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
咀嚼,吞咽,信号来到大脑纹状体底部,多巴胺水平升高,进入愉悦回路,“哦,感觉真不错,再来一口吧”,大脑对你说,于是吃下一口……一阵阵的愉悦与满足袭来。
这是普通人进食的每一刻。但对吃播播主阿尤而言,事情不是這样的。她比约定见面的时间晚到了3个小时,用微信发来一张内科急诊单,后面跟着三个哭脸的emoji。夜里8点,我收到从医院回来的阿尤发来的定位消息。这天下午在家录播时,她的胃出了问题,“医生倒没说别的,就让我以后少吃一点”。
去医院前几小时,阿尤刚在家录制完一期吃“真正的火鸡面”视频。为了凸显新意,她事先将一大份面条藏进一只两斤重的烤火鸡肚子里,然后打开摄像头,点评着黑胡椒的味道,聊着寒假作业的话题,一口口吃光。
在阿尤一年半的吃播生涯后,随着80万粉丝而来的,是15斤体重。
接着,这个24岁、身形单薄的姑娘被朋友送去了医院。两天后,那条视频发到Bilibili,收获50万播放量。
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中国人对食物的热情举世皆知。根据《周礼》记载,3000年前周天子的膳食“食用六谷, 膳用六牲, 饮用六清, 羞用百二十品, 珍用八物, 酱用百有二十瓮”,即六样主食六样肉,八种烹调六样酒。
从这个角度看,周天子的进食观感不及当代平民,他们没有摄像头。
培根金针菇、炸鸡翅、香菜卷、土豆片、茄盒、南瓜球、炸里脊……叠满炸串的大玻璃盘摆在正中间,一副万物皆可烧烤炸的阵势,将吃播播主“哎哟阿尤”与镜头分隔两端。
在广角镜头和补光灯的加持下,食物显得格外香脆。阿尤捏起竹签,荡进铺满甜面酱的盘子里,反复蘸上厚厚一层,再将炸串推到镜头前,停顿三秒,让画面聚焦,也给看客验明正身的时间,最后,才送入嘴巴,发出咯吱作响的咀嚼音,几秒钟后,传来吞咽声。
每一步都有深意:镜头一定要离得近且用广角,显得食物大;要打光,让色泽更诱人;甜面酱要足够浓稠,透出十二分的高热量甜腻;镜头前的停顿尤为重要,食物要聚焦清楚;最后,收音器要采集到明确无误的吞咽声,确保已经吞下。
这些都是顶顶重要的,然后才是互动聊天:“你们吃炸串会点什么?炸串对于我来说就是童年的回忆”“如果我吃到一样你们也喜欢吃的东西,请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我身边十个人,能有九个喜欢吃土豆,比如吃火锅时点土豆,他们不是一盆一盆点,是几盆几盆点”……
最后,起一个午夜电台风标题——《悲惨寂寞人生,一人独食100元路边摊夜宵炸串儿》,上传。
对于从未接触过“吃播”的人而言,很难想象这样一段长达24分45秒的吃饭视频能获得190多万次点击。过去一年半时间里,靠着平均每两天上传一期视频,阿尤积累起80万粉丝、7000万播放量——几近热播网剧的规模,成为B站头部独立吃播播主之一。
在用户基数更大的快手、抖音等平台,这样的数据不过是吃播地图上的一方岬角。出道相对更早的“猫妹妹”“密子君”等大胃王播主通过吃掉数量惊人或品类猎奇的食物,一度创造出点击量更惊人的圈层爆款,实现名气变现,达成财富跃迁。“一顿能吃40斤,曾直播挑战记录:30个猪蹄,72盘肥牛,100个鸡蛋,334个饺子,1500个串串”,是“猫妹妹”的快手页面简介,简介下还有一行字:体重46公斤。这意味着,如果一切属实,意味着她能像某些动物一样吃掉近自己体重一半的食物。“猫妹妹”有2400万粉丝,称作“猫家军”。
