,意愿早达真理。远公行经数日,便至江州。巡诸巷陌,歇息数朝,又乃进发。向西行经五十余里,整行之次,路逢一山,问人曰:“此是甚山?”乡人对曰:“此是庐山。”远公曰:“我当初辞师之日,处分交代,逢庐即住,只此便是我山修道之处。”且见其山非常,异境何似生。嵯峨万岫,叠掌千层,崒岏高峰,崎岖峻岭。猿啼幽谷,虎啸深溪。枯松挂万岁之藤萝,桃花弄千春之色。(《庐山远公话》)
例(1)“崒岏高峰,崎岖峻岭”,前句以名词“峰”为中心语,“崒岏”为间接修饰语,“高”为直接修饰语;后句以名词“岭”为中心语,“崎岖”为间接修饰语,“峻”为直接修饰语。从上下文语境看,这二句在语法结构上与其前后句没有任何纠葛。因为其前后句都是语法结构完整的句子,无需“崒岏高峰,崎岖峻岭”二句充当其语法成分。其前句“叠掌(嶂)千层”,主语是“叠嶂”,谓语是“千层”;其后句“猿啼幽谷”,主语是“猿”,谓语动词是“啼”,补语是“幽谷”,介词“于”省略。可见,“崒岏高峰,崎岖峻岭”是一个语法与语义皆独立的言语单位,属于以四言成句的“NP,NP”式名词铺排。这一名词铺排文本在小说叙事中出现,既有调节小说叙事节奏,增加语言灵动感的效果,又有拓展小说意境的作用。
这种结构模式,是由初唐诗人创造出来的。不过,有两种形式,一是五言成句,二是七言成句。根据我们的调查,发现在唐传奇与唐代寺院俗讲(变文)中也有这种结构形式的名词铺排,但跟唐初诗歌的五言成句与七言成句的形式有所不同,皆以四言成句的形式呈现。如:
(1)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李朝威《柳毅传》)
(2)长者巡游三处,尊者皆言不堪,佛与此地无缘,为复多生业障。须达忸怩反侧,非分彷徨,烦怨回车,又出城南按行。去城不近不远,显望当途,忽见一园,竹木非常蓊蔚,三春九夏,物色芳鲜;冬际秋初,残花翁郁。草青青而吐绿,花照灼而开红,千种池亭,万般果药,香芬芬而扑鼻,鸟噪咶而和鸣。树动扬三宝之名,神钟震息苦之响。(《降魔变文》)
例(1)的“笳角鼙鼓,旌旗剑戟”,从句法结构上分析,属于“NP+NP,NP+NP”式;从上下文语境观察,属于独立的言语单位。因为从句法上分析,“笳角鼙鼓,旌旗剑戟”既与它之前表时间的名词状语“初”没有结构上的纠葛,也与其之后的“舞万夫于其右”无结构上的关涉。“舞万夫于其右”本身是一个结构完整的句子,属于倒装结构,在古汉语中很常见。如果要进行句法结构分析,主语是“万夫”,谓语动词是“舞”,“于”为介词,“其右”是补语,补充说明谓语动词“舞”的处所。由此可见,“笳角鼙鼓,旌旗剑戟”属于名词铺排文本。这一名词铺排文本的建构,从小说写作的角度看,属于叙事中插入的环境描写,是为小说描写洞庭龙君答谢柳毅的盛大宴会场面进行烘托;从小说阅读接受的角度看,“笳角鼙鼓,旌旗剑戟”二句,以非常规的名词铺排句法呈现,不仅显得新颖生动,而且有利于小说在调节语言节奏的同时制造画面效果,从而拓展小说写景文字的意境,提升小说的审美价值。例(2)“千种池亭,万般果药”,跟例(2)情况一样,语法结构上也是“NP+NP,NP+NP”。前句以名词“池”“亭”为中心语,“千种”是其共同修饰语;后句以名词“果”“药”为中心语,“万般”为其共同修饰语。这一名词铺排文本,纯粹是写景,意在夸耀园中之物的丰富,既有铺排壮势的效果,又有增强画面感的作用,有明显的审美功能。
这种结构模式,是由四个“NP”式名词短语句连续铺排,每句皆以五言成句。根据我们的调查,这种结构形式的名词铺排当属盛唐才子张鷟(文成)的创造,他的小说《游仙窟》中有这样结构形式的名词铺排文本。如:
