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维
荒漠,狂风,戈壁绵延,没有尽头。
这是绝地,是电影《无人区》呈现的一个粗粝的世界,一个存放未知与破碎品的地点。
在绝地,没人愿意成为客人,每个人都赶着撞向被屠宰的命运。
这个故事的起点,是一只价值100万元的隼。
人无法走出“无人区”,因为人类对隼的着迷已经上千年了。
隼敏锐、危险、高贵、冷峻,位于鸟类食物链的顶端。隼的神秘之处在于,局限于自身局限的人,總是与能突破局限的隼联系在一起。
从字源上看,汉字“隼、鹰、雕”都含有示鸟的“隹”字符。“隹”为汉字部首之一,是“短尾鸟的总称”,而“隼”字是这个类别中最简单、最形象的汉字之一。
“隼”字简单,但隼本身不易辨识。大部分情况下,人会以同是鸟类但更为熟悉的鹰作为参照物。
隼与鹰在外形上十分相似。在综合了形态学、行为学而定的传统鸟类分类系统中,隼与鹰都属于隼形目。
只有专业研究者和驯养爱好者,才能通过飞行姿态、虹膜颜色以及分布地域来区分隼与鹰。大多数人只能从百科全书上得知:“鹰飞行时翅尖呈弧形,隼飞行时翅膀是尖的。”
离开了百科全书,我们对隼知之甚少。但当隼从我们头顶掠过,我们会明确地知道,它来了。
作为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动物,隼在空中不断地上下盘旋,最终消失在山的边缘。这时候,天空变得更加开阔了,人如雀鸟般劫后重生,原始的恐惧从心中陡然升起。就像平日里我们在草丛间看见蛇,虽然惊叹于它的美,赞叹它的优雅,却感到无边的威胁。
在阿拉伯国家,隼就是他们的“熊猫”国宝。常年的游牧生活,让阿拉伯民族与隼相依为命,而自上而下、以血统为尊的王权传统,更是助长了对隼的图腾崇拜。甚至在伊朗等国,隼被称作“夏赫恩”,即波斯语中的“皇帝”。
相传卡塔尔古代有个暴君,他被隼深深迷住,于是从家里养的隼身上,学到了很多优良品质,最终成功转变为一个贤明智慧的君主。
埃及法老死后探访自己的肉身,是化作一只隼来实现的。
这个传说,让隼在皇宫贵族间树立了信服力和威慑力,最终演变成了一项贵族运动—驯隼,继而发展成了一种文化。驯隼的方式变得系统起来,就成为一项活动—“驯隼术”。现在,驯隼术已经被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
事实上,最古老的驯隼术起源于中亚地区的高原和荒漠,主要目的是用于协助捕猎,是人们的生存需要,就像《射雕英雄传》中,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养雕以供练习射击一样。公元3世纪,驯隼术兴起,并向东传到了中国和日本,向西随贸易和战争被带到西欧。
随着时间的推演,贵族之间的喜好渐渐被平民们效仿,以至于驯隼成为了阿拉伯国家一种流行的生活消遣。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驯隼,与当今年轻人撸猫、撸狗没什么两样。
如果多坐几次卡塔尔航空,那么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身边坐着一只呆萌的隼,正在喝水用膳,像普通乘客一样。
但显然这不是一个“普通乘客”。它是一只“彰显地位的奢侈动物”,就像电影《无人区》里100万元一只的隼一样。调查显示,阿拉伯国家不仅每年从其他国家购入6000~8000只隼,这些被驯化好的隼,更是在其国内被标出高达17.5万美元的价格,也就是人民币118万左右。
所谓过犹不及,随着人类对隼的喜好变得疯狂,敏锐的商贩捕捉到了商机,野生隼的数量也急剧下降。
20世纪80年代,新疆地区大概每隔1~3公里就能发现一对在筑巢的隼,每窝有1~4只雏隼,成活率颇高。2005年左右,在新疆地区每平方公里还能找到1.1~1.6对隼。然而到了2010年至2012年,研究人员在阿尔金山保护区的46800平方公里范围内,只记录到了4只野生的隼。
捕隼、贩隼、驯隼等一系列人类现代活动中,人总是以自身的方式无限接近于隼,试图寄托对于接近“不可能”的渴望。但这都与隼自身无关。正是这种来自隼的“漠视”,更加使人对隼充满了无限的遐想,比如宗教。
猎人必须成为他所追捕的猎物。
在萨满教的宇宙观中,世界树的顶端站立着一只隼。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出现前的整个欧亚大陆上,隼都和人类灵魂联系在一起。英国作家海伦·麦克唐纳所著的《隼》中记载:从古代土耳其墓碑中可以看到,已逝武士灵魂的延续,是用停在武士手上的隼来刻画的。考古证明,古埃及的陪葬物《亡灵书》以隼的飞离来描述死亡,而埃及法老死后探访自己的肉身,是化作一只隼来实现的。