人性对美食的天然欲望、挑战不可能的猎奇刺激、现实世界缺失陪伴,加上窥视他人生活的心理,牢牢编织出吃播的流行秘诀。在表演和观看、互动之间,吃这个本来略带私密属性的动作,变成网络时代狄俄尼索斯节般的日常狂欢。
吃播模式充满争议,有人“云吃饭”成瘾,有人说它是以命换钱的荒诞现实,也有人定义为当下的畸形审美。
“他们(网友)觉得我是在哗众取宠”,见到阿尤时,没聊几句,她就主动抛出了这个至今无法自洽的问题。她觉得这次的“火鸡面”其实还好,毕竟之前有一次吃过拌有20倍辣酱的火鸡面,最后不得不猛灌酸奶,几个小时后才得以将疯狂的辣感中和掉——那期视频在微博的播放量达到了让阿尤满意的数字:250万,但不知道为何却在另一平台被限流,“很生气,很难受,这几乎是用命换来的啊”。
阿尤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去年刚大学毕业,不想马上进入职场,吃播播主是她的第一个社会标签,食物名+量级+价格的组合是阿尤吃播视频标题的常用模式,比如100盘顶级和牛烤肉,30斤新疆烤全羊,20斤大牛头,1000元佛跳墙,6斤帝王蟹,整头烤乳猪,16份米其林外卖……也有少数猎奇形式的,比如“生吞活章鱼”。除夕前一天傍晚,她又上传了一个吃烤猪头的视频。
最初接触吃播,却是出于对食物的逃离。高中时期有一段时间,阿尤状态非常低靡,体重一度飙升到160斤,直到大学进了一所服装学院,发现女同学都又瘦又好看,好胜心强的她才开始减肥,方式之一就是饿。作为弥补,阿尤每天晚上都看日本大胃王“木下佑香”的吃播视频。木下佑香是最早一批吃播播主,曾三次参加日本大胃王比赛,她在YouTube上的视频标题简单粗暴,比如“200个章鱼烧”“5千克鳗鱼饭”“100个煎饺配10 袋炒饭”“130根香蕉”“5公斤拉面”。
阿尤连续看了三年吃播,一天能看两个多小时,“看得很起劲,像神经病一样”。她解释因为太饿,看别人吃就觉得自己也吃过了,就跟看偶像剧觉得自己也在恋爱是一个道理。
到阿尤大三的时候,中国吃播也开始流行,但她觉得很多人做得不好。在阿尤的观看经验里,吃播是需要说话的,好播主要么吃得香,要么聊得好,但国内的吃播往往不说话,所以她尝试上传自己的视频,边聊边吃。
不同于喊麦、唱跳等,对相对单调的吃播模式而言,聊天的度并不好把握。吃的时候话说多了,会被骂得很惨,“因为大家之前固有的想法里,吃播是不应该说话的”。吃了稍显出格的食物也会被骂得很惨,“大家又觉得你在哗众取宠”。
在网上,有人上传了偷录的某些吃播播主在镜头外的作弊视频:年轻的播主坐在摆满20碗面的桌前,一边“吃”面,一边直接吐进了桌下的垃圾篓里,这一幕经过后期剪辑,便成了一顿吃20碗面的“大胃王”视频。至于催吐,则是行业里公开的秘密,这群人的隐藏称号是“兔子”。
虽然决意不做大胃王,阿尤还是会在食量上做文章。为了在镜头前有更好的表现,每次录制前,她都先喝一杯美式咖啡让自己更饿,还会听节奏欢快的歌热身,酝酿情绪。一年半吃播生涯后,随着80万粉丝而来的是15斤体重。“没有办法,胖是必然,吃播肯定是不健康的,就算一天只吃一顿,但一顿毕竟要吃那么多。”阿尤清楚,自己的胃被撑大了。一个普通女孩子吃一盒盒饭就够了,但在吃播视频里,两盒才是能跟网友开聊的资格线,否则观众得不到满足感,“看吃播的人需求很单纯,就是吃进去,吃得香”,“量”是吃播的底线。
阿尤发现,当食物偏红色、量多、种类丰富或摆盘好一点的时候,尤其能勾起观看欲望。食物也切忌切得太工整,“切好的和整只的观感不一样,想看精致吃法的人谁会看吃播?”尽量吃热的东西,这样能自然调动氛围,不用刻意去演,所以有几次外卖迟到让她很生气,点了投诉。
