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坤莲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00)
鼠疫“由鼠疫杆菌所致”[1],可由带疫动物传及于人,也能经“人和人直接传染”[2],是一种传播速度快且死亡率极高的“烈性传染病”[3]。1920年,猎獭人被呼伦贝尔高原草原蒙古旱獭鼠疫自然疫源地的带疫旱獭感染鼠疫,在动乱的时局、落后的习俗和便利的交通推动下,鼠疫沿着铁路交通干线迅速传播至东北各地及邻近省份!鼠疫不仅在民间制造了恐慌,还引起了日、俄等各方势力的介入。为了控制疫情、稳定局势,中国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应对措施。考察大疫之下的政府行为,无论是对研究北洋政府的危机应对机制,还是对考察近代中国的公共防疫体系,都有重大参考价值。学界对1920—1921年东北鼠疫的研究力度相对薄弱,不仅没有专门著述,专题论文也寥寥无几。其中,马学博分析了此次鼠疫的流行原因、传播路径及疫区概况[4];张晓飞研究了东三省防疫中心对此次鼠疫的防治措施及成效[5];梁坤莲则介绍了民众在鼠疫流行时的反应[6]。此次鼠疫流行尚可深耕,在学界多将目光聚焦于1910及1947年东北鼠疫时,我们不妨换个视角,看一看号称为“近代东北历史上第二次肺鼠疫大流行”的1920年鼠疫。
得知东北爆发鼠疫后,北洋政府立即派遣视察员前往视察,命令当地官员迅速筹防,还调拨专门人员帮同办理。
得知疫势后,内务部即“派专员前往视察”[7]536。视察员负责向中央反馈疫区情况并协助甚至主持地方防疫。1921年2月初,督办宋小濂致电内务部,称黑龙江省满洲里、海拉尔、扎兰诺尔等各处鼠疫情况不容乐观[8]。2月10日,内务部即遴派中央防疫处科长“俞树棻克日弛往哈尔滨、齐齐哈尔等处,察看疫势情形”[9]。2月19日,赴长春视察疫情的俞树棻决定留长协助防疫[10]。3月,鼠疫仍未扑灭,内务部又派中央防疫处副处长严智钟赶赴染疫地区视察[11]。3月28日,长春蔡运升称长春防疫吃紧,派员邀请严智钟前往长春主持防疫事项[12]。正在哈尔滨视察的严智钟收到邀请后,立即受邀并向内务部报告了哈、长等地疫区形势及防疫动态[13]。
得知疫情后,内务部即指定各地官员主管防疫事务。起初,内务部“拟定分区办法,以发疫之满州里至哈尔滨划为防疫第一区,自哈尔滨至长春划为防疫第二区,自长春至奉天划为防疫第三区,责成该管区之地方官吏迅设检查、隔离、消毒等所及防疫病院,切实施行,克期扑灭”[7]536。随着鼠疫愈演愈烈,内务部“斟酌各地方情势”,指定各省及各埠官员为防疫主要负责人:“江省各县由江省省长任之,吉省各县由吉省长任之,哈尔滨一埠由董道尹及伍医官连德任之,长春为奉直门户,关系极重,故归察道尹主持”。[7]536-537
因为“防疫事繁,员医缺乏”,所以内务部特意“遴派专门人员前往各该区帮同办理,以期迅捷而免贻误”。[7]536例如,1920年12月,内务部“派经验人员专司(防疫)医药,并令警厅协助”[14]。
视察员、地方官员和专门人员等防疫人员的安排,宣告着防疫工作在中央调度下正式开展。
1910年东北第一次肺鼠疫大流行之后,各级防疫组织相继建立。1920年东北鼠疫的卷土重来,使中央到地方的各级防疫组织次第启动。
中央防疫处是1917年绥远鼠疫发生后,北洋政府决心建立的永久性全国防疫机构。该处于1919年3月正式建立。1920—1921年东北鼠疫流行时,该处科长俞树棻和副处长严智钟先后作为视察员在疫区视察、协助、主持防疫事宜。其中,俞树棻医官不幸染疫,壮烈殉职[15]。北满防疫总处是1911年东北鼠疫流行期间设立的卫生机构[16]。该机构是1920—1921年东北疫区的实际指挥处,由伍连德统领,负责监控疫情并出台防疫政策[17]。
