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出租房

陈洪柳

1. 夜猫子·肥婆子

暑假期间，我在公司附近的居民区租了间房子，因为我是夜猫子，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写写诗歌。深夜写作有灵感，有时一气呵成，直抒胸臆，酣畅淋漓，作品不一定优秀，这是个人爱好，对自己脑力劳动的果实孤芳自赏，自鸣得意。

传言打工明星郑小琼老师写了几麻袋诗稿，被诗友推荐发表，获了大奖，出了诗集。我也写了上千首诗歌，只发表了几十首，没有遇到伯乐。文学投稿经常泥牛入海，直怨编辑没慧眼，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自我批评，自我开导：继续努力，继续学习，是金子一定会闪光的，东边不亮西边亮，再投一家刊物吧。

公司宿舍有一群画眉，白天叽叽喳喳也就罢了，整晚喋喋不休，不得安宁，熄灯后还在用微信语音聊天，一个个打情骂俏，没完没了。有些聊天内容太肉麻，对于我这个喜欢宁静的文艺女青年来说，简直就是噪音！我用纸团塞住耳朵眼也不管用。我经常躲到楼梯口的洗手间去偷偷写诗，那里的灯通宵不关，而且十分安静。长期如此可真遭罪，腿脚麻了，站都站不起来。所以我下狠心申请外宿，宁愿多花点钱，外宿风险系数高，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出租房不高，才三层楼，原来是房东自己住的，后来他家又建了新房，就搬走了。房东将房子转租给包租婆，即二手房东。附近的出租房都很高，房间多，租客复杂，我们这栋有一个小院，幽静很多。当初要不是看到院门上“有房出租”的纸皮广告，我还以为是本地私人住宅，我喜欢有院落的房子。

我在永晁电子厂做人事文员，属于大龄剩女，芳龄三十還没结婚，甚至还没称心如意的对象。以前谈过几个男朋友，都告吹了，后来陆陆续续有人介绍男朋友，拍拖没多久都散伙了。又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网恋，差点失身和破财。

老天真的不公平！为啥我遇到的都是极品男？心中的白马王子压根就没出现过，郁闷死了。看到有合适的，都是别人的男伴。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幻想纯洁浪漫的爱情，宁缺毋滥。我相信爱情可遇不可求。岁月匆匆，一晃十年，习惯了单身生活，只可怜父母双亲，空劳牵挂，催我回家相亲结婚的话，把我耳朵都听出茧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为儿为女到终身。我可不是恨嫁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挑如意郎君可不是挑蔬菜，随心所欲，要看郎情妾意。

古代女诗人的婚姻多半凄美，我更要慎重起见，人间可没后悔药。

包租婆一家来自潮州，她是个十足的肥婆子，用莫言的一篇小说标题来形容最贴切：丰乳肥臀。俗话说：屁股大能生娃。包租婆一口气生了六个！四朵红花，两片绿叶。差一个就是葫芦娃家庭，现实版的超生游击队。我搞不懂，为什么计划生育就不抓她，凭啥给她一路开绿灯？她又没有三头六臂。难道她有很硬的后台？有人为她撑腰？我老家计划生育政策很严，强行抓人结扎，拆房抄家，眼都不眨一下！一对夫妻一般只生一个，最多两个。

以前在伸铭电子厂时，我在流水线做普工，两班倒，每半个月换一次班。我忙里偷闲，自觉充电，报名参加了电脑培训班，学会了使用word＼excel＼office等软件。结业后辞职跳槽，成功应聘了永晁写字楼的人事文员。可惜我没有大学文凭，混不到主管位置，只能是小文员。小文员也好，强过流水线普工。

包租婆的老公管理着另一栋出租房，高达11层，200多个房间，300多名租客，大部分是附近工厂的打工族，有单身，有情侣，有拖家带口的双职工。工厂都有宿舍，也够住，种种原因，还是很多人选择租房。

永晁厂唯才是举，一同竞聘上岗的姐妹有十多人，我外表没有优势，靠的是内秀，凭借熟练的打字和制表技术，独占鳌头，实现了蓝领到白领的重大转变。虽然衣食无忧，但是个人问题没解决，依然是失败者。