(1)于时,日落西渊,月临东渚。五嫂曰……遂引少府向十娘卧处:屏风十二扇,画障五三张,两头安彩幔,四角垂香囊;槟榔豆蔻子,苏合绿沉香,织文安枕席,乱彩叠衣箱。相随入房里,纵横照罗绮,莲花起镜台,翡翠生金履;帐口银虺装,床头玉狮子,十重蛩駏毡,八叠鸳鸯被;数个袍裤,异种妖娆;姿质天生有,风流本性饶……(张鷟《游仙窟》)
例(1)有两个名词铺排文本,一是“槟榔豆蔻子,苏合绿沉香,织文安枕席,乱彩叠衣箱”,二是“帐口银虺装,床头玉狮子,十重蛩駏毡,八叠鸳鸯被”。之所以说它们是名词铺排文本,我们从句法结构与上下文语境的分析中可以清楚见出。从句法结构上分析,前者的结构是:“(槟榔)豆蔻子,(苏合)绿沉香,(织文)安枕席,(乱彩)叠衣箱。”后者的结构是:“(帐口)银虺装,(床头)玉狮子,(十重)蛩駏毡,(八叠)鸳鸯被。”均属“NP,NP,NP,NP”式。从上下文语境分析,前者与后者各是一个独立的言语单位。先看前者:“槟榔豆蔻子,苏合绿沉香,织文安枕席,乱彩叠衣箱”,是连续铺排的四个名词句,跟它之前的“两头安彩幔,四角垂香囊”二句没有句法结构上的纠葛。因为这二句都是句法结构完整的主谓句,各有其谓语动词(分别是“安”“垂”);它之后的“相随入房里”一句,也是句法结构完整的主谓句,谓语动词是“入”,主语是“五嫂与少府”,承前省略,宾语是“房里”。再看后者“帐口银虺装,床头玉狮子,十重蛩駏毡,八叠鸳鸯被”。亦为连续铺排的四个名词句,跟它之前的“莲花起镜台,翡翠生金履”二句亦无句法结构上的纠葛。因为这二句亦各是一个句法结构完整的主谓句,各有谓语动词(分别是“起”“生”);它之后的“数个袍裤,异种妖娆”,也是结构完整的主谓句。其中,“数个袍裤”是主语,“异种妖娆”是谓语。作为名词铺排文本,这两组各四个名词句的连续铺排,从表达上看,不仅可以给读者的阅读接受带来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加深对仙窟陈设之奢华的认识,而且还会引发读者产生联想想象,仿佛有一种置身仙窟之中的亲历感与真切感。
这种结构模式,是由七个短句联合组成,每句四言,前五句皆为“NP+NP”式结构,后二句为“NP”式结构。根据我们对盛唐以前所有诗歌作品的考察,从未有诗人创造过这样的名词铺排模式。但是,在盛唐小说家张鷟的小说《游仙窟》中却有这样结构形式的名词铺排文本。如:
(1)下官答曰:“必其不免,只可须身当。”五嫂笑曰:“只恐张郎不能禁此事。”众人皆大笑。一时俱坐。即换香儿取酒。俄尔中间,擎一大钵,可受三升已来。金钿铜环,金盏银杯,江螺海蚌,竹根细眼,树癭蝎唇,九曲酒池,十盛饮器。觞则兕觥犀角,尫尫然置于座中;杓则鹅项鸭头,汛汛焉浮于酒上。遣小婢细辛酌酒,并不肯先提。(张鷟《游仙窟》)
例(1)“金钿铜环,金盏银杯,江螺海蚌,竹根细眼,树癭蝎唇,九曲酒池,十盛饮器”,就是一个典型的名词铺排文本。之所以说它是名词铺排文本,从句法结构与上下文语境的分析中我们可以清楚见出。从句法结构上分析,前五句的结构是:“金钿+铜环,金盏+银杯,江螺+海蚌,竹根+细眼,树癭+蝎唇”(每句两种佳肴并列),均属“NP+NP”式;后二句的结构是:“(九曲)酒池,(十盛)饮器”,均属“NP”式。从上下文语境分析,这七个名词句是一个独立的言语单位,跟其前后的其他语句不存在句法结构上的纠葛。它之前的“擎一大钵,可受三升已来”二句,是两个普通的主谓结构句。前句“擎一大钵”,其主语是“香儿”,承前省略;谓语动词是“擎”,宾语是“一大钵(酒)”。