黑龙江省垣防疫处是1920年黑龙江省爆发鼠疫后,孙兼省长责令军医课长张明浚及军医院院长谢百川筹设的防疫机构,主管黑龙江省鼠疫防治[18]。吉林省防疫总事务所成立于1921年,由吉林省警务处主办[19]。该所下辖各处检疫所,收到鼠疫消息后,即调遣医官,协同警察所进行检疫[20]。奉天省防疫委员会成立于1921年。2月21日下午,张作霖电告北京,称鼠疫蔓延至哈尔滨、长春,由吉长道蔡运升防遏南下,奉天省设委员会事务所,“由财政厅垫拨经费二万元”[21],并“照八年例,与日本协同进行”[22]。3月7日,该所开会讨论防疫办法,制定了奉天省防疫总纲[23]。
奉天省会临时防疫事务所于1921年1月10日成立后即公布鼠疫病状以便广大人民加以防范[24]。长春防疫总事务所于1921年2月3日成立,蔡运升任总办,关镇守使、胡旅长为会办,李警厅长为坐办。该所“以杜绝中东铁路传播”为防疫之关键,沿路设置检验所、隔离所,对各处交通,扼要检查;并设卫生夫、消毒队、检疫队,着手实行住户清洁及邮件消毒[25]。哈尔滨临时防疫总事务所于1921 年 1 月 27 日成立,伍连德担任会办兼总医官,总医官会同督办、总办、会办、坐办,负责“综理一切事项,遇有紧要筹商之件,得临时召集会议决定之”[26]。
各级防疫组织启动或建立后,即根据鼠疫形势制定相应的防疫纲领、出台适宜的防疫政策并综理所辖区域内一切防疫事项。
1920年东北鼠疫爆发后,国家与地方践行了各类条例及章程,在中央主要是奖惩条例,在地方主要是卫生章程。
为了让各级官员各尽其用,中央政府践行奖惩及恤金条例。不仅“援照宣统二年东三省奖励防疫人员特定保奖章程成案,由部拟定防疫奖惩及恤金条例”,而且“所有本届防疫保案,拟仍适用七年呈准条例办理,由部核奖呈请,特准不受保奖条例之限制。至在事员医染疫毙命者,仍照该条例之规定给恤,即在防疫经费项下动支”[7]537。苑德懋医官因公殉职之后,查其“系北京协和医科大学五年卒业,拟查照防疫恤金条例第八条之规定给与第七条所列二等一次恤金八千五百元,并按第十条之规定给予殡葬费五百元,均由防疫经费项下支给,以示抚恤”[27]。防疫事竣后,不仅“死于是疫之员医,业已照章请恤”,而且各疫区防疫人员名单“仍适用民国七年呈准防疫奖惩及恤金条例”[7]537。1921年11月25日发布的大总统令就着黑龙江督军兼署省长吴俊升“将防疫出力文武各员择尤汇案请奖,由呈悉交内务部查核办理”[28]。
为了帮助防疫,各地防疫组织特意出台卫生章程。据《申报》报道:
现因疫症风声愈紧,防疫处特定防疫章程,宣布通衢,俾人民有所遵守,其章程如下:
清洁房舍:凡人民住房,必须打扫洁净,铺□石灰,所有秽物及脏水等件,均令倾泼于无人空地,不得任意倾弃,致碍卫生。
慎重饮食:凡饮食之物必须讲求,陈腐之猪羊牛鱼有碍卫生者均不准售卖。
禁止娼窑:凡大小娼窑,大半皆藏垢纳污,即为致病之媒介,均一律禁止营业。
稽查小店:凡属伙房小店,人品复杂,开店者往往希图小利,招留病人,现在防疫处与警察厅每日派员赴伙房稽查数次,凡有病者,无论何症,均须赴该管警区呈报,以使派员往验,并禁止再住新客,以防带病传染。
停止演戏:本埠大舞台、新舞台,以及同乐、庆丰等各家戏园,自正月初六日一律停演,俟疫症消灭之后再行驰禁开幕。[29]
上述五条防疫章程均以卫生为主旨。清洁房舍和慎重饮食,侧重从个人和家庭卫生,禁止娼窑、稽查小店和停止演戏,侧重于公共卫生。当局希望人民能遵守卫生章程,以消灭鼠疫。
奖惩条例的实行和卫生章程的出台是政府面对不同群体实行的不同策略。颁布奖惩及恤金条例是希望防疫工作人员认真防疫,发布卫生章程是希望疫区群众配合防疫。上述条例与章程,在施展具体防疫措施之时起到了积极作用。