阿尤最出格的一次是吃了一只烤牛头。有一天她突发奇想,在网上搜索卖家,打电话仔细沟通自己想怎么吃,跟对方反复确认做法,最后驱车4小时,亲自从郊区拉回来,“真的很好吃,鼻子特别大,都是软骨,但别人会觉得我在哗众取宠”。
她并不担心因为吃遍食材而失去新意,“在中国做吃播还是有优势,吃的东西那么多”。
2000年,阿尤父母为她选择了一所私立小学,学费两万,对当时的她家而言并不算一笔小钱。阿尤觉得自己相对很平凡,“我想努力上进,替爸妈争口气,当然也会羡慕那些同学”,最终,她没能在学业上有突破,倒在吃播里找到了自信。
看着粉丝从个位数涨到5000、過万、30万、80万……到2018年底,除了大胃王型吃播,阿尤已经是B站粉丝数最多的独立吃播播主,这让她终于有了当第一名的感觉。
她并不担心因为吃遍食材而失去新意,“在中国做吃播还是有优势,吃的东西那么多”。
“得过第一之后,总有想继续得第一的冲动”,阿尤说,学霸们总在拿第一后说自己并没努力,但她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不努力就得第一这种事。她的梦想是存钱开个小饭店,为此,她对日常生活及吃播的规划极其精准。
每天早上7点起床,出门遛狗,回来洗漱、化妆,做准备工作,10点正式开始录播。
食物是几天前甚至几个星期前就规划好的,比如烤乳猪,她自己并不会烤,所以要提前一周专门下单订制,要求对方在具体某一天11点到11点半之间送到。
在食物到达的前一小时,阿尤要准备谈资,写一份三五百字的讲稿,话题很开放,比如最近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新鲜事,正式录播时,再从10个话题里挑上7个左右用来佐饭。
烤乳猪送到,调好左中右三盏补光灯,让光线适中地打在食物上,“拿出我的小刀刀”(其实是一把长长的切瓜刀)开始拆解。阿尤把自己对食材的处理方式叫作创新,大多是出于“好玩”,但也因此偶尔被指责浮夸,“他们就是把有趣的灵魂当哗众取宠”,阿尤忿然。
下午是剪辑和配乐时间,到傍晚7点零5分,准时按下上传的确认键。晚7点到8点是吃播视频的高峰时段,夜里11点至12点半则是另一个,“前面一般是陪伴吃饭,后面大多是减肥的人看”,阿尤解释。
录制过程没少遇到突发情况,比如一整只帝王蟹吃到最后真的觉得不好吃,可是又不能停,又不能随意剪辑,“网友会说你没有吞咽动作”;还有一次在家蒸龙虾,操作失误蒸成了一滩虾泥,阿尤也硬着头皮吃完了,马上有营销号说某女网红花1000元买了只坏龙虾。
面对这些,她不舒服,号啕大哭,最初天天失眠到凌晨四五点,有一天夜里甚至哭到邻居来敲门,问她发生了什么。
现实中的食欲已经与镜头前的兴致勃勃截然不同,为了降低变胖速度,她只能克制日常饮食,在家里存了一堆无糖酸奶,“最低热量那种”,因为酸奶可以饱腹。偶尔也吃些其他食物,薏米、红豆、黑芝麻糊或煮玉米,怎么清淡怎么来。朋友聚会时,她只拍照片发微博,尝一两口就搁筷,“大概是因为平时吃了太多油腻的东西,对这些没办法感兴趣”。
24岁的年轻人早早开始养胃,像喝中药一样服用一种不甜的蜂蜜;父母烧的西红柿炒鸡蛋、茄汁大虾等家常菜,每次也只简单吃几口。这种现实喜好与职业需求的冲突,是让阿尤最不开心的地方。