后句“可受三升已来”,其主语是“钵”,承前省略;谓语动词是“受”,补语是“三升已来(以上)”。这七句之后的“觞则兕觥犀角,尫尫然置于座中;杓则鹅项鸭头,汛汛焉浮于酒上”,是两个结构对称的描写句,属于修辞上的对偶文本,明显跟它前面的七句没有句法结构上的纠葛。作为名词铺排文本,这七个名词短语句的连续铺排,从表达上看,不仅生动地再现了仙窟主人宴客的盛大场面,渲染张皇了其饮食、酒器等的豪侈珍贵,而且易于引发读者的联想想象,在鲜明的画面中领略小说所描写的仙窟世界之镜象,深刻体认仙窟宴客完全不同于凡俗世界的情形。
这种结构模式,共有八个句子构成,每句四言,前二句皆为“NP”式结构,后六句均为“NP+NP”式结构。根据我们的考察,在盛唐以前的诗歌中从未有这样的名词铺排文本建构,只在盛唐小说家张鷟的小说《游仙窟》中出现过,明显属于张鷟别具匠心的创造。如:
(1)五嫂笑曰:“张郎心专,赋诗大有道理。俗谚曰:‘心欲专,凿石穿。'诚能思之,何远之有!”其时,绿竹弹筝。……下官又谢曰:“尽善尽美,无处不佳。此是下愚,预闻高唱。”少时,桂心将下酒物来。东海鲻条,西山凤脯,鹿尾鹿舌,干鱼炙鱼,雁醢荇菹,鹑月韯桂糁,熊掌兔髀,雉臎豺唇,百味五辛,谈之不能尽,说之不能穷。(张鷟《游仙窟》)
例(1)“东海鲻条,西山凤脯,鹿尾鹿舌,干鱼炙鱼,雁醢荇菹,鹑月韯桂糁,熊掌兔髀,雉臎豺唇”,八个名词句一字排开,连续铺排而下,明显属于名词铺排的性质。关于这一点,我们从句法结构与上下文语境的分析中就可以清楚看出。从句法结构上看,前二句的结构是“(东海)鲻条,(西山)凤脯”,均属“NP”式;后六句的结构是:“鹿尾+鹿舌,干鱼+炙鱼,雁醢+荇菹,鹑月韯+桂糁,熊掌+兔髀,雉臎+豺唇”(每句为两种佳肴并列),皆属“NP+NP”式。从上下文语境看,这八个连续铺排的名词句明显是一个独立的言语单位,跟其前后的其他语句没有句法结构上的纠葛。因为它之前的“桂心将下酒物来”一句,是一个完整的主谓结构句,主语是“桂心”,谓语动词是“将”(即“拿”),宾语是“下酒物”,“来”是配合谓语动词“将”的动词补语。这八句之后的“百味五辛,谈之不能尽,说之不能穷”,是结构完整与语义自足的句子,“百味五辛”是主语,“谈之不能尽,说之不能穷”是谓语。作为名词铺排文本,这八个名词句的鱼贯而下,不仅突显了小说所要渲染的仙窟宴客下酒物之丰盛和珍稀程度,而且极易引发读者的联想想象,在鲜明生动的画面意境中获得一种身临其境、如见其景的审美享受。
这种结构模式,共有六个名词短语句构成。在字数上,前二句为四言成句,后六句皆为四言成句。在结构上,前二句与后二句均为“NP”式结构,中间二句则为“NP+NP”式结构。根据我们的调查,在盛唐之前的文学作品中很少出现,只在盛唐小说家张鷟的小说《游仙窟》中有如下一例:
(1)少时,饮食俱到。薰香满室,赤白兼前,穷海陆之珍羞,备川原之果菜,肉则龙肝凤髓,酒则玉醴琼浆。城南雀噪之禾,江上蝉鸣之稻。鸡月韯雉臛,鳖醢鹑羹,椹下肥肫,荷间细鲤。鹅子鸭卵,照曜于银盘;麟脯豹胎,纷纶于玉叠。……(张鷟《游仙窟》)
