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小倩
“第一次洗澡,心情不错。”
这是2019年1月20日,张贤川在微信朋友圈发布的一个小视频,配文如此写道。
视频里,他刚刚出生的儿子,微微张开眼,眸子里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在儿子出生前的一个多月,张贤川的父亲——荣昌区龙集镇清河村党支部书记张希良突发疾病,经抢救无效,溘然长逝。
那一天是2018年12月22日,恰好是冬至。
这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一晚,也是张贤川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生与死,到来与告别……这个29岁的男人,仿佛在一个月内尝尽了人生的万般况味。
“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为父亲骄傲吧……”采访中,张贤川突然转身,走进了里屋。十多分钟后,他红着眼睛再次出现时,突然挤出了这句话。
宋朝诗人晏殊有诗云:“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而张希良的离去,却让清河村5000多名父老乡亲深切地感受到:“头雁”去时,寸断肝肠!
良师如父——“是你帮我扣好了人生的第一粒扣子”
1月20日,记者在清河村便民服务中心还未来得及更换的公开栏上,见到了张希良的照片。
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正卷着裤脚,在稻田里帮村民收割稻谷。他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不由得让人想起罗中立那幅著名的油画《父亲》。
这天早晨,清河村阳光明媚,刚经过一个星期绵绵阴雨,村民们都争相出了门。
在村便民服务中心,大学生村干部曹思肖打开电脑,拿出文件,准备上班。
坐定后,她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前面的座位。
那个座位空空荡荡。
盯着那座位,曹思肖心中忽然涌出浓浓的悲伤。
她万万没想到人生中第一个“导师”,就这么走了。
2017年初冬的一天,刚从大学毕业的曹思肖拖着行李箱,来到了清河村担任大学生村干部。
炊烟缕缕,良田青青,阡陌脉脉,河水淼淼……置身于田园景色之中,从未在农村生活过的曹思肖,一边对工作充满憧憬,一边又有几分忐忑。
幸好,她碰到了“导师”张希良。
“小曹,以后你就把清河当成自己的家,遇到啥子事都莫怕,找我!”第一次见面时,张希良的开场白让曹思肖心里一暖。
从那天起,她便成了张希良的“跟班”,和这位嗓门洪亮、皮肤黝黑的小个子书记走村串户,跟着他学习如何处理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并从中逐渐理解基层工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间,曹思肖甚至觉得:张书记是“超人”,无所不能!
比如,她曾听同事们提到过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张希良没当书记前,曾经在外地打工,学得一手修房造屋的好手艺。
前年,正值村便民服务中心筹建。然而,因资金还没到位,工期一拖再拖。
“不能干等!”为让中心尽早投入使用,张希良二话没说,决定“自己先垫钱开工”。
没钱,他就自掏腰包先垫着;没人,他就找建筑施工队来帮忙;没材料,他又垫钱买来水泥、钢筋……硬是“自食其力”,将便民服务中心建了起来。
如今,僅仅是当初垫支的电费单,张希良家里就还有厚厚一大摞没报销。
中心修好后,曹思肖不止一次提醒张希良“及时报账”。
张希良却不以为然:“我自己垫点钱,不打紧。”
“中心前面的空地、花台,全是张书记自己掏钱修建的。”曹思肖说。
别看张希良为公家的事“大手大脚”,自己生活却极其朴素——他不讲吃穿,就只有几件衣服换来换去;他也不懂享受,除了家里来客外,饭桌上一年到头难见大鱼大肉……
而清河村第一任大学生村干部、如今在荣昌区委组织部工作的谢文鑫,却依旧记得在张希良家“打牙祭”的经历。
“刚到村那会儿,我住在办公室,张书记见我既要忙工作,又要自己做饭,很是心疼,于是叫我在他家吃饭。若我周末不在,他即使买了肉也舍不得吃……乡亲们开玩笑,说张书记待我像自家儿子一般。”谢文鑫说着,眼圈有些泛红。
在生活上,张希良对年轻人无微不至;在工作上,张希良夙夜为公、一心为民的工作作风,更是让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深感震撼。
在谢文鑫的记忆里,曾经的农村人行便道基本都是村里自己施工。有些村干部不懂工程,村里的工程只能承包出去做,质量很难得到保障。
但清河村的人行便道,即使许多年前修的,现在也仍是坚实如初。
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
因为村里的很多便道,都是张希良和工人们一起修的,他为此还主动垫钱买了不少材料。不仅如此,在施工过程中,很多村民总会找张希良要些水泥、河沙修补家里的鸡舍、猪舍,他也从不拒绝。
而这样修路,肯定要亏本。“亏的是钱,‘赚的却是群众的信任。”张希良不止一次告诉谢文鑫。
……
谢文鑫已经有好多天没怎么睡觉了。他说自己不太敢再踏进清河村,因为害怕自己情绪失控。
那一天,得知张希良去世的消息,谢文鑫火速赶到张希良家中。
一到张家,看到张希良的遗孀正在抹眼泪,堂堂七尺男儿竟眼圈一红,放声大哭起来。
在人们心里,张希良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分量?