有粉丝对她说,你吃家常菜我们也愿意看,“他们只是极小的一少部分”。阿尤认为“哗众取宠”是一种必需,自己尚未强大到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步,忍受这些是快速成名的代价,而想做得好就一定要创新,只有博取眼球的内容才能得到关注,“我觉得这没有错,有什么错呢?他们没看到我为想做的事所做的努力”。
她更清楚的是:自己在看客眼里就是一种快消品,在需要“云陪吃”或需要减肥的时候点开,看完,关掉。“当你满足不了他们观感需求的时候,他们随时会把你抛掉。”
她更清楚的是:自己在看客眼里就是一种快消品,在需要“云陪吃”或需要减肥的时候点开,看完,关掉。
在阿尤眼中,这是一个浮躁的时代,她觉得吃播播主不算精英群体,所以只能靠一些想法去谋生,“吃播对于up主来说算是成名的捷径”。如今,阿尤在B站和微博的粉丝加起来近百万,这为她的吃播事业带来月均五六万元的收益,主要来自平台激励和品牌广告。
“我想赚钱”,阿尤并不讳言,有钱后她希望能过真正喜欢的生活,“像别人vlog里的那种”。偶尔也自命不凡,“我想当普通人里比较好的那种”。小时候,她曾特别渴望一只红色的香奈儿,现在有了钱了反而没去买,她觉得自己暂时还配不上这个包,以后再考虑。
每个主播都清楚,在网络快餐时代,想持续保持热度必须付出努力,“因为大家新鲜劲儿一过就没了”,阿尤不确定会否成功,只想抓住当下红利,“趁着它还没死,就先撑下去,先努力试试,失败了就回家,先在家躺半年,或者看看书”。
曾经的学生阿尤因为常看课外书,语文成绩最好,但她现在已没有时间和精力看书,“吃播也用不着看书”。但她仍会买书,最喜欢看人物传记,其他书一律看不进去。
“我喜欢看别人的故事。”阿尤清楚,现在是别人在看她自己,有时她也怀疑吃播這种模式的异化感,“可能大家都太浮躁,否则那些博眼球的行为也不会被那么多人关注”。
她曾试着在吃播过程稍稍讨论一点严肃的问题,但遭到网友毫无头绪的抨击,“从此我再也不在视频里谈自己的三观了,为了自我保护”。
面对网上的黑帖,她情绪好时会觉得无所谓,不好时则完全不敢看。日子久了,她发现自己其实对于网友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他们的一种消费品,“当看清这一点你就会发现,网络社会不是一个太好的存在,挺残酷的,新的东西太多了”。阿尤觉得,这就和年轻女孩子频繁换追星对象一样。
阿尤也收到过一些网友来信,手写的那种,让她觉得很诚恳。来信的人中,有抑郁症的年轻人数量超出了她的认知,她想过如果有一天不再做吃播,就停下来读心理学。但父母和朋友都不同意,他们坚持认为学心理学的人自己也不会太健康,“因为没有人真的那么喜欢了解别人的心理,你越是了解别人的心理,越是知道人性的本质是什么样的,很可怕”。
现在,她最主要的解压方式是和现实中信任的朋友在一起,把他们约到家里做家常菜,或者架上油精灯吃烤鱼。她不混播主圈子,认为在利益太近的领域里很难交到朋友,“别把网络看得太重要,过好自己现实中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最后你会发现现实中的朋友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些都需要你用时间经营”。
她的梦想是“当个孩子”,我问怎样算“孩子”,她的答案是两种人最单纯:长得好看的,有钱的,这可以让一个人少去很多维护人情的麻烦。但她又觉得矛盾,因为人的欲望总是不会满足,就像饕餮。在这方面,她还处于艰难自洽中。
像夸父逐日般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