例(1)“城南雀噪之禾,江上蝉鸣之稻。鸡月韯雉臛,鳖醢鹑羹,椹下肥肫,荷间细鲤”,六个名词句连续铺排,鱼贯而下,明显是名词铺排的性质。关于这一点,从句法结构与上下文语境的分析中我们就能清楚地看出。从句法结构上看,第一、第二句的结构是“(城南)(雀噪)[之]禾,(江上)(蝉鸣)[之]稻”,均属“NP”式;第三、第四句的结构是:“鸡月韯+雉臛,鳖醢+鹑羹”(每句为两种佳肴并列),皆属“NP+NP”式;第五、第六句的结构是“(椹下)(肥)肫,(荷间)(细)鲤”,均属“NP”式。从上下文语境看,这六个连续铺排的名词句属于一个独立的言语单位,跟其前后的其他语句无句法结构上的纠葛。因为它之前的“肉则龙肝凤髓,酒则玉醴琼浆”,是两个结构对称的判断句,分别描写“肉”与“酒”的性质,属于修辞上的对偶,是自成一体的一个修辞文本。它之后的“鹅子鸭卵,照曜于银盘;麟脯豹胎,纷纶于玉叠”,也是一个独立的对偶修辞文本,而且构成对偶的两句都是结构完整的主谓结构句。前句“鹅子”与“鸭卵”并列联合,共同充当主语,谓语则是“照曜于银盘”。后句“麟脯”与“豹胎”联合充当主语,“纷纶于玉叠”是谓语。作为名词铺排文本,这六个名词句的连续而下,表面上只是对仙窟宴客菜色的简单罗列,实则是要以鲜明的画面感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仙窟宴客菜色之丰富,排场之非凡,从而让读者在阅读接受中情不自禁地深受感染,对小说所描写的仙窟世界油然而生艳羡与向往之情。
这种结构模式,共有十二个名词句构成。在字数上,前四句皆是四言成句,第五、六句是五言成句,第七至第十二句则皆为六言成句;在句法结构上,前二句为“NP+NP”式,其余各句皆为“NP”式。根据我们的调查,盛唐以前的文学作品中没有出现过这种结构模式的名词铺排文本,目前只在盛唐小说家张鷟的小说《游仙窟》中发现如下一例:
(1)少时,饮食俱到。薰香满室,赤白兼前,穷海陆之珍羞,备川原之果菜,……熊腥纯白,蟹浆纯黄;鲜脍共红缕争辉,冷肝与青丝乱色。蒲桃甘蔗,栭枣石榴,河东紫盐,岭南丹橘。敦煌八子柰,青门五色瓜。太谷张公之梨,房陵朱仲之李。东王公之仙桂,西王母之神桃,南燕牛乳之椒,北赵鸡心之枣。千名万种,不可俱论。(张鷟《游仙窟》)
例(1)“蒲桃甘蔗,栭枣石榴,河东紫盐,岭南丹橘。敦煌八子柰,青门五色瓜。太谷张公之梨,房陵朱仲之李。东王公之仙桂,西王母之神桃,南燕牛乳之椒,北赵鸡心之枣”,是由十二个名词短语句连续铺排,中间没有其他结构的句子羼入,并且与其前后的其他语句亦无句法结构上的纠葛,明显是名词铺排的性质。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句法结构与上下文语境的分析中就能清楚地见出。从句法结构观之,第一、二句的结构是“蒲桃+甘蔗,栭枣+石榴”(每句各由两种水果名并列联合),均属“NP+NP”式。第三句至第十二句的结构是“(河东)紫盐,(岭南)丹橘。(敦煌)八子柰,(青门)五色瓜。(太谷)(张公)[之]梨,(房陵)(朱仲)[之]李。(东王公)[之]仙桂,(西王母)[之]神桃,(南燕)(牛乳)[之]椒,(北赵)(鸡心)[之]枣”(每句各为一种水果名),皆属“NP”式。从上下文语境观之,这十二个连续而下的名词短语句属于一个独立的言语单位,跟其前后的其他语句没有句法结构上的纠葛。因为它之前的“鲜脍共红缕争辉,冷肝与青丝乱色”二句,每句都是一个句法结构完整的主谓句。前句的主语是“鲜脍共红缕”,谓语是“争辉”;后句的主语是“冷肝与青丝”,谓语是“乱色”。从修辞上看,这“鲜脍共红缕争辉,冷肝与青丝乱色”是一个对偶文本,自身也是独立的。至于这连续铺排的十二句之后的“千名万种,不可俱论”,从句法结构上看,也是独立完整的,主语是“千名万种”,谓语是“不可俱论”。作为名词铺排文本,这十二个名词短语句超常规的集结,连续铺排,鱼贯而下,通过仙窟宴客的十四种奇异果品的一一呈现,不仅给读者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加深读者对仙窟宴客侈华排场的印象,而且在阅读接受上易于引发读者的联想想象,使小说所要极力渲染的仙窟宴客的场景更具画面感,从而提升作品的意境之美。