出租房内，两房一厅的结构，有客厅、厨房、洗手间和两个卧室。包租婆很有商业头脑，在客厅开了仓储式便利店，几排货架摆满了日用品和食品，门口是收银台和冰柜。一个卧室的地铺住着一家老少八口，另一个卧室摆了两张麻将桌，洗手间旁边的过道摆了几台电脑，是个跳蚤型网吧。

2. 小蛮腰·小白菜

出租房二、三楼改装过，客厅隔成了一个大房间，洗手间公用，不分男女。厨房也是公用，但很少有人做饭。阳台也是公用，晒晒衣服。起初，我住三楼靠阳台的小卧室，光线充足，空气清新，比较满意。

美中不足的是，另两个房间的租客令我恶心和烦躁。

主卧住着一名染金黄色头发的妙龄少女，她拥有天使般的面容和魔鬼般的身材，肌肤如玉。她S型的曲线很美，玉葱般的手指，手腕戴着手链，指甲涂着指甲油，脚脖子戴着脚链，本来就年轻貌美，稍加打扮一下，更加妩媚。她穿着时尚，肉色的露肩装，里面红色文胸看得一清二楚，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她扭动着腰肢，双峰微颤，V型乳沟若隐若现。有一句很贴切的词形容她：前凸后翘小蛮腰。从她身旁经过，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我敢断定她洒了法国香水。我实在是搞不懂，同样是女人，她为何发育的那么好，她有两座傲人的秀峰，而我只是自卑的山坡，真让我羡慕嫉妒恨！她的回头率百分之百，男女通杀。

客厅改装的大房间住着一对情侣，男的看起来快四十，女的才二十，明显的老牛吃嫩草。他们是工友，据说男的是个主管，离过婚，女的情窦初开，被情场老手摧残了，俗话说，好端端的白菜让猪给拱了。他们白天上班，在厂里吃饭，晚上回到爱巢享受二人世界。楼梯间碰到时，男的看起来很猥琐，搂着女的小蛮腰，正凑过嘴去亲女的脸蛋，女的见到陌生人，立即扭头躲避男的纠缠，弄得我也很尴尬。看着他们打情骂俏，卿卿我我的样子，我就反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租房的第一个晚上我就烦不胜烦！房间隔音效果不好，原来小蛮腰是网红，在玩直播秀，日死夜活，整晚说说唱唱吵死了！另一个房间都传来席梦思吱吱呀呀的声响，准是客厅的猪公在拱小白菜！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上班累了一天还那么有劲，深更半夜扰人清梦，恬不知耻。

第二天上班前，我对包租婆说，晚上太吵，要求退房。包租婆母老虎一样发威：哪有你这样，刚租房又退房，搞乜鬼呀！退房可以，押金冇得退！都这样，我们怎么做生意？女孩子家家，说这种话就是不讲道理。

包租公建议道：要不换个房间，二楼还有个小单间，就在你楼下。

我气呼呼上班去了，心里骂道：你这个死肥婆，不跟你一般见识。

刚到写字楼，老板对我说要扩大招工，增补人员至少翻一倍，并提拔我当人事课课长。我像中了大奖一样高兴，巴望着分到一个干部宿舍，规格是空调单间。一个钟头后开会，老板又说，宿舍不够，要动员大家到外面去租房，公司给予补助。昙花一现，南柯一梦，我总是这么不幸运。但想到提干后会加工资，涨薪应该不会有差池，又有房补，心里安慰了许多。

晚上下班后，我搬到二楼居住，二楼一个房间住着纹身男，胳膊上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红蝎子，很是吓人。他似乎一天到晚都在楼下麻将室，边抽烟边搓麻将，甚至通宵达旦。另一个房间住着一个摩登女郎，她脖子上纹着一朵红色的玫瑰花，烟不离手，吞云吐雾的样子很娴熟，很享受，烟龄一定很长。

我刚搬下楼，就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搬到三楼的那个房间去了，眼镜男瘦得形同一片干柴。出租房满员，包租婆撤回了门口的招租牌子。

3. 红蝎子·红玫瑰

二楼安静很多，纹身男日死夜活，白天睡觉，晚上赌钱。赌徒们都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搞不清纹身男是小赌还是大赌。其实，小赌大赌没有明确界限，多少是小赌？多少是大赌？但我听说豪赌，在澳门葡京，一把就几十万。那些明星土豪们，把赌资拿去扶危济困，或是捐给国家造航母多好。

