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璐
历来,嘉黎县就是一个故事、传说聚集的地方。但留有文字的记载并不多,形形色色的人从嘉黎走过,他们有的停留有的路过,心里却都有了自己的嘉黎故事……
2018年6月末,76岁的加多,带着一大堆老照片来到了《西藏人文地理》编辑部。这位曾在嘉黎县工作12年、其中6年任职嘉黎县副县长、6年任职县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主任的老人,在嘉黎县工作时精力旺盛的他走遍了当地的每一个村落,正是那无数次调查走访,他成了地地道道的“嘉黎通”。
加多首先提到了拉日寺,认为拉日寺像一只雄鹰在天上飞翔,远观拉日寺确实很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雄鹰。拉日寺始建于公元1400多年前,距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从拉萨到昌都或到内地,嘉黎都是必经之地,加多说它的地位相当高,在旧时虽然只是一个宗,但却归噶厦地方政府直接管辖,那时候一些曾在嘉黎任一官半职的人到了噶厦地方政府那里也会受到重用。许多人认为嘉黎县按字面理解,“嘉”是神的意思,“黎”是山的意思。而加多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传说当年的《甘珠尔》大藏经用金汁和银汁所写,非常珍贵,一部留在了拉萨布达拉宫。另一部本来打算运到北京雍和宫,但鉴于运输很费力、路途时间太长,到了嘉黎清朝中央政府就让留在当地寺院,皇帝还给这个地方起了一个名字,就叫“嘉黎”,藏语叫“拉日”。皇帝赐的名字不可随意改动,当地的传说也不能也流传久远,所以,这个名字至今仍被使用。
加多小时候最佩服的,是拉里宗的四个“团仲”(相当于藏汉语翻译或秘书一类的职务)。彼时“团仲”们约莫60到70岁,他们出身于当地大户人家,住着宗里较好的房舍,因为从小拜师学习、往返各地,所以识文断字,懂不少方言。加多16岁时,见到一支部队从自己家乡经过。当时进藏嘉黎有最难行走的山脉,其中最著名的本达拉山和楚拉山更被比作擎天的柱子。两山分别位于县城的东西两侧,在县城方向可隐约看见两山的峰顶。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位叫班典的老大爷,联合当地百姓给予了进藏部队很多帮助,他们给部队提供柴火、给马补充饲料等。后来他才弄清楚那就是金珠玛米,就是进军西藏的18军先遣支队。
对于本达拉和楚拉山的名字由来,加多也有故事可讲:18军先遣支队经边坝进入嘉黎县,在翻越嘉黎县本达拉时,因此山海拔 6000余米,山顶终年积雪,运送物资的骡马不能适应而死伤过半,故把此山称作本达拉(藏语,意思是死马山)。与之相距15里左右的楚拉山,海拔也接近6000米,很多人在翻越此山时,因疲劳、饥饿、寒冷等,伤亡众多,因此它又被称作“死人山”。嘉黎县之所以备受瞩目,还因为各民族文化在这里交汇交融。
加多的太爷爷叫张勇,祖籍在今天的东北吉林一代。有清政府赐予的官位,所以他认为他们一族的骨系就是张姓人家,他也常自称“张加多”。张姓人家的祖上为后代子孙留下了官帽、袍服、积福袋,这几样东西被分给了几房子孙保管。
今年七月,我在嘉黎赛马会又见到了加多和他口中的那顶官帽。粗看之下,那只是一顶有些破旧、絮着棉花的冬帽,黄色的丝稠面已撑开了裂缝,深棕色的狐狸毛依然柔软但光亮已不再,象征官阶的顶珠早已不知去向,只余下几缕红色的线头。帽子现在被张家的第五代传人、嘉黎县9村的尼玛保存着。
草原咧咧的风中,张加多和侄儿尼玛分别小心翼翼地戴上这顶家族唯一的遗存留了个影,他们仰望远方,表情肃穆,像是在追思告慰先祖。
曾先后在嘉黎县文化局、嘉黎县统战部等部门工作的江英,现在是那曲市交通局书记,也是加多的堂弟。也许鉴于他的工作性质,他描述的嘉黎是从地理位置开始的。
