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
我住到温泉镇后的第二年,认识了金文玲。
金文玲是山东即墨人,她和她丈夫在即墨温泉镇大石村经营一家园艺场。从青岛市去温泉镇可以走滨海大道,也可以走青龙高速。走青龙高速要交二十五元过路费,但节省时间。走滨海大道倒是不花钱,但比走青龙高速要多花二十来分钟,遇到堵车,需要的时间就更长了。我一般走青龙高速。下青龙高速后要走一段乡村公路,这条双向两车道的公路穿过一大片平坦的耕地,公路两边密实地种着几排高大的白杨树,也有栾树。深秋时分,白杨黄,栾树红,会把这段乡村公路渲染得十分美丽。我爱走这条路还有个原因,这段路上来往车辆不多,大多时候都很安静。汽车蜿蜒穿过田野,春来落花默默随风,秋来黄叶无声飞舞,总有动人处。不过,等这条公路到大石村,和从即墨通往海边温泉镇的省道交汇时,就会喧闹起来。车多,加上临街两边都是店铺,来往的人也多。边上还有一所小学校,大石村中心小学,课间休息时,孩子们的吵闹声能把学校的围墙掀翻。
有一天,车到大石村时,我在金文玲家门前停了下来。
在大石村,像金文玲家这样的家庭园艺场很多,格局也都差不多:马路边一座规整农家小院,院门上扒着一圈凌霄,或是紫藤,院里跑着几只鸡、鹅,院子后面是连接成片的大棚,大棚里种着各种花草树木,不问季节地开花结果。我只是碰巧停在了金文玲家门口。
“老板!”我把车窗摇下来,朝着院子里喊。一只小灰狗闻声从侧门出来,边跑边回头叫,过了一会,金文玲也从侧门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黑色带帽短羽绒衣,用一块鲜艳的头巾包着头——就是这一带渔村妇女爱用的那种头巾,温泉镇大集时常见有人在路边摆摊叫卖。她喝住狗,问我:
“要买什么?”
我家有株茶花树,叶子掉得厉害,这些天花骨朵儿也开始掉了,我问她能不能上门帮我养护下。
她袖着两手,侧着脸听我说话,完了正过脸来看着我问:“是在我们这买的不?”问完又把脸侧过去。接下来一直这样,问话时面对我,听话时则微微侧过脸去。大约有只耳朵不好,我猜。年轻时我当过几年炮兵,知道耳朵不好是怎么回事。
我把车窗开大了些,大着嗓门说道:“不记得在哪家买的了,我可以付你钱。”
“茶花不好养,”她面对我,把两只手从袖管里抽出来搓着,问我,“你住哪里?”
“往前开十来分钟就到,”我抬手指了指前方,“盛世王朝小区。”这个小区就在大石村和温泉镇之间。
“你能出多少钱?”
我说:“只要能养活,钱好说。”
她沉思了会,说:“一次一百。”她看着我,一副生怕我会说贵了的样子,“肥料免费,我们的花肥是很好的有机肥。”她又冲我招了招手,道:“你下来瞅瞅,都是用花生壳沤的,网上要卖一块钱一斤。”
我没什么兴趣看花肥。我说:“一百就一百,现在就能派师傅去不?”
“现在不行,我家那位给人送货去了,现在家里没人,你等一等啊——”她说完跑回屋内,拿了一支圆珠笔和一张巴掌大的纸片出来,让我把地址和手机号留下,和我约好下午四点派人过去。
“你得提前跟你们保安打声招呼,你们王朝的大门可不好进了。”末了她又叮嘱我说。
盛世王朝在这一带算是个高档别墅小区,但它的冬天一直都不太好过,没有集中供暖,家家户户都是烧燃气壁挂炉取暖。这炉子是个烧钱的东西,我的房子是小区里面积最小的,两百来个平方,但要想让每间屋子都有点热乎气,一个冬天下来,没有两万来块钱是不行的。我不在家的时候,就让燃气炉低温运行,回家后我先把温度调上去,再去温泉镇上找个池子泡个澡,估摸着家里该暖和了再回去。
下午四点,我在汤上溫泉旅馆泡完澡刚到家,金文玲就到了,准时得令人吃惊。我住到这后,跟周边几个村的村民都打过交道,总的感觉是时间观念不强。他们一般很少说几点,而是说“吃过早饭”“晌午”什么的,这个“晌午”,有可能是中午十二点,也有可能是天黑前的整个下午。
金文玲骑着一辆三轮车,在一个保安的陪同下过来了。我家的电子防盗系统出了点问题,可视对讲机拿去修了,虽然我提前给小区门口的保安打了招呼,说下午有花匠过来,但我无法通过可视对讲机确定来客是谁,这样,金文玲等于是给一个穿着制服、屁股后挂了根丁字棍的保安押着过来的,这让她很不高兴。
“你没给他们说么?”她带着责备的语气问我。
“说了说了,”未等我答话,保安就连忙解释起来,“对讲机维修期间,访客必须有人陪同到户,这是我们的规定,不是针对某个人的,请理解。”
金文玲不再说什么,默默从三轮车上往下搬东西。保安是个灵泛、和气的年轻人,赶紧上前帮忙。金文玲不客气地推开他,说:“忙你的去吧!”我笑着冲小伙子挥了挥手,他也笑着冲我敬了个礼后走了。
金文玲脾气似乎不太好,但是个好花匠。她一见我家那株茶花树,就心疼地说:“哎哟!瞧它憔悴的!”然后她问也没问我,冲过去乒乒乓乓把我家暖房的窗户全推开了。
“天气好,要让它们透透气儿。”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边撸袖子边说,“还都是些好花呢!你都咋养的?!”
我家的暖房里确实有不少花草树木,都是我妻子买的。我们刚买下这房子的那年,我妻子对园艺的兴趣高涨,买了不少花花草草,院子里,露台上,房间内,到处都是。现在就剩暖房里这些了,还都要死不活的。
我对金文玲说:“要不,你一并帮我弄弄?我付你钱。”
“成!”金文玲开始干活,头也没抬。
我回到书房看书,一个人喝光了一壶茶。日影西斜,很快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金文玲还没忙完。我端了杯水过去给她。
“茶花不能缺水。”她接过水杯,坐到一只花墩子上休息。她脱了外套,把头巾也摘了,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
“哦。”
“原来是养在院子里的吧?”
“是的。”我说。
前年冬天,我和我妻子路过大石村,顺路逛了一家园艺场,她一眼看中了这株茶花树,当时它被种在一个水缸一般大的陶盆里,茶杯粗的树干,满树都是粉红的小花蕾。我妻子爱一切粉色的东西。老板让我和我妻子蹲下来看树干,老板说,这可是珍稀品种,抓破美人脸,原株,非嫁接的,原株茶树能长那么大,少说也得十四五年。
我妻子是南方人,她的家乡盛产茶花,她当然知道这株茶树长成这样需要多长时间。当时她蹲在我身边,激动得一个劲地拽我衣袖。我还能说什么呢?最后我们花了不少钱把它弄了回来。第二年春,我妻子找人把它连盆种到院子里,入冬后挖出来拖进暖房。今年春,她给它换了个更大的盆后,又将它种到院子里,暑假时她不辞而别,去了美国,入冬后是我找人将这株茶树挖出来拖进了暖房。我对怎么照顾它没什么头绪。
“也缺肥。”金文玲说,“花骨朵我打了好些,只留了几个给你看看解解馋。它现在是要活命,开花是顾不上了。”
“好。”我说。
“是棵好茶!好好养着吧。”她抬头看着我,问,“你家有洒水壶没有?”
这倒是有的。我到处找了找,可没看到那把洒水壶。我妻子曾从网上买了一把普通的铁皮水壶,她在上面画了幅梵高的向日葵后,常有人站在我家花园的篱笆外问她这水壶在哪买的。现在,这把水壶和我妻子一样,不知所踪。
“等温泉镇大集,我去买一把。”我说。每逢农历三、八,温泉镇都有大集。
“我家有多的,下次来我给你带一把。”说着话金文玲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穿着一件老式军用绒衣,袖口领口都重新缝补过,看样子穿了很多年了。她把水杯搁到窗台上,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那几盆蕙兰我清理过了,枯死的鳞茎都扒了,剩下的还能活。那盆章鱼兰可惜了,这一带很少有人养这个,你从哪买的?”
我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看看我,语重心长地说:“都弄回家来了,就得管,现在上网那么方便,有什么不知道的,网上一问,啥都有人告诉你。”她把外套穿上后,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张名片递给我,说,“我叫金文玲,有啥情况,打上面这个电话也行。”
我接过名片看了看,原来她家那个园艺场叫“功成花卉”,经营各种花草树木、奇石根雕。
“我老头叫王功成。”她说。
我递给她两张百元票。她看了下,只接了一张。和她约好下个周末再来的时间后,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我哪些花草今天得浇水,哪些过几天再浇。她说她晒了一桶水在暖房外。
“花草娇贵,水太冷了可不行!”金文玲说。
不得不说,这个夏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我和妻子平安无事地过了八年后,她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我。妻子比我小十二岁,一轮。说实在的,年龄根本不是我们的问题……或许我们的问题不在年龄。这些年来,我们过得不错,她的初恋突然回了趟国,我们就完了。我不恨谁,我爱自己,没有情敌,我就是有些想不通而已。我这一生中有很多次,都恨不得抱着炸药包与美国同归于尽,比如他们炸我们大使馆那次,比如他们在我们的领空撞落我们巡航机那次,可后来倒好,我最亲的人,先是我的前妻和女儿,现在又是我的现妻,都去了这个叫美国的国家。想不通!可想不通又能怎样?