租房那天听到纹身男跟牌友说：男人不嫖不赌，对不起岳父岳母。

看來他不仅是赌徒，还是嫖客，这是社会毒瘤，社会渣滓。

摩登女郎穿着打扮很时髦，我穿的叫工作服，她穿的叫品牌时装。

每当我看到摩登女郎的脖子就起鸡皮疙瘩，那只爬着的红蜘蛛太可怕了，我怎么都感觉不到美，我们的审美观差距太大了。

渐渐地，我跟租客们混得眼熟，但从不跟任何人搭讪，尽管同一屋檐下，仍是陌生人，当然，包租婆除外。包租婆跟我说话时，我会礼节性搭理她，却不主动跟她打招呼，我记仇，她冲我吼过，长这么大，我妈都没舍得吼过。我感觉到，我跟其他租客都不是一路人，颇有屈大夫那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气概。

纹身男似乎一天到晚在麻将桌前，生性是个赌棍。摩登女郎有时不见踪影，她有点神秘，来无影去无踪，可能是熬夜打麻将的原因，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总是面色苍白，如同蜡像，也许抽烟的女人都没血色，像刚刚献过一袋血。

房间的安静是相对而言，有时也乱哄哄，好几个晚上，听到摩登女郎的房间有男人和女人的声响，不知她们搞什么鬼名堂，但闹出动静之后又会消停，通常是听到“咣当”关门声，然后是高跟皮鞋“噔噔噔”出门下楼的声音。

有一回撞见摩登女郎出门，她化了妆，夜幕降临，在月光和路灯的衬托下，有一种朦胧美。描了眉毛，涂了口红，喷了香水，戴了假睫毛，挎着手袋，扭动着腰肢，像T台模特，一步三摇走到巷口，被一辆宝马接走了。

后来听包租婆说：人家凤姐以前是桑拿房的高级技师，后来又在沐足阁做头牌技师，现在是一家量贩式KTV当驻唱歌手，收入相当高。

我不屑一顾，经济收入高是人家的本事，吃青春饭有啥好羡慕。尽管我在工厂做打工妹，毕竟是凭智慧和双手吃饭，将蓝领洗成白领也是一种进步，有空去充充电，写写诗，也挺美，充实，自我陶醉。不像摩登女郎，好几次看到她喝得烂醉如泥，风月场所应酬多，喝酒伤胃，抽烟伤肺，有钱遭罪。

看来摩登女郎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纹身男绝对也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难道真的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纹身男是个坏男人！不晓得他有没有老婆，但他身边不缺女人，偶尔有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挽着他的胳膊，进入租房，然后玩床上游戏，男的兴奋嘿咻，女的发骚浪叫，是可忍孰不可忍！姑奶奶真想去杀了隔壁的狗男女。理智告诉我，冲动是魔鬼，受害的是亲人。其实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只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真动手我百分百不是人家的对手。

包租婆肯定知道进进出出的人都是哪路货色，她总是像猫头鹰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拖欠房租，她就是透明的，太不像话了，岂有此理。

顺丰、信丰等公司的快递小哥总是在楼下喊：苏招妹！快递！

眼镜男在楼上应声道：来啦！

接着就是眼镜男匆匆忙忙下楼的脚步声，签单，收货;发货，收单。

原来眼镜男是个电商，这小子一台电脑一间房，也算逍遥自在，比我这种按时上班，到点落班，还要加班加点的打工妹强百倍。他的生存方式不错，有点小忙，做饭都顾不上，整天叫外卖，快节奏的生活吃快餐。

4. 120·110

出事那天，正巧是发薪日，有几首组诗在省刊发表，收到不菲的稿酬，我美滋滋地想：等领了薪水和稿费，就给家里寄钱，由妈妈帮我存着，嫁妆备用金。我不喜欢管钱，也不喜欢花钱，更不会赚钱，只知道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没啥生活品味，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健康快乐是福。爸爸的生日快到了，该为他买一身衣服好呢，还是买一个电动剃须刀？有点纠结。