现代科学发现,这些遐想并非无源之水,它主要源自隼自身的器官。隼的每只眼睛后面有两个视觉中心,称之为“视凹”。视凹使得隼的视力远远超过人类,这也让隼处在更加宏观、广阔的世界里。因此,人类赋予了隼高贵、冷峻的涵义。
这一点在神话里显现得尤其凸出。荷鲁斯是古埃及最有名的隼神、造物之神,是万物初始时期从天宇飞来的隼。“荷鲁斯”这个名字,意为“来自远方”或“高高在上”。
除了神话之外,普通人类也爱借用隼来托物言志。
1519年,作家托马斯·布拉吉就借骑士之名,通过一则动物寓言故事《隼和公鸡》表达了对隼的敬仰。故事中,骑士对隼飞回来的盼望,引起了一只公鸡的嫉妒。公鸡出于虚荣,也渴望能站立在主人骑士的臂膀上。最终,公鸡被骑士抓了起来,但并不是让公鸡站立在臂膀上,而是杀了它,然后把它的肉亮给隼看,好让隼回到自己的臂膀。
布拉吉的这个故事,精准地描绘了隼与人类的关系—隼不属于驯隼者,也不认为人类的臂膀是荣耀,但却因此得到了更多荣耀。
在现代生活中,隼也没有远离我们的视野,只是隼不再以某种原始崇拜的方式出现,而是成为了各类设计的主角。2003年,日本发射的一枚小行星探测器,被命名为“隼鸟号”。老牌汽车公司福特在20世纪50年代生产过隼式轿车。
城市建筑中也不乏有关隼的设计。比如一张拍摄于20世纪20年代的照片显示,那时纽约兴建了一批令世人惊叹的摩天大楼,两名建筑工人在纽约洛克菲勒中心的顶部抽烟休息,他们脚下的建筑物装饰,正是一只隼。
这尊巨大的隼,位于照片的中心,俯瞰着这个城市网格状的街道。隼的视角,既是城市规划者的视角,也是上帝的视角。这张摄影作品,既具象地比喻了猛禽隼的视野和力量,也暗示了现代主义对于原始主义的迷恋。
到了后来,这种迷恋更加五花八门、纷繁复杂。尽管如此,人对于隼的品质,或是对于跨越某些边界的渴望,却是共通的—速度、高度与强度。
那么,做一只隼,到底是什么感觉?
“追隼的人,在迈出大门的瞬间就能知晓风的方向,察觉出空气的重量。”
成为一只隼,在一个从未接受过鸟类学专业训练的英国人J.A.贝克那里实现了。
贝克从小近视,因此在二战时期被免服兵役。在关节炎发作之前,贝克常让妻子开车送自己去树林,到傍晚妻子再开车接他回去。在树林里,贝克打量隼在空中划出的轨迹,前后历时十年。
十年追隼,贝克获得了自然的“犒赏”,找到了自我尊严和人生目标,让他拥有了“双筒望远镜和鹰一般的警觉性,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近视的弱点”。贝克将自己所追踪的一对隼,用文字记录了下来,书名为《游隼》。
在这部被罗伯特·麦克法伦称为“想成为一只鸟而不得”的书中,读者会读到强烈如咒语般的语言。比如:“今年冬天無论他去哪儿,我都跟定了。我要同他分享追猎生活的恐惧、狂喜和无聊。我会一直跟着他,直到他那深眼窝射出的万花筒般的光芒,不再因我这具食肉人形的出现而黯然失色。我这颗异教徒脑袋,应该浸没于冬季的荒野,在那里得到净化。”
贝克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把观隼的行为指向类似于某种宗教仪式。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希望通过长时间心无旁骛地追踪隼,实现净化,进而脱离人形,遁入隼那光芒四射的野性世界。
在阿拉伯国家,隼就是他们的“熊猫”国宝
与常识相反,在贝克眼里,猎人必须成为他所追捕的猎物。它影射了一个以贝克为代表的、有关人类的冰冷内核—不是人如何观察隼,而是人如何蜕变为隼。这样的执着,像一场必须落幕的单恋,于其他任何事物毫无意义,却还自然以本色的悲悯。
对隼的这种单恋所带来的痛苦,则是被时间消耗掉的。这要求人必须从心理到生理都做好准备,否则,人一旦假装隼,会得到不小的教训。
厄休拉·勒奎恩的奇幻小说系列《地海巫师》中的英雄、年轻的法师格得,也将自己变身为了一只隼,去攻击那些恶魔。这个英雄飞越海洋,“带着隼的翼,还有隼的疯狂,像一支不落的利箭,像一个不被遗忘的念想”。但格得并没有得到有关隼的启示。
相反,格得在隼的化身中,传递出了种种无法抵御的情绪,导致他将自己置于“失去自我,远离真相的危险”。说到底,勒奎恩对于成为隼这一行为的描写,是对人们认识并接受真我的重要性的一种沉思。
“拥有”这一概念,就隼而言,并非字面意义的“得到”。而只要观察它们的饥饿、风和飞行路线,知道它们的“真名实姓”,便是最彻底的拥有了。毕竟,隼并不关心人类赋予它的意义,它只是活着,继续呼吸、飞行、猎食和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