到了我和金文玲约定的那天,我却忘了去乡下。一个知道我和妻子状况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个丧偶妇女,约好在这周六见面。我本无意这么快再给自己套上辔头,但我的邮箱里刚来了一封妻子通过律师发来的邮件,谈离婚的。我的心情着实不太好,再加上听说这女人只比我小两岁,喜欢厨艺和烘焙,听上去很贤妻良母的感觉,我就有些动心了。我的前妻比我大五岁,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的事业型女性,现妻比我小十二岁,风花雪月入眼,人间烟火不食。如果再找,我想找個过日子的同龄人。如前所述,我当过炮兵,瞄准手,以前炮兵射击教程要求测定目标后故意加点距离打一炮,再减点距离打一炮,然后把两弹着点一平均,第三炮十有八九能命中目标。我们把这种逐步逼近目标的射击方法叫“夹叉”。现在,我想给自己“夹叉”一个贤妻良母,一个人实在是有些寂寞。这样,我就把约了金文玲的事忘到了脑后。
下午一点多,我和那位贤妻良母正在一家餐馆吃午饭,我点了三道菜一道汤,她把那三道菜都批了个体无完肤,正在批那道汤时,金文玲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一下站了起来,“真对不起!”我对贤妻良母说。我拍着脑门,解释说忘了一个重要的约定,不得不先走一步。几分钟内,道歉、买单、告别一气呵成,我承认我有些混蛋。出了那家餐馆大门,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一刻,真有金文玲救了我的感觉。所以,周日金文玲上门工作时,我爽快地表示照样会给她一百元,不让她白跑。
“得了吧!”金文玲很生气,说,“我最讨厌不守时的人了,你有事就不能提前给我打个电话?”
这让我有些意外。我家的保洁阿姨也是通过物业从村里请的,她们大都很好说话,从不埋怨雇主。如果雇主有什么过失,肯用金钱补偿的话,她们一般也不会拒绝,有时候,她们甚至会非常高兴。
我只好很正式地跟她说了句“对不起”。
金文玲很不耐烦,像驱赶蚊虫一样冲我挥了挥手,就忙着一趟趟搬运她带来的东西去了。这回她除了带花肥,还带了一麻袋花土过来,以及一把洒水壶、一小袋黑芝麻。她把黑芝麻上到了那盆章鱼兰上。
“我家的芝麻饼用完了,先上点这个,看能不能救活。”她说。
我很惊讶,这也太奢侈了吧,黑芝麻都卖到多少钱一斤了!
“不要你钱,我喜欢兰花,算我的。”说着,金文玲笑了,“以后见到我家老头,别跟他说就行,他要知道了,准得打仗。”
“你们常打仗?”
“打!打了半辈子了!”
金文玲把羽绒衣脱下来,叠好放到一个花架上,里面还是那件老式军用绒衣。
“听说美国家家有枪,我要有枪啊,少说也毙了他十回八回了!”金文玲说着,笑起来。
我也笑。这些年来,我和妻子之间“一枪未放”,连嘴都没拌过,当然,分手也是这样,静悄悄的。
“孩子在部队吗?”我问。
“哦。”她见我瞅她那件衣服,于是抻了抻衣服下摆,说,“我孩子在青岛工作,这是我自己的,穿了快三十年了。”
我非常惊讶,问道:“你当过兵?”
“嗯。”
“哪年的?”
她说了一个年份。还是那样,问话时直面我,听话时微微侧着头。
我看着她,说:“我比你早一年。”
她眼睛一亮,道:“老班长啊!”一层红晕涌上她的脸颊,她看着我,说,“原来你也是当过兵的人。”
我一直以为她比我大,她看上去是个标准的农村大娘了,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皱纹也多,手也是苍老多皱的,等论起来,才知道她比我还小了一岁。
我们就站在暖房里聊了起来。原来,她跟我一样,也上过战场,她是医务兵,卫生员,我是炮兵。她所在的野战团959团是全军闻名遐迩的英雄部队,出过一位令人敬仰的将军。将军身经百战,无往不胜,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传奇的一生。我对她不由心生敬意。那年四月,我所在的部队接替她所在的部队上前线作战,他们往下撤时,乘坐的大卡车曾和我们擦肩而过。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激动,能接替将军的部队奔赴前线令我们无比骄傲,自豪!我们的车队与他们的车队交汇时,我们把身子探出车厢外,激动地冲他们欢呼,挥帽致意:“向你们学习!”他们也挥帽回礼:“祝你们凯旋!”声动云霄……想到这里我有些激动。金文玲也是。
我邀请她去书房坐坐,喝喝茶聊聊天。战友相见分外亲啊,这种感情只有那些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才会懂。她坚持要先干活,而且,她好像并不太愿意多谈部队的事,这样的心理我也曾有过。有一年,战友们相约重返边疆,重温当年大捷的辉煌,我就没有参加。我从部队复员后,服从组织分配去了一家事业单位工作,安逸简单的日子过久了我又骚动起来,辞职创业。可业也不是那么好创的,几番受挫,加上婚姻破裂,我变得十分消沉,整天混时度日。所以当战友们吆喝要聚聚时,我就装作不知道,没有去。家庭事业皆经营不善,不喜欢谈论过去,不想见战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关切地询问她的生活情况,园艺场的生意怎么样?近来年,我经营一家爆破公司,多亏战友们关照,生意还不错。我因生意的缘故,平日和做园林工程的打交道比较多。“有机会也许能帮她销点花草树木什么的。”我想。
“生意还好,房子、车子都有,钱也够用,马上要抱孙子了,我很知足。”金文玲把绒衣袖子卷起来,满意地说。
我到书房翻出来一盒好茶,想等金文玲干完活一起坐坐。没想到啊,她曾是女兵!当年,我所在的炮兵团就有不少女兵,她们都是通讯兵和医务兵,几乎都来自城市,一个个面容姣好英姿飒爽的,是部队一道亮丽的风景。站岗时,如果有女兵路过,男兵的军姿都要标准好多。我那时是这样,常找借口跑医务科,好像跟女兵们说几句话,让她们量量体温,看看舌苔,或者在屁股上扎一针,人就不那么苦恼,枯燥严格的军旅生活也会变得好过很多。现在我一时很难将这位满脸风霜的农村妇女和英姿飒爽的女兵联系起来。
金文玲却没想过要和我坐到一块喝茶。她干完活后,推开书房的门冲我招了招手:“过来下,老班长!”
我跟她到了暖房,发现她把工具都收拢好了,装土装花肥的袋子也疊得整整齐齐压在一把花铲下。她把那把洒水壶拿起来对我说:
“壶你留着用。茶花喜水,这天气太干燥,没事时就给它喷点儿,就这样——”她说着话,就“吱吱吱”地给那株茶花树喷水。
“这次施过肥,就不用大管了,到来年春上再施点。冬天是休眠期,非洲茉莉、保加利亚玫瑰,还有你院里的四季蔷薇、芍药、牡丹都不需要上肥了,开春再说吧。”她放下洒水壶,拍了拍身上的灰,又说道,“接下来你自己照料照料就行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还是你帮我照料吧,这些事我以前真没干过——”我指了指满屋的花草,想说都是我妻子买的,我不知道怎么照料,但这话一旦出口,势必要谈到我妻子,于是我只是说,“我没什么经验,有时候忙生意,过不来,它们就要渴着了。”
金文玲有些迟疑地说:“再来也就是浇浇水,你掏那钱不划算了。”她看着我,问,“你一个人住?”
“是啊。”我诚恳地说,“就当帮我一个忙吧,老战友。”
“成!”金文玲说,“那就不用按原来那样付钱了,那样你划不来。我家原来是这样,买我家花草一次五千元以上的,头一年我们提供免费的养护,你这情况,我们以前也没做过,这样吧,”她爽快地道,“你给点油钱就行了,一次二十。”
我很过意不去,这点钱,够什么呢?
金文玲却不肯多要,她说:“我来去骑三轮车,二十就是纯赚了。”
我谢了她。告诉她如果下个周末我过不来,会把大门密码锁的密码发到她手机上,小区安保处我也会提前沟通好。曾在同一块土地上出生入死的战友,我信得过。
我招呼金文玲喝杯茶再走,她很客气地谢绝了。解释说时间不早了,她跟儿子约好了,今儿下午要给怀孕的儿媳妇送些新鲜的乌鸡蛋和海货过去,等下次来时再喝。听闻此言我就不再说什么,帮她把花锄花铲拿到三轮车上,目送她离去。
年底了,事情多起来,有些事情我不想拖到来年,于是回复了妻子的律师信,同意了她提出的一切条件,我还在信中不乏讥讽地表示,接下来一切行动听她指挥。然后,我开始四处奔波,讨要工程尾款。这样,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盛世王朝。到了花草该浇水的时候,我就发短信给金文玲,她每次都简单回复一个字:“成。”
有个周末,我到崂山区一家合作单位结算完工程款,顺便走滨海大道,经温泉镇回了趟盛世王朝的家。到家后我发现,金文玲把我家那些花花草草打理得很好。自我妻子走后,暖房里就一派委顿萧瑟气象,连挂在窗前的几盆吊兰都枯黄了。现在我看到的是一片盎然的生机,植物的气息沁人心脾!尤其是我妻子最爱的那株茶花树,叶子绿油油的泛着蜡光,显得格外精神。美好的事物能使人心柔软,看着这些花花草草,我感到了一丝内疚,想起我妻子曾忙活这些时,我没伸手帮过她一下……我摸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放到了我的QQ空间里。
“也许某天她能看到……”我想。
看看天色尚早,我决定去一趟金文玲家。金文玲不在家,她的狗小灰一直把我领到后面热烘烘的大棚里,王功成在那摆了张茶桌喝茶养神。茶台、茶具都很讲究,桌上的一个播放机里还咿咿呀呀唱着茂腔戏:“员外经商去湖南,一去就是大半年……”一看就是个很会生活的人。见有人来,王功成赶紧关掉播放机,起身张罗,问我要买什么,我把来意告诉他,说是金文玲的战友。
“哦。”王功成上下打量我一阵后,笑问,“你也是959团的?”