生活如此美好，压根没想到会打破这种有规律的平静日子。

接到电话，我跟主管请了半个钟临时假，一回到出租房，立即感到不妙！巷口停着120救护车和110警车，巷道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意识到着火了，念头一闪而过，被否决！不对，着火是消防车。那就是失盗了，肯定有人丢了贵重物品。或是打架斗殴，那帮雀友都不是善茬，因为赌资翻脸，动刀子了，极有可能！重伤还是死了呢？我的天，太可怕了。

肯定是纹身男！那家伙一看就是黑社会坏分子，我见过他发飙时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我估计纹身男进过局子，蹲过牢房，特别是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一看就不是好鸟。有钱时抽烟喝酒，通宵打牌，没钱时外出搭客，一辆摩的一天能捞到二三百块，然而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存不到钱，到手的钱还没捂热就流到别人的口袋里去了。对了！他还玩女人。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来日富与穷？这号人想得开，倒也逍遥自在，典型的享乐主义。城市是一座水泥森林，有个鸽子笼一般的出租房，有一帮雀友陪自己玩耍，叼着烟吞云吐雾，翘着腿咀嚼槟榔，饿了就下馆子，估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神仙不过如此。这号男人可恶至极，好色贪玩、嗜赌如命。

听到纹身男讲述自己的过往史：老子以前开泥头车，一天挣一千多，后来跟着郴州老乡开小四轮，一天也有六七百，现在跑摩的，一天二三百，钱也挣到了，没去银行存一分，他奶奶的，这桌子上的赢了又输，兜里比脸上干净。

要不就是眼镜男！邋里邋遢，整天楼上楼下收发快递，上蹿下跳，纯粹是搞贸易，买进卖出，赚点差价。难道是网上新闻那样，给了差评引发争吵，继而相互谩骂，惹祸上身？看他戴着文明眼镜，像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我忐忑不安，胆战心惊，慢慢靠近，围观人群说死了个女的。

不会是红玫瑰吧？抽烟的女人多半是不正经女人，尤其跟一帮老爷们厮混在一起抽烟，女汉子围着四方长城过日子，成何体统？还穿丝袜，配低领装，分明是勾引男人犯罪。人心都是肉长的，真同情她，年纪轻轻，客死他乡。

胖哥说：女的被男友用枕头闷死了，一尸两命！

医生说：我们尽力了，抢救无效，没有生命体征，通知法医过来吧，尽快拉到殡仪馆火化或是装到冰棺冷藏，天气炎热，很快就现尸斑，容易腐化。

大婶说：这男的真是变态，十恶不赦，居然割腕殉情，幸亏发现及时并无大碍，捡了一条命，他短暂休克。女的太不值了，跟这种鸟人，简直是疯子。

原来是那对亡命鸳鸯，究竟是啥原因？这男的就该千刀万剐，太残忍了，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造孽！老牛死不足惜，死有余辜。

包租婆被带到派出所去了，接受讯问，一群葫芦娃哇哇大哭。

據说还要拘留包租婆，因为纵容违法活动，有人吸食毒品，租房内搜出了大量注射器、白粉、摇头丸之类。打麻将的一伙人被逮个正着，请进宫里去了，一副麻将成了赌博工具，一沓钞票成了赌资证据。还有涉嫌非法经营网吧，全部财物充公。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猜想纹身男和摩登女郎至少三进宫。可悲的红蜘蛛，还要关到戒毒所，黄赌毒害人不浅，家破人亡，法理不容。

房东也倒霉透顶，吃不了兜着走，面临巨额罚款。据警务区通报：出租房消防设施不安全，且没有租房许可证，全部租客限时搬离。

警方拔萝卜带泥，一桩命案牵扯出系列隐患，一锅端掉，一举两得。

打工族蜗居的出租房，有人活得风光，有人活得苟且，同一个屋檐下，萍水相逢是缘，和平相处是安。尤其相识相恋，卿卿我我的同林鸟，比翼双飞才能修得正果。生命是漫长而短暂的，生活是苦恼而幸福的。

我咋那么点背？可惜我那栖身的巢穴被捣毁，还得搬回原来的鸟林。

租客人人自危，被警官查证问话，签字画押，逐一排查。傍晚，在我打包行李后告别出租房时，社区租赁业责令整改，出租房被一阵风吹得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