小说中出现名词铺排,就现有资料显示,乃始于唐代的传奇与寺院俗讲(变文)。不过,就现有文学史料来看,唐代小说中建构名词铺排文本的情况并不算多,不像诗歌或是汉赋中那样普遍。关于这一点,其实比较易于理解。众所周知,诗、赋都是韵文作品,在字句规格上是有一定限制的。正因为如此,诗赋作家往往会囿于文体的要求,在遣词造句时有意或无意地进行“省文约字”的修辞努力,摒弃汉语句法结构中本来应有的相关句法成分(比如动词、介词、连词等),而直接以名词或名词短语(包括名词短语组合)构句。这样,诗赋中便出现了名词铺排现象。作为一种修辞现象,名词铺排最初可能只是作家写景状物时无意间的妙笔偶成。但是,由于以名词铺排构句突破了汉语句法常规,客观上具有一种新异性的特质,而且有造景呈象、拓展意境的审美效果,这样势必就让诗赋作家从中受到启发,促使其审美意识的觉醒,从而有意识地摹仿追捧这种特异的句法。前文我们曾说过,汉代乐府诗中名词铺排文本明显增多,这就是对先秦时代《诗经》所创名词铺排文本的摹仿与追捧的表现。
小说属于散文体,句子长短,字数多寡,本来都是非常自由的,不像诗赋在字句长短上是有一定的限制。因此,按理说,小说中无论是写景状物,或是抒情叙事,都没有“省文约字”的客观要求,自然也就不会出现名词铺排文本的建构。但是,事实上我们在唐代小说中却发现了名词铺排文本的建构,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思了。如果仅局限于汉语修辞的史实,我们可能难以理解,但是从中国文学发展史的视角来看,则就易于了解了。鲁迅先生曾经在论述唐代小说的发展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12]正因为唐人写小说是有意而为之,所以除了在故事情节的结撰上用心外,必然在文字经营上也格外用心。名词铺排文本的建构,在唐代之前本来只是在诗赋中才出现的修辞现象,之前的小说、散文中从未有过。然而,到了唐代小说中却横空出世,突然毫无征兆地就出现了。这不能不说是唐代小说家有意而为之的结果。关于这一点,从以上我们对小说家张鷟的志怪小说《游仙窟》中的许多名词铺排文本的分析中就可以清楚地见出。
根据我们以上对唐代小说中名词铺排文本结构类型的概括归纳,发现唐代传奇与寺院俗讲(变文)中的名词铺排文本建构并不多,而且结构也较为简单,而张鷟的志怪小说《游仙窟》中的名词铺排文本建构则较多,而且结构也较为复杂,跟唐诗及其唐以前历代诗歌中的名词铺排结构形式都不同,甚至跟结构相当复杂的汉赋中的名词铺排也不一样。这一结果,再次印证了我们上面的判断,《游仙窟》中的名词铺排文本建构带有强烈的个人偏好色彩,是小说家张鷟有意而为之的结果。
根据我们以上对唐代小说中名词铺排文本的分析,发现唐代传奇与寺院俗讲(变文)中的名词铺排文本内容多偏向于自然景物的描写方面,少数也有聚焦于人物形貌的描写,追求的是一种画面与意境之美,这跟自先秦《诗经》以来的诗歌作品中的名词铺排文本建构的审美倾向是一致的。而张鷟志怪小说《游仙窟》中的名词铺排文本内容则不同,它们更多地是偏向于服饰、饮食以及闺阁陈设的描写,追求的是一种铺张扬厉、耸动人心的审美效果,这跟汉赋中的名词铺排文本建构的旨趣是一致的,契合了汉唐盛世文人喜爱炫才张扬的心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