1920年东北鼠疫爆发后,政府主要实施了疫情报告、救护消毒、控制交通和检查隔离等具体防疫措施。
为了了解疫情,政府实施了各级疫情报告制度:地方官员和特派员向中央报告、普通百姓向地方当局报告。在此主要分析后者。因为“居民恐医官检验,初病时匿不报告,既死后,亦不敢收敛,或埋之雪中,或弃之田野。”[30],防疫工作极难展开,所以地方当局建立了疫情报告制度。一方面,“省会警察厅已传谕各署,对于该管界内,除切实清洁外,尤须令警长挨户调查,遇有病人或类似时疫者,务须随时具报,以便派医检验,设法消毒。”[31]另一方面,以悬赏的方式鼓励百姓报告疫情,承诺“凡来局报告者,给与大洋五元。”[30]
为控制疫情,政府实行和鼓励房屋消毒、尸体火化等消灭病菌的措施。政府鼓励人们在“住室、街道,满垫石灰”[32]进行消毒。防疫人员发现患者后,会立即对其住所及接触物进行消毒。1921年3月,距卡伦附近夏家沟屯安姓一家连死数人,确诊为鼠疫后,防疫人员即“将房屋消毒”[20]。纵使未能确定某人染疫,消毒也是必要举动。1921年1月31日,乘三等车南下的张小田在公主岭被怀疑患病,得知其“曾在天兴栈停宿一夜,日人遂即到该栈举行大消毒”[33]。火化也是消灭病菌的重要方式。1921年3月某日,吉林城外二道沟第八隔离所的患者房福恩毙命后,“立即火葬”[34]。当日午后四时,“大马路卒倒一人,移时即毙,检查确系肺”,“遂将死者火化”[34]。
为避免疫情四散,政府选择控制疫区交通。在村庄中,主要是切断病户和其他人家的往来,避免不知情者受到感染。1921年3月,长春当局收到消息称距卡伦附近夏家沟屯安姓一家连死数人,经过调查处理之后,当局即“派巡警将该屯交通遮断”[34]。在各疫区,则是控制来往车辆的数量及车票的售票量。1921年1月下旬,“哈满之间货车照常运输”,但“停售三等客票,一二等车非经医官验过发照,仍不卖票”。[35]可惜,好景不长。1921年2月,因疫情蔓延迅速,各地交通被迫完全停止。2月1日,“哈尔滨与满洲里之铁路交通因疫停止”[36],不论客车、货车,“一律停止”[37]。2月2日,由于“齐齐哈尔附近鼠疫蔓延,中东路宋督办已布告:将在哈(尔滨)以西各火车,一律暂停通行。”[38]2月14日开始,即使“经医院之证明或施相当之手续者,然由本地转车至哈尔宾方面则仍绝对不许。但往满洲里方面如一星期,经以上一次相当手续,则当可便乘前往。”[39]
为控制疫情传播,政府对患者和疫区进行检查和隔离。鼠疫爆发后,中国政府决定“以哈埠为第一防线,长春为第二防线”[40],分区防范。齐齐哈尔日本领事馆希望“将海(拉尔)站包围隔离,以期杜绝”[41],中日双方对是否隔离海拉尔站进行接洽。由于海拉尔当地并未设立隔离组织机构,故紧急决定“由铁路公司,拨给火车若干辆,以代隔离所”[42]。东三省各省会,亦“设隔离所,以备外来染疫者之住宿”[40]。奉天省省垣发生鼠疫后,当局决定在“城内设立第一临时隔离所,皇姑屯设立第三临时隔离所,北关设立第四临时隔离所”,并“于其他相当地点设立分所数处”。[23]凡是与染疫者有接触的人,都会被送入隔离、观察。例如,长春车站大通栈内有“住客染疫,日警查知,随将该病人及栈伙一并送入隔离”[43]。再如,“中东路由哈尔滨站开行客车内三等客一人吐血,实系染疫,连坐诸客一并送入隔离,以防传染”[43]。
疫情报告、消灭病菌、控制交通和检查隔离是20年代初期应对鼠疫最常用的几种防疫措施,旨在切断鼠疫的传播途径,以控制疫情。
东北时局不同他处,各方势力牵扯甚广,中国政府采取了与国际合作防疫的方式。进行国际合作防疫的方式主要有三种,一是聘请外国防疫人员进行工作,二是国家与国家之间进行防疫合作,三是世界各国代表坐到一起协商防疫事宜。