嘉黎县位于四个地区的中部,旧社会的说法是:康区就把嘉黎说是卫藏的;卫藏说嘉黎是康区的,藏北说是工布地方的,工布地方说是藏北的。这一说法与比赛顶次仁老人所说的那一段顺口溜大意相同。因为这个“中部”的缘由,有几个乡镇生活习俗、民族服饰等方面都很有特色,措多乡、绒多乡就是卫藏地方留下来的习俗;尼屋乡就和林芝工布地区一样;嘉黎镇以前是拉日宗,当地的习俗和卫藏一模一样;拉日宗老人都有留清朝发辫的习俗,受茶马古道的影响,女子的许多着装至今都和昌都盐井镇相同。
嘉黎最早是茶马古道的一个重要驿站。以前一些专家,认为茶马古道对嘉黎有很深的影响。江英说拉日宗是通商口,所以不排外,既有佛教寺庙,又有关帝庙、还有清真寺,在政教合一的旧西藏,一个小城镇具有这样的包容性也说明各民族经济文化很早就在这里交往密切,相融互生。
当地民间也留下很多汉地习俗。比如,在大年初一,拉日寺的僧尼要到百姓门口喊“拜年”“拜年”;以前每家每户都有烤火的“火盆”。当地百姓爱做薄饼,喜欢用白菜等原料腌咸菜。
江英也讲述了自己所了解的那些考据:茶马古道以前土匪比较多,拉里宗往上走就是39族部落的地段,加之忠玉乡、边坝县等地以前多有强盗劫匪,商旅被抢的事件很多,到拉里宗以后既有汉藏官员又有清军驻防,商旅到了这里之后就有安全感,感觉到了家里,这样就形成了“家里”两个字;还有个说法是有位姓李的将军在这里呆的时间较长,李姓的汉族翻成藏语就是“甲李”;还有说,茶马古道快到边坝时有座山叫“加拉拉”,于是根据这一谐音也成了“嘉黎”。江英自己还在古籍上见过“加里”的寫法,不管源头为何,反正最后都统一成了“嘉黎”。
江英认为在那曲的11个县里面,嘉黎最不排外、最包容。所以当地汉族后裔较多。江英的祖籍与张加多同属一宗,是堂兄弟关系。他父亲当兵时又取了个名字叫江武权,所以他便姓江了,他是家族的第四代,他说当地还有任姓和李姓的后裔。
江英的曾祖父留下了官服、帽子和放帽子的盒子(加多说是积福袋)。现在只剩下帽子,在张加多侄儿的手上,我们在嘉黎县见到过实物。
江英家保留的官服在布料短缺的年代,被奶奶裁剪来做衣服了。置放官帽的盒子以前被家里当酥油盒用,江英小时候见到就已经破旧了。江英说祖上并非一直住在拉日宗,而是清朝官员返回内地时,他作为随从从拉萨走到嘉黎不知何故就留下了,由此定居。
一位当地老人口中的关于“甲安边”(安定边疆的汉族清代驻藏官员)的故事也让江英津津乐道:他觉得甲安边处罚人很奇怪,有一年老人去帮人运东西,山顶上有接货的官员在那里等,结果等了一天,运输队才到,来晚了自然要受到处罚,但甲安边处罚的方式就是在屁股上打棍子……老人觉得这和当地大人打小孩一样,甚是不解。
其实,古代人犯了法,惯用的处罚方式就有杖刑或笞刑,笞主要用于惩罚犯点小过的人也就是打屁股。清朝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王朝,其统治者虽是从长城以外打入中原的少数民族,但在取得统治后,仍迅速继承了明以前的儒家思想,立法也是参照明朝立法,所以打屁股的惩罚也沿用了下来。
现在的嘉黎县曾几易其址。其一为拉里(拉日),其二为达玛,其三为现址阿扎。
从现在的道路状况来讲,江英认为嘉黎县很符合四通八达的实际——四通是四个地区都绕着,八达是周边八个县,比如县、边坝县,波密县、工布江达县、墨竹工卡县,林周县、当雄县、那曲县都能达到。为了改善整个那曲的交通状况,2018年那曲道路建设投资达到201个亿。
远处的本达拉依然积雪压顶,对面山谷中清晰可见的蜿蜒道路,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可历史却记得,经由嘉黎的这条进藏线路之所以赫赫有名,除了从那里走过的清代官员及清军,商旅马帮,还有解放西藏的金珠玛米。
1951年,一位叫郝玉荣的18岁姑娘从武汉后勤学校毕业,她被分配到西南军区后,就遇到西藏军区司令员谭冠三将军要从西南军区选派人员进藏,其中就点选中了郝玉荣,她的主要工作是军需后勤,管理财务。同行的还有三十来名后勤部和医士学校的毕业生。那个年代从军,去抗美援朝和进军西藏是最光荣的。在成都准备一段时间后,1952年6月他们到达甘孜,在那继续适应一月左右,期间因暴雨引起洪灾,泡在水里抢救搬运进藏物质伤到了郝玉荣关节,期间她又做了阑尾炎手术……面对领导劝回,人小心大的郝玉荣坚持要跟队伍走。那时川藏公路还没修通,所以大部分路途只能徒步,因为是女兵,郝玉荣偶尔还可以骑马。他们是从成都新津方向坐车到甘孜,再从甘孜走路翻雀儿山到德格过金沙江,9月到达昌都,经洛隆、边坝到现在的嘉黎镇。然后翻越海拔5000余米的本达拉垭口下山到阿扎,再由此走5天至工布江达、太昭古城驿站,11月初到达拉萨,高山缺氧患病的郝玉荣因为打点滴却伤了眼睛,等到了西藏军区,说是液体不纯,杂质堵住了眼部的毛细血管,眼睛恢复不了,于是一只眼睛永远失明了。而她在甘孜落下的病此后也发展成了风湿性关节炎,加之缺氧导致的心脏病……两年后,郝玉荣不得不离开拉萨,组织还特意给她配了匹马,骑马加徒步,从拉萨到那曲就用了十余天,再走回成都,总共用了三个半月。