我说不是,我把大概情况跟王功成说了说。王功成点点头,说:“我说呢。”他告诉我,金文玲要过两天才能回,儿媳妇快生了,一直都是亲家母照顾,前两天亲家母感冒了,金文玲去接替亲家母照顾儿媳妇。
“她说在盛世王朝接了个活,没想到还是战友。”王功成笑着说。
他问我现在干什么营生,我说做点小生意糊口。
“嗨!谦虚了!”他搓着手,恭维我道,“住在盛世王朝的人,非富即贵,就没有做小生意的!”他说得这般肯定,让我都不知该如何辩解才好。他很热情地带我参观他的园艺场,他说在这一带,四季桂数他家的最好,最适合种在政府大院、庭院、马路绿化带和公园里了。
王功成的园艺场占地两百多亩,分为林木区、花卉区、奇石盆景区三块。外面天寒地冻的,他的大棚里却温暖如春。四季桂有一百来棵,确实不错,每棵都有一人多高,枝干粗壮,树冠修剪得很漂亮。我忍不住夸奖了下这些树。
“等春上,来挖一棵回去!”王功成很大方地说。我连声称谢。
“我这还有石榴、木瓜树。”王功成拍了拍身边一棵光秃秃的树,“这棵木瓜树也有二十多年了,等春上,来挖!”
“好!”我说。这次我不再说谢谢,突然觉得不合适。人家说“来挖”并没有说不要钱不是?一人高的四季桂,要卖五千来块,二十多年的木瓜树,少说也值三四千了。我是谁?他干吗平白无故要送我价值不菲的树?当然,如果是金文玲说“来挖”,那她有可能真的是想白送我。我们战友之间,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参观完园艺场,王功成让我喝杯茶再走。我想着也没什么事,就和王功成坐下来聊了会。茶应是他们自己种的崂山绿,不知是第几泡了,入口仍然清香。在花卉区那边我看到了两畦茶苗。喝自己种的茶,吃自己种的蔬菜水果,有那么大块地,有自己的生意,这日子,能差吗?有钱也未必过得上。其实跟着王功成在园艺场转悠时,我就很为金文玲高兴,这样的家底,生活应该差不了。
王功成对我的生意很感兴趣,喝着茶他很委婉地问我是不是认识很多做园林工程的朋友。商场摸爬滚打这些年,他的意思我懂。
“生意咋样?”我问。
“哎呀,咋说呢?”王功成摸着脑袋,“也不知是咋回事,没有前两年好做了,搁前两年,这样好的桂花树,得提前订货才行。今年奇了怪了,不光桂花树,啥树都不好卖。我今年春上去莱芜乡下收的一批石榴树,结的石榴可甜,也没卖出几棵,往年哪年不得卖出二三十棵?”
“我帮你留意下。”我说。这么好的四季桂,价钱公道的话,应该不愁卖。我想了想我那小院子,再种棵石榴应该是没问题的。实在不行开春就来买棵石榴。
王功成有些激动地说:“我就知道,你们这样的人最念旧情,是老金古怪,不跟战友们来往,我说过她多少回,不听!——老哥你抽烟的么?”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
我摆摆手,说不抽。
王功成重新泡了一壶茶,热情地说:“来,喝喝看!自个儿种的茶,没打农药没施化肥。”我喝了一口。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问:“咋样?”
“好茶!”我说。
“走时带点回去喝!”
我谢过他,还是忍不住问起了金文玲的工作,是不是退了休?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我们那会,女兵一般从城里招,复员后地方政府都要给她们安排工作的,因而她们的生活都还算安稳轻松。我以前的那些女战友,现在大多退了休,旅旅游,跳跳广场舞,颐养天年了,哪有像金文玲这样,一把年纪了还天天出大力的?
“嗨!啥也别说了!这彪子娘们!”王功成用本地话开起了骂腔,骂金文玲蠢。
“那年她复员,政府把她安置进县棉纺厂卫生科了。我们结婚四年后,我下岗了。第二年她们工厂裁员,有政策啊,双职工家庭,一個下岗的,另外一个要尽量照顾,复转军人更没得说,那是铁定要照顾的,嗬!她倒好!”王功成眼一瞪一拍大腿,“她自己拍屁股走人了!”
过了这么多年,提起这事王功成还这般生气,可以想象当年。
“我跟她狠狠干了一仗。”王功成说。
“跟女人干仗算什么!”我喝了口茶后,说。
“谁说都不听嘛!牛脾气!”王功成说着,屈起一根手指,敲了敲他的左耳,“她有只耳朵不好使,你知道吧?战场上给炮轰的,伤残军人!妥妥的吧?那会儿一月就得好几十块,现在只怕有三四百了,可她倒好,不填表,不领钱,算算,多少年了!不是一笔小数目!彪吧?为这事我跟她没少干仗!”王功成摇着头,很来气了都。
原来是战场上受的伤。她这是为啥呢?一个在战场上经过炮火洗礼的战士,伤残补助金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份终生的荣耀。我很困惑。
“959团吃败仗了嘛!”王功成说,“我也跟她好好说过,吃败仗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个小小卫生员,对吧?你也奉献了,枪林弹雨过来,这都是应该的,国家也承认的,可她就是不听!”王功成说着又摇起了头。
959团的事我也是知道的,他们在进攻211高地和212高地之间的一块无名高地时失利,导致211高地也一度失守,但换防前他们又把211高地和那块无名高地一并夺了回来。其实当时在前线,用捷报频传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一支部队的暂时失利算得了什么?况且那是一支英雄部队,打过多少硬仗胜仗的,我们并没太在意。我所在的炮兵部队一直都打得十分轻松过瘾,我们接防没几天,就用密集的炮火摧毁了敌军好几个高地的防御工事,让他们元气大伤,而我们,除了一个毛手毛脚的新兵蛋子被刚退膛的灼热炮壳揭去了大腿内侧一块皮外,几乎没什么伤亡,我自己就是这样,打了一回仗,除了听力一度受损,其他部位可以说毫发未伤。与在一线阵地上坚守的步兵战友们相比,我们炮兵的日子确实好过不少,没有阵地射击任务的时候,我们偶尔还能看书写日记,或者凑在一起打拖拉机缓解缓解紧张的气氛。在我看来,在战场上,令人难以忍受的不是敌人的炮火,也不是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对这些我们早已有心理准备。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我们只能轮流到那潮湿、狭窄的防炮洞里睡觉,这曾让我无比想念连队那张木板床。阵地上也没有水源,有一阵子,我们喝的全是接的雨水。刚开始的时候,我闹过肚子,几天后就适应了,不治而愈。我很难想象一个吃了败仗的战士的心情。但就像王功成所说的那样,这不是她的错。她这样,可真让人心里不好受。
见我沉默不语,王功成欠身给我添茶,说:“她就这样,改不了,彪嘛!”
第二年开春,我通过一个朋友的关系,帮王功成把那些四季桂都卖了出去。自那以后,王功成来我家就勤了,一口一个老哥地叫着,很快就跟个亲戚一样。王功成还挖了一棵四季桂、一棵木瓜树来谢我,他也不管我想不想要,到我院子里看了看,很快就选好地方,指挥工人刨坑种树。
金文玲却一直没来,王功成说他家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金文玲去伺候月子了,得清明节后才能回来。春节时,我家那株被她救活的茶树开了花,不多的几朵,每朵都有小碗那么大,好看得很。我拍了几张照片放到我的QQ空间里后,有一天,我看到妻子给我留言:谢谢你!说实在的,看到她留言的那刻,我非常伤感,过去的事情我没法改变,但我很想对金文玲也说声谢谢。
五一假期前的一个周末,王功成打电话要我去他家喝酒,说金文玲要包鲅鱼饺子,刚上岸的春鲅鱼,本地春鲅鱼。王功成有个表哥是渔民,自己有条船,一大早王功成赶去沙子口找表哥拿的鱼。鲅鱼是洄游鱼种,冬天游去南方,开春向北游,一路要经过无数渔民的追捕。“谷雨到,鲅鱼跳。”其实青岛四月初就有鲅鱼上市,但那都不是本地鲅鱼,是鱼商去连云港附近的渔船上收来的,个头大是大,但没有本地鲅鱼好吃。初春能游到青岛附近海域的鲅鱼,个头没有那么大,但在黄海冰冷的海水里多生长了一段时间,肉质会鲜嫩很多,我最好这一口。我没犹豫,一口答应了。到了那天的午饭点儿,我拎了两瓶好酒就去了。
有段时间没见金文玲,她瘦了不少,看来伺候月子不是件轻省活。一见我,她就把手上的面粉擦了擦,掏出手机给我看她孙子的照片。
“老班长,你瞧这小东西,可乖了,能吃能睡,见风长,一天一个样!”金文玲笑得满脸开花。
孩子确实长得不错,眼睛溜圆,像奶奶。我恭喜了他们。
包好的饺子已摆满了两张芦苇帘子,还有小半盆饺子馅没包完。在部队时我常去帮厨,饺子也会包的,我挽起袖子打算帮忙,金文玲说什么也不让我动手,王功成也不让,洗完手拉着我去隔壁房间喝茶。与有些拥挤的厨房相比,这间用作客厅的房间宽敞不少,西墙边是电视柜,靠东墙摆了一溜中式木沙发,一张宽大的方几上摆着一张崂山石做的茶台,茶台上有只紫砂三脚金蟾茶宠,金蟾嘴里含着一枚亮铮铮的铜钱。
“早上四点去的沙子口,这是今年第一船本地鲅鱼。”王功成给我点了杯浓茶后说。他说一个月前就给表哥说定了,要头一船上的鲅鱼,要最好的鲅鱼。听得我有些动容。
“我们已包了两大盘冻起来了,走的时候带上。”王功成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心里直觉得温暖。
“多亏老哥帮忙,今年算是开门红,生意不错。昨天李处又派人来拉了一车山杜鹃,这都托大哥的福。”王功成高兴地说。
有些人就有这样的能耐,给他点星火,他就能燎原。其实我也没帮什么大忙,不过是介绍王功成认识了我的一个战友,而这位李处正是我那位战友的老友。听王功成说“大忙”我有些不好意思了都。不过我很高兴,生意好,就好嘛。
我和王功成喝了两杯茶的工夫,金文玲就把酒菜准备好了,喊我们过去喝酒。厨房里的一张矮桌上摆了七八只盘子,有鱼有肉有鸡,立虾、八带、小杂鱼之类的小海鲜冒着好闻的热气。王功成特意声明这些小海鲜都来自南山村,距温泉镇最近的一个渔村。
“还是南山村的小海鲜好吃。”王功成抓了一把立虾放到我盘子里。
温泉镇、大石村這一带的人吃海捕虾、小杂鱼之类的小海鲜,只认南山村,因为南山村的渔船都是小船,当天能打个来回,东西最新鲜。距温泉镇二十里地的田横岛,还有沙子口都是大船,船不装满一般是不返航的,开出去三五天是常有的事,远洋捕鱼的就更不用说了。
金文玲忙着将饺子下锅,让我和王功成先吃。王功成没客气,开了一瓶我带来的五粮液,给我满上,让我先喝,我当然不肯,放下酒杯,等着。
金文玲不再说什么,赶紧煮饺子。王功成不耐烦等金文玲,嘀咕什么男人吃饭、女人不得上桌的旧俗。我没搭话,心想,不是金文玲,我跟你王功成坐在一块干什么呢!
