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兵
2月1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从次日起暂停履行《中导条约》义务,并正式启动退约程序;如俄罗斯在未来六个月内未能销毁违约导弹、发射器及其相关设备,则将终止该条约。俄随即也宣布暂停履约。这意味着存在了30多年的《中导条约》很可能在8月2日退出历史舞台。这将对全球战略稳定和欧亚安全形势产生严重消极影响。
签订于1987年的《中导条约》被视为军控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它不仅销毁了美苏射程为500到5500公里的陆基中程和中短程导弹,还禁止缔约方生产、试飞或发射此类导弹及发射器。条约废除则将为美俄恢复中导竞赛打开绿灯。特朗普政府认为俄违约在先,生产并部署了9M729导弹,中导军备竞赛已经开始,退约是为了放开手脚,与对手“公平竞争”。特朗普在2019年国情咨文中称,“將在(中导)投资与创新方面远远超过所有其他国家”。对于退约之后的武器发展,美军早有打算。2013年,美军参联会和战略司令部提出四种选项,即战术导弹增程、陆基中程巡航导弹、陆基中程弹道导弹和携带机动滑翔器的陆基中程弹道导弹。目前,美军研发重点似为常规陆基中程巡航导弹。《2018年国防授权法》拨款5800万美元,授权国防部发展此类导弹。美媒已披露美军两项相关研发计划:一是美国陆军研发的“精确打击导弹”,射程可达500公里以上,2019年将进行飞行试验。同时,陆军还计划研发射程超1600公里的高超音速导弹和大炮发射的导弹。二是海军陆战队研发的“海军—海军陆战队远征船拦截系统”,从岸基车辆上发射远程反舰导弹。美国暂停履约后,将可公开试射和生产上述武器。
针对美国退约之举,俄罗斯采取两手反制。一方面,舆论上积极反击。1月23日,俄国防部举行通报会,向驻俄武官介绍9M729情况,称其射程仅为480公里,并未违约。另一方面,武器研发上针锋相对。2月5日,俄防长绍伊古命令研发海基“口径”发射系统的陆基版本以及陆基高超音速中程和中短程导弹。相关研制工作将于2019~2022年完成。同时,俄还要加速其他新型武器研制和部署。2月2日,普京要求每半年举行一次的国防会议重点关注“匕首”空射超音速弹道导弹、“别列斯韦特”激光武器、“先锋”高超音速滑翔系统、“萨马尔特”重型导弹、“波塞冬”无人潜航器等武器进展。普京还指示国防部提出应对太空武器的计划。
2019年2月1日,一些人在美国驻德国大使馆前示威,呼吁俄美全面履行《中导条约》。
冷战时期,苏联的SS20和美国的潘兴II等陆基中导携带核弹头,发挥核威慑作用。但随着技术进步,陆基中导携带常规弹头攻击战略目标的能力增强,可在地区冲突中发挥点穴、斩首作用,却又不受核禁忌约束。因此,与美苏中导竞赛不同,美俄中导竞赛主要是常规军备竞赛,而非核竞赛。迄今披露出来的美军陆基中导项目均携带精确打击常规弹头。当然,未来竞赛也可能向核领域升级。俄外长拉夫罗夫认为,美国可能将陆基中导用作低当量核弹头的运载工具。
欧洲可能再现中导对峙局面。从历史上看,美苏(俄)中导之争重心在欧洲。美国对于前沿部署陆基中导筹划已久。2014年7月,美国会通过立法,要求研究陆基中导潜在部署地点,考虑美国海外军事基地和盟国提供的地址。2014年12月,美防长帮办麦基翁称,正考虑在欧洲重新部署核巡航导弹。2015年初,美国防部将评估结果提交白宫,但内容至今保密。条约作废后,美国很可能以俄已部署9M729为由,恢复在欧洲部署陆基中导,同时还将加强欧洲反导系统建设,重点增强陆基中程巡航导弹防御能力。
俄则无意让欧洲重现“中导危机”。当年签订《中导条约》的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曾把美国部署在欧洲的陆基中导比作“顶在太阳穴上的一把手枪”。现在俄仍有类似担心。俄副外长里亚布科夫说,在欧洲部署中导“将使美国人获得相当大的额外潜力,对俄境内目标进行打击。对俄而言,这种潜力实际上是战略性的”。因此,普京宣称除非美国决定部署,否则俄方不会先行部署陆基中导。但一旦美国先行一步,俄有能力在较短时间内部署陆基“口径”导弹予以反制。该款导弹射程2500公里,如部署在俄西部或者加里宁格勒地区,可覆盖欧洲大陆大部分地区和英国。