郝玉荣只是徒步进出西藏的18军战士一个微乎其微的缩影。一进一出,她的人生却因此褪去了青涩,失明的眼睛和风湿性关节炎成了那一路永远的烙印。
获知这段往事源于与我同行的摄影家杨健,故事的主角是他母亲。2018年6月,听说儿子杨健参与我们采访来到嘉黎,85岁的郝玉荣感慨之余,用了两天时间断断续续回顾了那段经历。
许多嘉黎故事是当地人口口相传流传至今。嘎塔,就是这样一位对嘉黎传说与故事格外感兴趣的人,作为那曲嘉黎县阿扎镇九村的一个普通牧民,现年61岁的他每天骑着摩托、挎着相机到处收集、整理民间故事与传说,也给我们带来了不一样的故事——
阿扎镇嘉乃玉措在嘉黎县农牧民心中是一处神秘的“圣湖”,是智慧命湖,传说是西方三圣的生命之湖,文殊菩萨的居住之所。如果在湖四周进行沐浴,可以净化灵魂,增长智慧。因此,嘎达自然选择从湖说起。最出名的当属嘉乃玉措湖,也叫阿扎湖。它的来历很神话:莲花生大师从这里路过时,用舌头沾了一下地,一滴口水立刻变成了一眼泉,而且是神马可以饮水的泉。不过,最早这里没有湖,除了小泉水全是草原,只有两顶帐篷里住着两户人家,牧区是按“骨系”算族人区别家族血缘,“巴仓”是其中一家,“波仓”是另一家。
巴仓家有匹白色的神马,神马只喝莲花生大师变化出的神泉,不喝其它的水,巴仓随时都会把泉盖上,等神马喝时再打开;波仓看到很是嫉妒,就起了歹意,准备破坏这眼泉水。一开始,波仓想用100头公牦牛的血污染泉水,结果他把牦牛血倒进去,只是水位变高了,泉水并未被污染;他不甘心,又挤100头母牛的奶倒进去,可泉水依然没被污染,反而涌出来更多的水,直至泉水变成了湖,这就是嘉乃玉措湖……。湖水涨起来后,巴仓家获得了很多财富,但也无法继续居住在那里,于是他用牦牛托了两袋金子,准备搬家。结果离开的时候却出现了奇怪现象:他往前走,牦牛往后拉,鼻环被拉断,巴仓也摔倒在地,涨上来的湖水把他的家族和金子都淹进了湖水……后来巴仓就成了这个湖的保护神。传说如果你跑到山顶向湖底看,还能看到他的牛羊。干了坏事远去北方的波仓家成为了藏北的一个部落,据说现在那里还生活着他的很多后人,据说他们大多很出色。阿扎最早居住的就是这两户人家,一族变成看湖的神,一族成为延续家族的人。后来慢慢又有了“沃德”、“曲沙”两个骨系家族,阿扎渐渐就变得人很多了。神湖的的传说可不止一个版本!
嘎塔接着又讲了一个。
当时阿扎有妖魔野人,莲花生大师到这里打坐一夜降服了野人,野人后来变成了湖的保护神。现在我们能看到一座尼姑庙建在野人头上,尼姑寺两边放着两块巨石,那原本是野人夹在腋下预备作孽的。因为莲花生大师把手印印在了湖里,所以湖虽然不大,但它是最殊胜的神湖,湖有两个名字:嘉乃玉措(舌尖上的口水)、怎乃玉措(湖里留了手印)。湖的周围有四个沐浴圣门:东面是梯千琼林(阿扎寺);南面是珂洛东巴,西面是德瓦千波;北面是日松贡布。
还有一个传说与一条神鱼有关。相传有一条来自内地某湖的神鱼,不愿受其所在水域的限制,一日便口含清水,腾空而出。它一路西行,行至现在的嘉黎县时,发现其间闪耀祥光,以为已到仙境,不由放声大笑,口中的清水从鱼鳃的两边喷出,一股变成了措那湖,一股变成了措嘎湖,而身上的水沿尾鳍滴下,遂成泽嘎尔神湖。此鱼忘了自己终究是鱼类,需以水生存……失去了水的神鱼化成了如今县城后长满松树的那座山坡,叫娘日(藏语,意思为鱼山)。
讲了这么多神话,嘎塔不忘用“事实”把我们拉回:传说以前有一个牧人放牧时,人和牛羊一起掉进了措那湖里,却从林芝巴松措湖里出来了……那曲的三个湖都与巴松措相通。从那之后,大家不敢逆着走,只敢顺着走。而飘到巴松措的牛,它的骨头和帐篷就被供在了巴松错的寺庙里,但文革时被破坏了。 (责任编辑:孙芮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