饺子很快煮好了,等金文玲坐下来,我给她也倒了杯酒。我先祝贺了他俩,都有孙子了,叫人眼馋。金文玲这才关切地问起我的家庭情况,弟妹做什么工作?孩子多大了?我只是简单回答,老婆孩子都在美国。我没说我马上要经历第二次离异了。这有什么好说的?人生就像开炮,不可能回回都打得刚刚好。
“那敢情好!”金文玲说。
“让嫂子赶紧回!”王功成两杯酒下肚,开始满嘴喷酒气,“女人不管要上天!”
我和金文玲没接他话茬儿。我告诉金文玲,家里那些花花草草,一直都是我妻子打理,我以前一点没管过,现在我才知道养好那些花花草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说着我谢了她。
“没事。”金文玲带着些安慰的语气说,“我打听到黄山村有家人养了盆章鱼兰,改天我去掰棵芽儿来给你养。”
我从未跟她说起过我和妻子的事,但她好像知道点什么,一个被女主人丢弃的家,也许有着不一样的气味,能让人闻出来。我妻子那盆章鱼兰,最终还是没能活过来,可惜了金文玲那一包好芝麻。
“那倒不用了。”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金文玲就不再说什么,一个劲往我盘子里拨饺子。鲅鱼饺子真是鲜香啊,我放下酒杯,一气吃了一盘子。
“今年的春鲅鱼个头普遍比往年大。”王功成喝着酒说。
“去年闰九月了嘛。”金文玲说。
我一时没太明白鲅鱼个头与闰九月之间的关系,但吃着饺子我想起了从前在部队的时候,真令人难忘啊。我夹起一个饺子,对金文玲说:“搁部队那会,这样大的饺子,我一顿能吃一百多个。”
金文玲看着我笑。
“不过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那时候都是白菜猪肉馅的,上战场前夕,吃过几顿芹菜牛肉馅的,还有鲜虾馅的。”我看着她,问,“你们呢? ”
“吃的我不太记得了,”金文玲把一缕白发往耳后抿了抿,说,“只记得开赴前线途中,沿途兵站接待得都很好,他们都拿最好的菜、最好的酒来招待我们。”金文玲端起酒杯闻了闻,“多是茅台、五粮液。”
这倒是的。我几乎一路晕乎着过去,这辈子就数那阵喝得痛快。
“啥?”王功成瞪大了眼,“士兵都喝这么好的酒?啧啧,那得要多少好酒!”
我和金文玲都没接他话茬儿。金文玲说:“刚开始我们女兵没喝,后来,我们乘坐的闷罐车, 在一个兵站与一列运送伤兵的列车相遇了……”金文玲看着我,说,“从那一天起,我们女兵也喝上了。”
“嗬!这等好事,以前咋没听你说过?”王功成拍着大腿说。
我和金文玲都当没听到。“他跟你说过了吧?”金文玲瞟了王功成一眼,对我说。
“我只说你是959团的。”王功成嬉笑道,“这算什么咯?一点小挫折,兵家常事!来,喝酒喝酒!”
我什么也不想跟他说,端起酒杯与金文玲碰杯。可巧这时门外有人喊“老板”,有生意上门,王功成赶紧丢下酒杯出去了。他出去后,小灰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跑过来在我们脚边蹭来蹭去。金文玲喂了几个饺子给它。
“老王不让它进屋,把它给打怕了。”金文玲摸着小灰的头,压低声音对它说:“乖啊,别出声。”
自家的狗嘛!我想,够狠。
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问金文玲:“我的也不好过,那时天太热,打炮时我们都不戴防护耳罩。回来后,慢慢又恢复了。你的怎么一直不好?”
“哦,”她笑起来,“老王跟你说的吧?我是被炮弹震晕过,耳膜受损,但也没到聋的地步,还能听到点。后来我和他打仗打得太厉害,才彻底不好用了。他还想赖部队呢!他就这样人!”金文玲看着我,“他没少找你吧?”说着她举杯敬我,“老班长,你重感情,我领你这个情,可我担心的是,这人,”金文玲瞟了王功成的座位一眼,说,“他这人啊,别的毛病都不打紧,就是钱上,没个够的……”
“我有數。”我说。刚在隔壁喝茶时,说着话王功成不时用一根手指转动金蟾嘴里那枚铜钱,转钱,就是“赚钱”嘛,我还能不懂?可现如今钱难赚,没个熟人很多生意都没法做,帮归帮,犯法的事,我是不会干的。
我看着金文玲苍老的面容,问:“你们现在,还打仗?”
“这岁数,想打,也打不动了。”金文玲笑着说。她放下酒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说,“其实,能活到现在,不管咋样,我都知足、知足着呢。”
“紧连队,宽炮兵,松松垮垮后勤兵。”这是我们当兵时的顺口溜,意思是说后勤兵的日子最松垮好过,医务兵差不多就是后勤兵了,不过在战场上,她这个后勤兵经历的一定比我这个幸运的炮兵惨烈得多。当年我们炮兵连那个新兵蛋子,被刚退膛的灼热弹壳揭去大腿上一层皮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以为自己命根子没了。我们一发接一发地往敌阵上发射炮弹,打得眼都红了,都没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后来指导员过来在我后背上击了一掌,示意我和我们连的卫生员一道抬着伤员去救护站。我扭过头来,看到那个新兵血糊糊的腿,和一张咧开的大嘴,我没有听到哭声,除了轰隆的炮声,我什么也听不到。新兵的样子令我笑了。不过,等到了救护站,我丢下那个新兵,还有那个手忙脚乱的卫生员就往回跑了,到处是血,到处是一筐筐的断臂残肢,那场景要比炮兵阵地恐怖得多。
“你们医务兵,都是好样的!”说着我举杯敬她。我们是和敌人作战,医务兵是冒着枪林弹雨,和死神作战。
“我在装殓组……”她低头轻声应道。
“哦。”我说。此时酒过三巡,喝到口滑,我又道:“换防时我们就听说了,说是打了一场硬仗。”
“两个连呢,齐刷刷都是半大小伙儿。”金文玲长叹了一口气。
这话令人揪心。
“先一个连上去,没了;后又一个连上去,又没了;第三回,敌方重炮阵地暴露,这才打了下来。”金文玲把酒杯捧在手里,说,“那年我十七,见过啥?我包裹的第一具烈士的遗体,是一位侦察兵。他执行任务时被敌军的狙击手击中,顶多二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可俊!真的。”她看我一眼,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这辈子我再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默默喝酒。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眼半睁着,睫毛长长的,像是眯着眼瞅人。我就哭开了,给他清洗脸上身上的血时,浑身颤抖,哭得停不下来,又伤心又害怕。可人这样的东西啊,什么都能很快习惯!没过几天,我们开始攻打无名高地了,烈士和伤员接连不断地送过来,装殓组呢,给发了一堆尸袋,黑色的,撂起来有这么高。”她比划了下,说,“那会儿我就顾不上害怕也顾不上哭了。最可怕的是燃烧弹,啥样的都有,有一些,尸袋根本装不进去,只能用白布裹,唉呀……”金文玲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发起飘来,“你只要看上一眼……就那么一眼,这辈子你就不可能忘得了。到了那会儿,我才知道,那名侦察兵,算是幸运的……”金文玲垂下眼帘,“光那一仗,这活我就干了两天两夜,整整两天两夜……”说完她侧过身去,将杯中酒洒到了地上。
我默默听着。从阵地撤下来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烈士陵园祭奠牺牲的战友。那会儿,我的听力还未恢复,一片寂静世界里,连接成片的座座新坟,现在还时常静默地出现在我梦里。我也把杯中酒洒在了身边的地上。
“上了一回战场,一枪没开,就做了这一件事。”金文玲放下酒杯,端起双手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一阵后,说,“我总不能,总不能因为这个,去享受那些好处吧?”
这倒是的。换我,可能也会这样。不过……我像个瞄准手那样飞快扫视了下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又看了看金文玲……就像金文玲说的那样,人这样的东西什么都能很快习惯,这样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这么想着,我又把酒杯满上,郑重地敬了敬金文玲。
我家小院的篱笆边上,种了一圈蔷薇,是我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前妻种下的。进入五月,蔷薇们都开了花,粉嘟嘟的甚是可爱。只有东南角上那一棵,开出来的却是细碎的小白花,也还中看,只是香味过于浓烈,吸引各种小飞虫。我闺女小学毕业那年回国看我,我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的前妻在电话里一再叮嘱我说,闺女对昆虫过敏,要我务必小心。那年夏天闺女回来呆了一个多月,我天天带她在外面疯,爬崂山,洗海澡,逛乡村,钻小巷,什么事儿也没有。所以我一直认为,我闺女只是对美国昆虫过敏。但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飞来飞去的各种小飞虫,我还是想买一棵能开出粉色花朵的蔷薇,把那棵白的给换了。
我给金文玲打电话,把我的想法跟她说了,她爽快地说:“这点小事,就交给我,你忙你的去吧。”
我确实也有事要忙,公司刚接了单给一家修隧道的工程公司建造一个炸药库的生意,这是个钱不多但风险极高的活。我不敢马虎,亲自督阵,连着两个月,吃住都在工地上,家,就算交给金文玲了。再过两年,闺女就要上大学了,她妈私下跟我说,闺女学习很好,攀个藤校是没问题的,可是藤校大多是私校,学费不便宜。要花的钱都在后头,我闺女就是变成了美国人我也还是她亲爹嘛!