出于防疫与外交等原因,中方聘请日、俄等国的医生进行防疫。1921年3月3日,内务部派遣“俄医官拉吉廷准歌日前往染疫地方详加视察”[11],希望东北各省予以接洽。除了中央特派外,当地也聘用外国医员,仅铁路沿线就雇用了11名俄国医师[44]152。2月中旬,长春有人疫死,道尹蔡运升“即设防疫事务所,并设各处防疫机关。长埠头道沟为南满车占用地,日本之势力本极大。初日欲起而为谋,蔡道尹以主权攸关,未便放任,急起直追,并延日医为助,于是日人亦极满意。”[19]3月23日,哈尔滨董士恩致电内务部,称“哈埠地方公益会助理防疫之俄医官斯尼次对于检验疫症颇具热心,讵于本月十八日染疫,延至二十日身故。业于二十一日将尸体烧化,经士恩会同伍总办亲往吊唁,以示哀悼”[45]。对此,内务部表示“极深惋惜”[46]。
为了防止鼠疫蔓延,中国与日俄建立了防疫合作关系,共同检验、商议、防疫。鼠疫爆发后,中外医士齐集海拉尔。“黑龙江省城日本赤十字社医院院长及官医院院长谢百川先后莅止,躬为检查。黑督孙烈臣并遴派军医课崔某,前往会同查视,以明真况。嗣经中外各医以检验之结果,公同讨论,佥谓宜着手速防,以免蔓延。”[47]北满疫情扩散后,不仅东三省防疫总局伍连德博士“起而防范”[42],南满铁路也“派红十字军,驰往协助”[30],“日本军队及中东铁路局医官”亦“起而助之”[30]。疫势蔓延至哈尔滨、长春后,“奉天设委员会事务所,照八年例,与日本协同进行”[22]。奉天发现鼠疫后,即“熙会日本方面共同组织疫性审查会”[23],共同防疫。带病苦力逃逸后,“中日两方面”对于苦力都“十分注意,每日均分别派遣检疫员前赴各动工之地点,检验工作之苦力”[32]。
为了更好地防疫,各国代表坐到了一起,共同商议防疫之法。1920年12月21日,国际委员会成立,由海关税务司任主席,委员们包括所有的外国领事、高级中国官员及中俄两国医官等。该委员会自成立后至次年5月23日,共举行过18次会议[44]149。1921年1月,吉林省省会警察厅厅长“召集卫生科职员及省垣中西医士并警戒人员,会议预防鼠疫办法”[33]其中,哈尔滨万国防疫会议是最受关注的。“旅居北满之外国人,鉴于疫疠前途之危险,提议在哈召开北满防疫大会,商订防疫之切实办法。届时中国方面亦须派员加入会议,以便公同讨论。”[41]1921年1月24日,万国防疫会议在哈尔滨召开,并做出了限制交通的决定——“由马日起满海间火车停售三等客票,一二等车非经医官验过发照,仍不卖票,驻哈各国领事一致赞同”[48]。直到3月末,万国防疫会议才决定恢复哈尔滨和满洲里的通车[13]。
1920—1921年东北鼠流行期间,政府采取的措施主要有安排防疫人员、启动防疫组织、践行条例章程、检查与管控疫情及进行国际合作防疫。这些措施脱胎于十年前的防鼠疫经验,其推行有效地传播了防疫思想、控制了疫情蔓延,使此次鼠疫的波及范围与死亡人数大大缩减,防疫效果显着。值得一提的是,此次鼠疫发生之前,国家及地方已经组建了专门的防疫机构并颁行了防疫法规。作为公共卫生防疫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对防治鼠疫起了重要作用,不仅反映了1910年东北大鼠疫对后世防疫的巨大影响,也折射了民国建国后的数年间公共卫生防疫体系建设的问题。一方面,部分防疫机构虽已建立,却有名无实。例如,清末伍连德建立的齐齐哈尔防鼠疫医院“对鼠疫防疫根本就不做准备,成为一家普通的医院”[49]180,完全背离了设立的初衷。另一方面,防疫法规虽已颁布,广大人民却仍不知如何防疫。比如,鼠疫发生之后,规避查验及无理闹事之情况时有发生[6]。对此,我们应牢记:完善公共卫生防疫体系、普及全民防疫知识。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防患于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