面对这个问题,谢文鑫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说:“俗话说‘良师如父,是张书记帮我扣好了‘人生的第一粒扣子。他教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我将受用终身。”
负重前行——“他是一只永不疲倦的‘领头雁!”
惊闻张希良去世的噩耗,72岁的黄良祝大娘长吁短叹:“张书记可是我们的‘领头雁——他这一走,我们村得不得就‘蔫了?”
多年前,清河村还是一个“空壳村”。
村里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留守的妇女、儿童,土地大量闲置荒废,产业发展严重滞后。
面对这些撂荒的土地,张希良既心疼又憋屈。
他在心里盘算着,由自己牵头,说服村民把土地流转承包过来,发展新品水稻种植项目。
他决定自己先试试水,如果项目能挣到钱,就把项目打造成村级集体经济平台。
从2013年起,他对全村闲置土地进行清理整治,并通过流转开始了规模化种植。
在家留守的乡亲们也找到了事做——农忙时节,他们到张希良的试验田里帮忙栽秧、除草、打谷子,然后领工钱。
黄良祝就是其中之一。
黄良祝虽然左眼有残疾,但身子骨仍旧硬朗。她说:“在张书记地里干活,我一年能挣个8000到10000元。”
张希良为人耿直,村民们还没下地,就会先收到他给的100元工钱。
这样的习惯,多年来雷打不动。
“这要搁在外地务工,几乎不可能。”黄良祝回忆,老年人做事动作慢,一天也做不上多少工。但张希良从不介意,苦活重活都往自己身上担。
仅2017年,张希良支付给村民租金、工资近25万元。
每年夏末初秋,正是收谷子的时节。
去年“秋老虎”来势凶猛,张书记早出晚归,骑上破旧三轮车,缓缓行驶在阡陌交错的田野上。
在他的努力下,截至去年,清河村规模种植水稻已达600多亩,并成立了土地股份合作社,村民以土地经营权入股;村里还购置了悬耕机、无人机等设备,水稻经营所得的60%分配给村民。
随着基础设施和产业项目逐渐破题,清河村的发展环境一点点得到改善。在外的游子也回了村,清河村渐渐有了生气。
然而,张希良并未止步。
一次外出考察,他听说种植莲花白效益好。在去年谷子收割后,他又开始试种莲花白。
清河村有织造夏布的传统,素有“三步两织户、一望十口塘”之称。2017年,张希良提出,由村集体出资,成立夏布香包专业合作社。
……
2017年,这只不知疲倦的“领头雁”,被评为“重庆市劳动模范”。
“每天,老张都像一个握紧的拳头,一点都不放松。”清河村村主任郭宗军这样回忆老搭档。
为此,郭宗军以前也常劝张希良:“你不年轻了,身体要紧。”
张希良却常常敷衍道:“我的命糙,又不金贵。”
至今,黄良祝老人仍记得一个细节。
一日,她在地里锄草,动作麻利。
张希良路过,不禁啧啧称赞道:“黄奶奶,你身体这么好,又能干,我怕我走了,你都还健在。”
闻言,黄良祝急了,训斥道:“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呸呸呸!”