炸药库选址在距隧道工程项目约两公里的地方,距岛城三个小时的车程。工程指挥部建在两个项目地点之间的半山腰。为节省开支,我带着一干人马和建筑公司的员工一起挤在山腰上那一排石棉瓦顶的简易房子里。开始几天日子颇不好过,就像当年初到前线,吃不好睡不好的。我住的倒是单间,但简易房不隔音,隔壁房间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夜夜破壁而入。工地炊事员老张是湖南人,炒的菜辣得要人命,青菜也辣,看着没放辣椒,可菜一入口,舌头就像被火燎过。因为老张那口铁锅久经辣椒锤炼,早变成口辣锅了。我们都吃不惯,我的两个爆破技术员有痔疮,更是苦不堪言。吃过老张夫妻俩烧的饭后,我常常辣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像狗一样呼呼直吐舌头。起初,老张老婆见我这样,会带着些歉疚的笑不停给我添绿豆汤,后来她终于忍不住,道:“啧啧,怎么这点辣都不能吃咯?我炒菜,辣椒搁得比他多多了!”语气里有种袒护、患难与共的温情。
也是,这支工程队刚从四川开拔过来,工人又多是湖南人,只怕他们还觉得不够辣呢。我就笑着摇头,庆幸老张心疼老婆,没让她上灶炒菜。
有一回,我实在辣不过,就走到厨房对老张说,狗日的老张,你是想把我们都辣死吧?
老张抽着烟,笑道,辣不死辣不死,当年在前线,吃了我饭的人,个个都活得好好的!
原来老张也当过兵,也上过前线,不过他是后勤部队的炊事员,听到过的炮声不比他在湖南浏阳老家过年时听到的炮仗声响多。炊事员也配枪,但他到底没机会开过枪。听说我是炮兵,上过战场,羡慕得很,自此常跑到我房间来拉呱。老张特别爱说在前线时的事,比如怎样背着一口大锅夜行军八百里,听着竟然觉得很有意思。
“你听说过959团的事吗?”有一次我忍不住问老张。
“959团?什么事?”
显然,老张没听说过,于是我也不再提。
老张说那时他不停跟首长打报告,要上前线。首长把他大骂了一通,说:“这里就是前线,狗日的你敢撂锅铲,老子毙了你!”
“操!老子白写了那么多血书!”老张摇着头,笑。
同一件事情,老张回忆起来却是如此轻松愉快,甚至有些诙谐有趣。受到感染,我也开始吹起牛皮来。如果换成老金坐在我面前,我是无论如何也吹不起来的吧?
我讲的夹叉敌军军官的故事,老张听得津津有味。这故事我很久没跟人说过了,年轻时,应该是吹嘘过的,在老张面前我又吹嘘了起来。
“一连几天,对面山头可安静了,好几天了没打一炮,无聊中我就用瞄准镜到处看,有天傍晚,我終于有发现了......”
“发现么子?”
“一敌军军官带了两个兵来到对面山头上,他们躲在树后举着望远镜观察我们呢。当时我人一下就跳了起来,我大喊一声,炮手就位!一发炮弹过去,好家伙,炮弹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爆炸了,我看见他们像兔子一样跳起来,抱头逃窜……”
“哎呀!”老张拍着大腿,惋惜地叹道,“搁如今都是精准打击,一发就解决了狗日的!”
“我又报了个方位,又一发炮弹过去,又落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他们又像兔子一样跳起来往回跑。”说着我仿佛看到当年那幅兔子们魂飞魄散狼狈不堪的画面。老张笑得很开心。其实这没什么好笑的,人类面临死亡,都一个德性。
“后来呢?”
“第三发炮弹过去,兔子不见了。”
“好!”老张听得十分过瘾。后来他下山去买了一口新锅,给我们开起了小灶。吃饭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炸药库正式开工后,我和工人一起干活,刷坡,打夯,搬石头,砌防爆墙,事事亲力亲为。真应了一句老话,劳动一日,可得一夜安眠。一天辛苦劳作后,晚上,我脑袋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再也不会为他人的鼾声困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令我内心日渐安稳、平静。吃过晚饭,有时我会到门前的一块大青石上去坐着等天黑,太阳常常是刚好落到了对面山顶上,光芒尽收,直视无伤。隧道工程赶工期,收工比我们晚,阴暗的山谷里大卡车、挖土机往来穿梭,被刨开的坡道、山谷,看上去就像个战场。我独自一人坐在那块大青石上时,回忆起那一段峥嵘岁月,却又是另外一种滋味。待夜色渐重,群山寂寥,那种紧张、恐惧而又兴奋的情绪袭来,带回当年那个懵懂无知、血脉偾张的少年郎,令两鬓苍苍的我倍觉陌生,感伤。
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王功成跑来看我了。他给我带了两盒茶叶、一箱啤酒,还有满满一袋子鱼干。
“山上能有啥吃的?叫厨房每天蒸两块鱼干给你,下饭。”
我掏出一条鲅鱼干闻了闻,真不错,甜晒的!干硬的鱼身上仍有股淡淡的海水咸腥味。
“家里都好么?”我问。
“好着呢。”他抽着烟,说。
烧好水,我用他带来的茶叶泡茶。他喝了一口后,说:“嗯,山里的水倒不孬!”
我喝着茶,等他自己开口说。山路不好走,他一路颠簸过来,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和我坐在一起喝茶闲扯。
“老金跟你说了么?”
“啥事?”我进山后,老金就没找过我,我们没通过电话。
“前几天那场大雨,你家阳光房漏水了,物业不给报修,说是自己改建的,地产不负责维修了。”
我家阳光房确实是自己找人搭建的。
他喷出一口浓烟后,说:“甭担心,我从镇上找人给修好了,是外墙保温层漏了,不碍事。”
“辛苦了!”我说,“花了多少钱?”我起身,去挂在墙上的外套里摸钱包。
“嗨!啥钱不钱的,小事一桩。”他把我按回到椅子上,说,“家里有我和老金,放心。”
我欠身给他斟茶,说:“多亏了你俩。”
王功成脱了鞋,把一只脚踏到屁股下的椅子上来。他揉着脚,问道:“你和弟妹咋回事?她和孩子啥时候能回?”
刀子抵到喉咙的感觉。“离了。”我说,“孩子得在那边上大学,哪能说回就回呢?”
“我说呢!”他把脚放下来,有些兴奋地道,“老金还不让我问,这有啥?现如今离婚的多了去了。”他看了看我,又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笑而不语。
“其实女人就是个麻烦。”他一手烟,一手茶,“但是过日子嘛,少了这麻烦还不行,你说是不是?”
我点头不语。这些都还是闲扯,我等着他开口说正经事。
茶喝到第三泡,烟抽到第四支,国际局势也聊到了最近的朝核纷争,王功成终于扯到正事上了。
“老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听上去倒真像个乖巧懂事的弟弟。
“说。”
“俺们村西头有个养鸡场,临着温泉河水源地,瘸子老宋的,你知道么?”
我摇摇头,耐心等着。他们村西头我可能都没去过,我也不认识瘸子老宋。茶水淡到无味,我换上新的茶叶,又泡了一壶。
“瘸子老宋圈地散养,鸡粪遍地,污染大,现如今刮环保风暴,不让养了。那块地是块好地,用来种树种花,再好不过了……”
我想了想,说:“我还真没有这方面的关系。”我自己还想拿块地,将来好转行干点别的,民用爆破竞争激烈,越来越不好干了。
王功成笑道:“这方面不劳烦老哥,就是吧……”他把右手三根手指捏到一块捻了捻,干脆利落地道,“缺点周转资金。老哥手头方便的话,挪点给我,我按银行贷款利息付息。”
“缺多少?”我问。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
原来村里给瘸子老宋置换了块地,位置偏僻些,在四舍山里。村委的意思,谁接瘸子那块地,谁出钱帮瘸子修新的养鸡场,以及一条约一千二百米长、能从新鸡场通到村道上来的简易公路。王功成算了算,差不多要五十来万,还差着小一半。
以我们的交情,“小一半”是个合适的数目。我信赖有分寸的人。我摸出手机给公司财务打电话,问账上能不能挪出二十来万。虽然近两年来公司业务缩水厉害,好在这点钱还拿得出来。这事就这样解决了。
王功成很高兴,说他打算把瘸子老宋那块地拿来后做农庄,种茶,盖几栋木屋做度假房,每栋木屋带小花园和小菜园,城里人周末过来,可以种菜种花玩,也可认领几垄茶树,农庄还会提供园艺培训、茶道花道讲座。听上去很不错。王功成还说他已经动手在山里盖鸡舍了,等瘸子老宋一搬,就开始建设农庄,如果我有兴趣的话,可以入股。
我想了想,说:“等等看,等春上再说吧。”
王功成又带着些不切实际的热情描绘起那个未来的休闲农庄,不限于刚刚提到的那些,他还会在农庄里弄间餐厅,全部使用有机蔬菜,还有非养殖的海货。他的表哥有自己的渔船,可以保证餐馆有足够新鲜生猛的海鲜,满足所谓高端食客的需要。
“私家菜馆!肯定得是私家菜馆!实行会员制,不对外营业。”他兴致勃勃地说。
听上去非常不错。如果明年开春我的爆破公司还是不能扭亏为盈,我就只能另做打算了,投资农庄也许是条出路,我想。
王功成走时非常高兴,他把头探出车窗外,冲我挥手道:
“老哥,等你回,我就带你去看那块地!”