美国宣布启动退约程序后,北约表面保持团结,发表声明“全力支持”美国退约,指责俄应为条约终止承担全部责任。但这并不能掩饰北约内部分歧。2月2日,德国外长马斯接受访谈时认为,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政策是一个特殊挑战,言下之意是美俄都应为《中导条约》退场负责。他还表示,德国将坚决反对在本国领土上部署陆基中导。德国总理默克尔表示,未来六个月将努力挽救《中导条约》。法国立场与德国类似,同时还呼吁美俄就延长《削减进攻性战略武器条约》进行谈判。正忙于脱欧的英国则选择紧紧追随美国,无条件支持其退约决定。“新欧洲”的代表波兰对美国退约表示理解,并欢迎美国在本国领土上部署陆基中导。同为“新欧洲”国家,捷克较为谨慎,对此表示遗憾,但同时指出球在俄一边。欧洲国家虽有不同意见,但由于对美军事依赖严重,未来在中导问题上恐重蹈反导问题覆辙,难以摆脱被美裹挟的命运。
但也要看到,时代背景和国际力量格局已发生深刻变化,即使欧洲重现中导对峙,其规模也不可能与30多年前相比。首先,俄与北约的冲突主要是利益之争,而不再存在你死我活的意识形态之争。双方冲突焦点将集中在乌克兰、格鲁吉亚等俄周边地区,不会推进到原来的铁幕一线。其次,俄经济实力也限制了其大规模生产和部署陆基中导。俄非常警惕被拖入代价高昂的军备竞赛。普京要求使用现有国防预算完成所有陆基中导研发工作。最后,跨域威慑是未来军事斗争发展方向,俄与北约之间更可能综合运用天、网、反导等战略攻防手段实施不对称威慑,未必非要以中导相对峙。
对印太地区来说,《中导条约》作废将产生更复杂的影响。不少人认为美国退约虽以俄违约为借口,但其真实目的是为了对付中国。兰德公司2016年曾提出,美国可沿日本到南海再到波斯湾一线部署陆基弹道导弹,从而让中国耗费巨资建设导弹防御系统。另外,美国导弹还可用于压制中国空中数量优势,攻击中国弹道导弹发射架和时间敏感目标。这将蕴藏巨大地区危机和大国冲突风险,古巴导弹危机即是前车之鉴。目前,印太各国对美国退约反应不一。日本表态谨慎,外相河野太郎表示极为遗憾,并拒绝批评俄违约。但在行动上,日本却在采取一些切实措施,一方面引进可发射“战斧”式巡航导弹的岸基宙斯盾系统,一方面允许美国在冲绳试射陆基反舰导弹,实际上为美国在西太平洋部署陆基中导准备了条件。澳大利亚态度更为激进,外长亚当森表态支持美国退约,并指责这是俄持续违约所致,未来可能充当美国在印太部署陆基中导的吹鼓手。
首先,美俄《中导条约》之争损害双方互信,使《削减进攻性战略武器条约》续约前景更加黯淡。该条约将于2021年到期,迄今美俄尚未就条约延期举行谈判。其次,核不扩散机制也将遭到削弱。2009年以来,中、美、俄、英、法等《不扩散核武器条约》规定的五个核武器国家一直保持磋商,就防止核扩散协调立场,有效维护了国际核不扩散机制。2019年1月30日,五核国在北京举行最新一轮正式会议,达成一系列共识。但参会的美英代表与俄方唇枪舌剑,就中导问题相互指责,这对未来五核国协作来说并非吉兆。最后,《中导条约》退场还将削弱“导弹及其技术控制制度”等多边导弹扩散控制机制的道义基础,刺激其他国家发展中程导弹,不利于妥善解决朝鲜、伊朗核热点问题。一些国家担心《中导条约》退场后出现新的军备竞赛,试图推动建立新的军控规则。德国拟在3月召开军控大会,重点讨论新型武器的军备控制问题。德防长还提出要将中国纳入新的中导条约。在当前形势下,类似倡议要取得实质性进展难度较大,客观上还会起到转移矛盾焦点,为美国单边主义行为开脱责任、涂脂抹粉的负面作用。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军控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