没曾想,张希良的一句话玩笑话,竟一语成谶。
深情守望——“他怎么还没回来?”
2018年隆冬,张希良家门前的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
树影婆娑的院坝里,张希良年近八旬的老母亲呆坐在院子里,不时抬起头朝门前的公路上张望。
张希良去世后,罹患脑溢血、行动本就不便的老人常常这样守在家门口,一边老泪纵横,一边不断重复一句话:“他们就只告诉我,他要回来了,要回来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老母亲终于等来了儿子。
然而,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等回来的竟是儿子的遗体……
去年11月的一天早晨,张希良起个大早,依次打开了自家大门和杂货店的卷帘门。
突然,一阵剧烈的绞痛从他心中传来。
“老婆,我的心脏好痛!”张希良痛苦的表情,吓坏了妻子贺光菊。
贺光菊赶紧给张希良的兄弟张希龙打了电话。
张希龙火速前来,开车把哥哥送到荣昌区人民医院。
两个星期后,张希良病情严重,又被转到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
医生诊断为心脏主动脉夹层破裂,必须手术。
而这种手术的风险,比换心脏还要大。
手术后,张希良被转到ICU病房,浑身插满了管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儿子张贤川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父亲的病情,他只告诉了叔叔,对其他亲属谁也没说。
张贤川喜怒不形于色,个性跟父亲很像。因此,他那段时间承受的压力究竟有多大,没人知道。
本来,医生告诉张家人,能做成手术,治疗就成功了一大半。却不想,去年12月22日,张希良的病情急转直下,经抢救无效,不幸去世。
从此,张贤川心里有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这辈子我永远都会后悔,没有说服爸定期体检!”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后,张贤川整理了父亲的账目。
修便民服务中心,承包村民的房屋项目,种植水稻……前前后后,父亲一共向银行贷了60多万元!
计算出这个数字,张贤川顿时哑然。
虽然他知道父亲欠了银行钱,却不曾想数目如此之大……
1月20日,采访即将结束。
行走在清河村田间地头,但见宽敞平坦的乡村公路两旁,修建整齐、造型独特的小洋楼鳞次栉比。
曹思肖说:“这都是张书记给大家建的房子,漂亮又结实。”
因为张希良搞基建,不仅用的材料好,而且从不偷工减料。多年来,乡亲们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要修建房屋道路,就找张希良。
生意再好,他也绝不转包项目、赚取差价。
“为此,我经常跟哥吵架,因为这么搞太‘傻,根本赚不了钱。”张希龙回忆说。
但张希良偏偏就要“傻”——不仅接项目坚持“价廉物美”,碰到村民修房子钱不够,他还经常自己垫支。
“别人不还钱,肯定是有了难处。何况我是党支部书记,更应该体谅群众的难处。”十几年来,张希良从未主动找村民催过一次欠款。
因为父亲的“傻”,张家的日子一直比较拮据。为了补贴家用,原本在主城有稳定工作的张贤川,索性辞职开起了餐馆。多年来,他一旦有了余钱,就拿给父亲周转。
为此,妻子贺光菊没少埋怨张希良:“别人做工程,哪个不发达?就咱们家,非但没赚,还欠了一大笔债!”
张希良却总是陪笑着回答:“生活只要过得去就行了。我们也穷過,不能忘本。”
张希良共有六兄妹,他排行老大。小时候,其父早逝,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长兄如父。那个早熟而有些敏感的少年,常常要敲开村民家门,找别人家借谷子糊口。
而同样生活艰辛的乡亲们,总是慷慨地拿出存粮,接济这群苦命的孩子。
那段艰辛却又充满温暖的记忆,在张希良心里结下了感恩的种子。
53年一晃而过。在不断回报乡梓的过程中,张希良的人生走到了终点。
张希良的坟茔旁,是那片由他亲手开垦、寄托着全村致富梦想的莲花白试验田。
长眠在这个他呕心沥血、情牵一生的地方,这只“领头雁”终于能歇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