炸药库完工后,我回到盛世王朝小住,王功成却一直没带我去看那块地。回来后我买了些南山村的小海鲜去他家找他喝酒,他也没提,当着老金的面我也没问,我猜他跟我借钱这事,十有八九是瞒着老金的。
本以为只是在乡下小住一阵,按以往行情,钱虽然难赚,但冬天来临前我们公司总还是能忙上一阵的,今年可好,就是没活干。我渐渐有些坐不住,去城里转了转,想努力一把。我每天呼朋唤友,夜夜带醉而归。奇怪的是,以前什么问题都能在酒桌上解决,现如今酒桌上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单单只是混个热闹。几场酒喝下来,我的心气儿开始像入秋后的天气,一场更比一场凉。什么生意都不好干,大势如此,奈何!城里呆了几天后,我又回到了盛世王朝。老金見我在乡下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便拿了些菜种子给我,撺掇我种菜。
“随便种点啥就够你吃的了。”她说。
“没种过呢,别浪费了你的种子。”我对种菜实在没什么兴趣。
“担心啥?土地这么肥,种根棒槌到地里,也能生根发芽。”
她帮我在院子里弄出了一小块菜地,用小木板仔细地围了起来,播了些小油菜、菠菜,还有香葱、大蒜。有许多菜,过了种植季节,比如胡萝卜、大白菜。
“栽种有时,”老金说,“勉强种,也长不好了。”
我一点也不关心那些菜种得及不及时,能不能长好,一个人过日子,吃得了多少菜呢?看老金像個老把式一样地干活,我问老金:“来乡下前干过这些活吗?”
“到哪里去干?”老金笑道,“打小在家,父母惯着,家务活都做得不多,更别说农活了。到乡下头一年,啥也不会,动不动就掉眼泪,觉得自己可笨,活着可没意思了。”
“那当初怎么就下决心来乡下了?”年轻的城里小媳妇来乡下生活,干农活,别说当时,就是现在也不多见。
“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事。”
“好好的为啥要买断下岗?”
“唉!”老金叹道,“就觉得日子难捱,厂里卫生科十天半月也遇不到一个病号,混吃等死,闲得人都要疯掉了。”
这倒是的。我们都害怕闲着。
种完菠菜的那个下午,天气好,我和金文玲在院子里坐了会。我院子里有块用防腐木做的露台,临门的那边高出一个台阶,我们就坐在那级台阶上晒太阳。为了聊天方便,我特意坐在她那只好耳朵一侧,中间放着一个小茶盘。我给自己泡了杯崂山绿,还是上次王功成给我的茶叶,一个夏天过去了,那一包我还没喝完。我给金文玲弄了杯蜂蜜水。过午她不喝茶,说是喝茶晚上睡不着。
“睡不着太难受了。”她说。
她捧着杯子,小口喝水,侧脸看上去清瘦,文静,有那么一瞬间,一个娇养的城里女儿的神情从粗糙衰老的农妇外壳里钻了出来。不过,也就那么一瞬间。一阵风吹过来,她张着嘴咳嗽了几下。她把杯子放回到茶盘,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有尘土从衣袖上飘落下来。
“失眠啊?”我问。
“也不算,”她说,“上年纪了吧,瞌睡少了。”
“这阵子我也有点。”我说。近来我睡得很不好,就像睡眠有道门,被谁锁上了,我没有钥匙,怎么也进不去。我整夜整夜徒劳地躺在床上,无计可施。喝不喝茶我都睡不着。
“我睡是能睡着的,就是睡着睡着,人会突然往下一沉,像跌入深坑,啥都听不见,心一揪,惊醒过来,听到虫子叫,狗叫,才会松一口气。有时我能接着睡,有时不行。”
“一直这样?”
“不,以前厉害,以前根本睡不着,后来来乡下了,睡得好多了。”
这我有体会,累死累活干上一天活,就会睡得跟死了一样,梦也不会有一个。
露台边的一丛非洲雏菊开了,一只奇怪的飞虫战斗机一样嗡嗡嗡开了过来,它把长长的喙伸进花心里采食汁液,蝴蝶似的双翅快速翕动,像两把飞速转动的电扇,敏捷、机警、一刻不停。
“四不像。”金文玲笑着指给我看。
王功成不带我看地,倒开始操心起我的婚事来,不停地托人给我介绍对象。
“有个女人,日子就安生了。”王功成说。仿佛女人是男人生活的定海神针。
盛情难却,我也就抱着“不过是一起吃顿饭”的心态配合了几次。先是大石村小学的一中年离异女老师,三十八岁,有个正处于叛逆期的十四岁的儿子。未成。那十四岁的儿子没看中我,放话说有我没他。这让我颇觉羞辱,莫名其妙被一小屁孩儿挫了一把!没过两天,王功成又给我介绍了个在海边开民宿的大龄女文青。又未成。这大嫚看着挺好,可我自觉粗鄙,伺候不了她。王功成歇了一阵后,又跑来对我说:
“老哥,我这还有这么个人,昨儿我和老金说起,她也觉得挺合适……”
在这方面老金像个爷们,从不过问我这些事,不像王功成瞎掺和。这回连她也觉得合适,到底是怎么个合适法?
“她在镇上做温泉生意,汤上,你去过的吧?她娘家就在我家对面,黄记火烧,她,你一准是见过的。”
汤上我还真去过,去过不止一次。温泉镇上的温泉旅馆,就像大石村的园艺场一样多。外地人来此地泡温泉,常去的是那几家收费昂贵的星级宾馆。而当地人爱去的,则是实惠的家庭温泉旅馆。汤上就是其中不错的一家,有一个大池子,六间小池子,都靠近温泉河。泡在汤上的温泉池子里,隔窗可以看到一幅笔墨素简、气氛萧瑟的铅笔画:一段入冬后变瘦的河,以及两岸线条纤细的垂柳,常有乌鸦飞过来,化作一点墨渍,点缀在垂柳纤细的枝条上。我去汤上泡过温泉,但和老板娘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去之前,打电话让放好水,进门拿杯现泡的茶,端着茶杯去泡,泡好了,结账走人,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讲。黄记火烧我也知道,功成花卉对面的马路边,当空挑出一炭烧色木板,上面写着“黄记杠子头火烧”几个白色大字,我来来去去都看得见。记得第一次去王功成家吃饭,老金还问我吃不吃火烧,说是对面黄家做的火烧很好吃,如果我吃她就去他家拿些来。我不爱吃火烧,后来老金也没去拿。这些我都知道,至于那个“她”,我还真没什么印象。
“她男人栾二,我们先前常搁一块喝酒,后来得病死了,有好几年了。栾二嫂家里条件不错,一个儿子,已成家单过,不会给老哥添负担。就是吧,乡里人,没读多少书,你若不嫌弃,我就让老金出面,把她喊到一起吃个饭?”
听着没多大意思。再说,我总觉得他对我关怀过度,像个着急抱孙子催儿子结婚的爹。这让我感觉不太好,于是我挑明了对他说:
“我自在惯了,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王功成这才消停下来。后来他打过我几回电话,喊我去他家喝酒,有时我碰巧有事,有时是没什么心情,一次未去。
天气一天天凉起来。
令我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入冬后,我和汤上温泉旅馆的老板娘栾二嫂竟真处起了对象。因为先前王功成提过那么一回,我再去她家泡温泉时,就不免多看了她几眼。只是平常中年妇人的模样,长得眉粗眼大面肥腰胖的,跟《水浒传》里的顾大嫂有得一比,总之,不是那种能吸引男人的女人。所以我接连去了几次,跟先前一样,都没跟她说什么话。没什么好说的。我和她拉上话,说起来还是因为她儿子。
栾二嫂的儿子年纪不大,可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爹,一个三岁多的男孩,一个刚会走路的女孩儿。所以,栾二嫂虽然只有四十二岁,可已经是做了奶奶的人了。她儿子对家里的这点生意全无兴趣,我本来也没什么机会撞见她儿子。有次我去泡温泉时,她儿子正好过来帮她修水管,走时落了一个包裹在柜台那。我泡得面红耳赤出来时,栾二嫂正低头撕扯着包裹上的胶带,她看了我一眼,道:
“不知是谁落下的。”
“应该会回来找的吧?”
听我这么说,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呆呆看了我两秒,两秒过后,她又继续低头撕扯起那些胶带来:
“不打开看看,咋知道是谁的?”
我不由笑起来。她该有多好奇啊!我就站在一边耐心等着。包裹不大,上面缠了许多胶带,撕开一层后,里面是个纸盒,上面依然缠着许多胶带。这下我也好奇起来,我就说:
“得动剪子。”
栾二嫂就进屋去找了把剪刀,她挥着剪刀,笑着对我说:“如果是钱,咱俩平分啊。”
包裹打开后,栾二嫂惊呼了一声“哎呀”,我还没看清楚呢,她两手飞快地捂在了盒子上。栾二嫂涨红了脸,说:“是我那坏小子的。”
“是钱吧?想昧了?”我笑着说。
“得,你看吧。”她松开双手,把那盒子推到我面前。
栾二嫂说:“我就想不明白,他妈的男人到底是咋回事!”
我打开一看,只见盒子里扭身躺着个美娇娘,披一头乌云长发,着一件吊带旗袍,肤如凝脂,身材火辣,眼含春水,腮似桃花,比真的还诱人。我不由笑了。
“怪好看的嘛。”我说。
栾二嫂有些恨恨地道:“我给他娶了媳妇的!”
正说着,那“坏小子”骑着摩托折回来了。他看了栾二嫂一眼,笑呵呵地过来,把盒子收拾收拾夹到了胳肢窝下。
“叫个啥名字?”我指了指那盒子问年轻人。
只见这年轻人眼睛一亮,他看着我,说:“冬月茉莉。”
我点了点头,说:“我还以为是陶子小姐呢。”
“哈,你也收藏手办?”
怎么可能?我笑着,摇了摇头。
他摸出张名片给我,说:“我在淘宝有个店,您若感兴趣就上网瞅瞅,一定给您最优惠的价格。您忙,我先走一步。”年轻人说着,又看了看他妈,说:“妈,我走了哦,有事电话我。”
栾二嫂就回了一个字:“滚!”
我再去汤上的时候,栾二嫂就跟我拉呱上了。她其实是个很爱说话的人,为儿子的癖好她苦恼得很。
“他十七八岁就好上这一口了,攒了一柜子这样式的。”栾二嫂说着直摇头。她儿子是个手办迷,收藏耻物手办。
我不说话,心里却羡慕得紧。真是个好运气的年轻人!我十七八岁时有什么?除了杀戮?
“起先就那样摆着,一镇的人都在背后说呢,差点连媳妇都说不上。后来我找了块旧床单,有人来串门了就盖一盖。”
“年轻人嘛。”谁不得打这过?我就对栾二嫂说,“城里小孩喜欢这个的不少,都是看日本动漫看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我们年轻时有什么可看的?都上战场保家卫国了,我还不知道女人到底长什么样。我们的排长是长沙人,叫我们“童子伢”,他很关照我们这些童子伢,深入敌境侦查敌方炮阵地时他总是头一个,谁也抢不过他,一句话他就能把我们都顶回去:“老子儿子都有了,挂了也不怕,你们急么子!”
“原先逢集他还出去摆摊,搞得大家都围着看笑话。落后他不摆了,网上的生意忙不过来。就有年轻人跑来家里买,挨门挨户打听过来,丢死人了!哎呀,现在的年轻人啊,真不害臊!”
我就笑。想起那时候在部队,我们班的一个上海兵探亲回来,说他家附近开了家性用品商店,柜台里摆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生殖器。睡我上铺的陕西兵不信,黑暗中“噌”一下坐起来,大声道:“额不信,咋个吆喝嘛!”
栾二嫂把一只手遮到嘴边,凑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衣服是可以脱下来的,一开始我那个急啊,屁大点就脱娃娃衣服,长大了还了得?栾二好孬不说一句,我又不敢跟外人说,臊得不行,光心里着急,以为自己生了个怪胎。”
栾二嫂说这话的样子蛮有趣,仔细一端详,发现她长得也蛮周正的。我就看着她笑,什么也不说。栾二嫂回过神来,脸一红,啐了我一口道:“呸!男人没个好东西!”她眦了我一眼,扭身走了。
哎呀!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眼角上递了情书,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栾二嫂有一个自家专用的汤池子,在旅馆最靠里的一个房间内,不管生意好坏,从不对外开放。我跟她好上了后,开始享受她家人的待遇,也去那个池子里泡了。
“我啊,”有一次,我泡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笑着低声对蹲在池边擦地的栾二嫂说,“以前我还真没睡过别人奶奶。”
她一下站起来,抡起擦地毛巾朝我抽来,我脚一蹬,身子一荡躲开了。毛巾砸到水面上,水花溅起三尺多高!
“好、好你个二嫂!”我说。
栾二嫂笑笑,“砰”一下带上门出去了。
和栾二嫂熟了以后,发现她挺能说的。我爱听她说话。按栾二嫂的说法,她娘家的杠子头火烧在这一带很有些名气,东到鳌山卫,西到即墨县城,不管是高档酒楼,还是路边小摊,都到她家拿货。栾二嫂做姑娘时就帮着家里卖火烧,迎来送往,场面上活泛得很,口齿也伶俐得很。有时,我俩面对面坐在一张矮桌边喝一碗玉米面糊糊的工夫,她说的话,一句句排起来,能从大石村排到温泉镇。当然,栾二嫂和金文玲两口子也很熟。
“外來户。”栾二嫂这么说。
据栾二嫂讲,金文玲两口子是正儿八经城里人,九十年代初才下乡来到大石村。村里人都说是老金的问题,打了败仗当过俘虏,城里不让呆了,是被发配到乡下来的。好在王功成人脉广,能在乡下找到落脚地。王功成的父亲在即墨县城绿化公司干过业务科长,和大石村老村长相熟,这两口子城里不让呆了,就来村里承包了块荒地,种树种花为生。
“活都是她干,连累了男人,心里愧得慌吧。”栾二嫂说。
“胡扯!”俘虏这说法着实让我生气,“人家老金他们部队可是有名的英雄部队!你们……”我气得说不下去。
“你瞧你!”栾二嫂看着我,笑道,“猴年马月的事了,生什么气嘛!当年老村长也是这么说。怎么?” 栾二嫂说着停下来,看着我问,“你和这两口子熟?”
我告诉二嫂,说我请金文玲给我家打理花草呢。
“是把好手!” 栾二嫂说,“活给她是错不了的。论起来,现在住到乡里的城里人不少,数她和大家伙处得最好,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她都去帮忙,不多嘴,干活又不惜力。她啊,一点城里女人的毛病也没有。”
“是的,活给她是真没错。”我说。我想了想,又问:“你们这么瞎说,老金听到了不生气么?”
“她啊,啥也不说。”栾二嫂笑道,“她耳朵不好用,嘴巴也不好用,光知道干活。哎,你说——”栾二嫂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我的脚,问道,“好好的他们到底为啥要跑到乡里来?连孩子的学习都给耽误了,他家的儿子还不如松林爸,松林爸我好歹供到高中毕业呢,他家的儿子连高中都没读完,直怨他们。”
“自己不用功,怨父母?”我在金文玲家见过那小子一面,那次他恰好回家捉鸡给哺乳期的老婆吃,看上去和栾二嫂儿子一般大,大手大脚,不怎么说话,像老金。
“户口在城里嘛,那孩子一直在乡里上学,中考要回城去考,考得不好,后来就不想读了,终归是耽误了。”
我默然。
“好在是个聪明孩子,后来去青岛跟人学修车,听说现在过得还不错。俘虏不俘虏的,这些年了,村里也好镇上也好,谁也不会为这个低看金姐一眼了。一个女人,枪林弹雨里过来,这方圆十里,别说女人,就是男人,还有哪个?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初他们来村里包地,老村长一句话,谁也没说什么,五十亩地,虽说是荒地,可给他们的价格也特便宜,期限还长,二十五年呢。”栾二嫂说。
我心里一沉:“这不马上到期了吗?”
栾二嫂就笑:“搁别人那,这是事,搁王功成那,就不是事,王功成是谁?人精啊!新村长上任时,他又续签了十年,听说没涨什么价,跟白捡一样。这一带的园艺场,他家是数得着的了。至于金姐么——”栾二嫂说,“就是个实诚人,不过他们家的日子,终归还得靠着王功成才能过。”
“那老金先前有没跟你说过?要介绍个城里人给你?”我笑着问她。
“麦收那阵赶集遇到金姐,她跟我说过这么一嘴,她除了干活,向来是啥也不管的,当时我还奇怪呢。”栾二嫂看我一眼,也笑,“啧啧,住别墅的城里男人!我一听就笑死了,心想她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栾二嫂的丈夫栾二有三兄弟,栾老大和栾老三也开温泉旅馆,但他们的旅馆都在海泉一路的北边,汤池子里需要的温泉水要从栾二嫂家引过去。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温泉镇一大令人费解之事。这个镇子地势平坦,东临鳌山湾,一条东西向的马路,也就是海泉一路将小镇一分为二,马路南边和北边看上去毫无分别,地势一样,生长的草木也一样,可奇怪的是,路南边能打出温泉水,北边则不行。栾二家的老宅就在马路南边,靠近温泉河,汤上就是在老宅的基础上翻盖的。据栾二嫂说,栾二老实木讷,不如老大老三讨父母喜欢,老大、老三结婚时,都是重新申请宅基地,修了漂亮的新房给他们,偏只有栾二,就在低矮破败的老房子里结了婚。好在栾二嫂天性豁达开朗,并不肯把这样的事放在心上让自己不痛快,她和欒二就在老宅子里把日子过了起来。可谁能想得到呢,日子过着过着,突然老百姓也能泡个温泉了呢?多少年了!泡温泉一直是镇子周边那些疗养院里才能发生的事,跟农民、渔民有什么关系?温泉镇周围有不少公家盖的疗养院,家家林木参天,墙高院深,有干部疗养院、军人疗养院、工人疗养院,就是没有农民疗养院和渔民疗养院。忽一日政策允许,农民、渔民在自家的院子里打口井,属于国家的滚烫的海水咕隆隆咕隆隆就从地下冒了出来,农民、渔民在自己家里也可以洗个温泉澡了!不但如此,只要在家门口挂块木牌牌,上书“某某温泉旅馆”几个字,就有人把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来。这等好事,怎可只让镇子南边的人家独享?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所以,当栾老大和栾老三说也想开个温泉旅馆时,栾二嫂眼都没眨一下就同意他们来拉管引水。
我跟栾二嫂好上了后,常在她家进进出出,招来好些异样的目光。有几次我在街上碰到栾老大,他的一张脸着实难看。我就跟栾二嫂说:
“二嫂,”我像温泉镇上的人那样称呼她,“我一不图你钱,二不图你地,三不图你生意,就图你个人,你得跟你大伯哥、小叔子他们讲清楚,我住盛世王朝,不是什么流氓无产者,甭用瞅小白脸的眼光瞅我!”
“瞅呗,能瞅掉你一块肉么?”栾二嫂说着笑起来,“猪脑子也想得明白咱俩这事啊,你孤着我单着,名正言顺!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谁敢叨叨一句,我直接掐管!”
“掐管你可做不出来,那什么……”我笑起来,想跟她开个玩笑来着,但我没敢说出口,一张小桌上吃着饭,隔桌她铁定能抽到我。
新的生活安抚了我。
我干脆给自己放了假,天天泡在汤上。汤上旅馆的许多杂事现在都是我在做,比如修水管,换掉霉变的墙纸、天花板,清理池子之类。天气一冷,温泉的生意就会火起来,会有许多工作要做。这些简单的工作令我愉快。就像两次炮击之间的间歇,我的内心感受到了平静。当然我也不白干,免费泡汤,免费的午餐晚餐。栾二嫂也能喝点酒,每天晚饭时我们都会对饮两杯,隔三差五的,我们还会互相搓搓背。我们俩就像两个中年单身汉搭伙过日子,谁也不用迁就谁,挺好。
“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有时候我躺在床上,回顾过去的一天,甚至会这样想。
只是栾二嫂无论如何也不肯跟我回盛世王朝过夜。
“算咋回事吗?”
“算处对象这回事啊,你说过,我孤着你单着。”
“不是那么回事。”她揉着面,准备做韭菜盒子。她说:“要是有人当街喊住松林,对他说,松林,昨夜你奶奶把自个送到盛世王朝去了!我这老脸往哪搁?”松林才三岁,刚上幼儿园。
她也不留我过夜,多晚都轰我回家,理由当然还是松林。扯到松林我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晚上我们一般吃小米粥、玉米面糊糊或是海鲜疙瘩汤,栾二嫂也真没拿我当外人。如果松林和他妹妹过来吃饭,那我也可以吃上鲅鱼水饺、新鲜的立虾什么的。
这晚是小米粥和海蛎肉韭菜盒子。近来我口腔生溃疡,栾二嫂特地为我烧了两条针亮鱼,一公一母。她烧得一手好针亮鱼,用一口砂锅,锅底铺上大葱段,放鱼,再铺一层大葱段,倒入水和调料,然后把砂锅盖上盖,坐到一只旧火炉上,往炉子里塞一根木柴后,栾二嫂就忙自己的去了。木柴烧尽,鱼也好了,连骨头都是酥烂的。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针亮鱼。
有时候,吃着饭她会问我从前的事,那次离是因为啥,这次离又是因为啥,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栾二嫂就说:“你们这些城里人,真不会过日子,瞎折腾。照你们这样的过法,我们这镇上的人啊,都得离!”
其实我真没折腾,哪一回不是在认真过日子?我努力赚钱,养家,可我两任妻子都说没有感受到我的爱。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们感受到他妈的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爱!生活夹叉了我。只能这样解释。
这晚她问起了我的孩子。
“多久没见她了?”
我想了想,说了个数字。栾二嫂夹菜的筷子停到了空中。“天!”她一声惊呼,问道,“你就不想孩子的么?”说这话时她把筷子从空中收回来,在她左手端着的碗上敲了一下。
当然想。但是知道孩子过得很好,就不太为她担心,这想,就不难受,就还能忍。
栾二嫂还是不能理解。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
“老了可咋办?依我看,等孩子上完大学,就让她回来,我看电视上讲,美国到处是枪,可乱了。”
我女儿四岁就跟着她妈去了美国,那年暑假回来,中文都已经说不太利索了。现在偶尔视频,她总是对我中文英文一通混炸,我几乎要靠血缘的神秘奇妙才能明白她在说什么。几年不见,她长得和小时候完全两样了,开朗又自信,异国的水土把她滋养得修长、结实,看上去比许多同龄的中国孩子要成熟。汉堡、热狗甚至改变了她的容颜,使她看上去都不那么像个中国孩子了。她入没入籍我没问过,不敢问,但我心里清楚,这孩子是肉包子打美国狗,有去无回了。
“如果她不回来,那你等退休就去,一家人得搁一块儿。”
我才不去美国呢。我笑着问她:“咱俩一块养老,中不?”
“那不得亏死你啊。”栾二嫂也笑,“农民六十岁以后才有钱拿,每个月拿八十,我怎么跟你一块养老?”
“我的也不多。”
“再不多,也比我们强。王功成前年开始拿退休金了,听他显摆过,每个月近两千呢。我不占你这便宜。”
“那我住你家,你出房,我出生活费,中不?”
栾二嫂叹了一口气,眼神忧郁地看着我:“可这房子姓了栾,不姓黄了呀……”
我恍然大悟。起初满街人都指指点点的,后来一团和气,想必是栾二嫂做了些安排,让栾老大和街坊们都安了心。也好,我想。
于是我笑道:“房子,我有啊,你也可以住我家啊。”
她咬着筷子头,沉默了一会,道:“老了还是得搁孩子跟前……何况我们都就这么一个孩子。”
穷寇莫追,我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就要了一个跑船的?”
海边人家多信奉多子多福,“结网的”指女孩,要有,“跑船的”男孩更是多多益善。我看镇上差不多家家超生,头一个是儿子的,也有两个孩子,有的人家甚至还有三四个。在渔村,计划生育不好管,一条船开出去好几个月,回来时孩子都抱在手里了,总不至于夺过来扔到海里吧?
“也有过,当初想要来着,后来和栾二打了一仗,没了。”
栾二的照片现在还挂在他们的卧室里,小个子,人很清瘦,戴副眼镜,像个乡村教书先生,不像会打仗的样子。
“为这事,我还怪过金姐,好几年不跟她说话。”栾二嫂笑起来,“年轻时不明事理。”
“金文玲吗?”
“是啊。”
“咋回事?怎么怪上她了?”
栾二嫂说:“说起来快二十年了,那时松林爸爸像松林那么大,我和栾二就琢磨着再偷偷生一个,可巧很快怀上了。入夏后穿得少,怕人看出来,我就回了娘家。我娘家前后两进院子,后院不大有人去,我跟我娘就猫在后院,轻易不出门。栾二常去看我,一来二去,他和王功成就混熟了……”
栾二好口酒,这点和王功成很对路。起先他们只是在村镇上买啤酒遇到点个头,后来就坐到一张桌子上喝去了,多是在王功成家。
“有一天,差不多现在这个点儿,王功成买火烧来了,巧的是单我自个在家,我哥送货去了,我娘和我嫂子下地干活还没来家,那阵子正收甜瓜呢。王功成在前院喊了几嗓子,我听着是他,想着邻居嘛,不打紧,就出来给他拿火烧。那会子我二十?不到二十一呢。”
“结婚真早!”
“在农村,不早了。”栾二嫂说着,笑起来,“哎呀,现在想起来,有什么嘛,几句话的事,我恼成那样,那会儿年轻,懂什么!”
“到底咋回事?”我问道,脑海里浮现出王功成那张四四方方堆着笑的脸。
“王功成许是喝了两杯,骨头轻,见是我嘴里就说起浑话来,其实平日里他对周围的人不这样,他都是到城里去坏。”栾二嫂说着,挥了挥手,笑道,“不拉了,老黄历了。”
“你看你,话说一半儿!王功成骨头轻,怎么怪上金文玲了?”
栾二嫂笑着摇摇头,不说了。我跟她连碰了两杯后,她又断断续续吐露些许。无非是两个男人在灌了几杯猫尿后,胡侃神侃间,把床上那点事拿来做了下酒菜。過了那么多年,栾二嫂提起这事还有些羞赧,“后来王功成一喝了酒,就对金姐胡咧咧,你啊,他说,”栾二嫂学着王功成喝多了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说,“你啊,八成是你老子从冰窟窿里把你给捞上来的,女人和女人差别咋那么大呢?瞧人家栾二,过得多恣啊,他说他媳妇可是个……”
“是个什么?”
“汤池子!”栾二嫂说着飞红了脸,捂着嘴笑起来,“栾二这狗娘养的!”
我笑得简直停不下来,栾二这狗娘养的!
栾二嫂敲了我一筷子后,接着说道:“这话听多了,金姐烦了,有天她就回了一句,那你找汤池子去吧,看她让不让你这老囊子泡!”这天王功成来买杠子头火烧,大约看到衣衫单薄、眉低乳高的栾二嫂,就想起金文玲这话了,于是借着酒劲儿跟她开起不要脸的玩笑来。
“我那会儿年轻啊,可了不得了!我气得啐了他一脸,又哭又骂,抄了根擀面杖把他给撵走了。他走后,我越想越委屈,你说这缺德男人,灌猫尿吧,扯自家女人干什么?等栾二回来我可没轻饶他,揪住他好一顿揍。这孩子后来就没保住,唉,吃了年轻气盛的亏。孩子没了,我又伤心又难过,跑去王功成家门首又一顿骂,骂王功成,也骂金文玲。”
“关金文玲什么事嘛!”
“谁说不是呢,好在金姐在后院埋头干活,就当没听到,她是大人不计小人过,没跟我计较。后来我好几年不跟金姐说话,一来想起这事我就难过,毕竟孩子没了,后来老怀不上;二来我不该骂金姐,都是该死的酒彪子男人造的孽嘛!关金姐什么!我悟过这个理儿后,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面对她,远远见她就绕着走。后来我妈去世,金姐去我家帮忙,我们才又拉上了。”栾二嫂说着停下来,犹豫了一阵后,又道:“说来也怪,后来栾二告诉我的,金姐啊,那会儿也还年轻不是?长得端端正正,什么毛病没有,可是听栾二讲,王功成说那事儿她就是不行,每次都得王功成硬来,他们过得可辛苦了。就为这,老王年轻时常去即墨城里胡混,金姐就在家干活,出大力,由着他。”
我夹了一大块针亮鱼到碗里,埋头吃起来。
“王功成不如意时就骂她,说她跟死人打交道多了,不会活人了。往日里,不管王功成咋埋怨,金姐都不吭聲,单这话她听不得,一听这话她就扑上去跟王功成厮打,谁都拉不住。那会儿,他们可没少打仗。”
有天傍晚,我和栾二嫂正准备吃晚饭,金文玲打来了电话。
“老班长,出来下!”金文玲在电话里说有重要的事情和我商量,她说她就在汤上外面的小巷口。不知她怎知我在汤上。
我还未来得及跟她说我和栾二嫂的事。这种事果然传得快。
栾二嫂刚把饭菜做好端出来。“有人喊你出去喝酒?”她坐下来,呼哧呼哧喝了口蛤蜊疙瘩汤后,冲我挥手说道,“去吧。”她也不问饭点上一个电话就把我叫出去的人是谁,也一点都没有不高兴。
金文玲骑在一辆三轮车上,见了我,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密码六个零。”她说。
我没接,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还你。”她有些不高兴地说,接着她咳嗽起来,好像被什么呛着了。
“哦。”我说,“这是我和老王的事,女人家管那么多干吗?”
她绷着脸,不说话,一边咳嗽,一边把手里那张银行卡直戳到我面前来。我不接,她眼睛看着地面,脸憋得通红地道:“助纣为虐。”
“什么?”我不懂她干吗这样说,她气呼呼的样子,又让我有些想笑。
“走,进屋去说吧,这儿风大,看吹感冒了。”
她绷着脸,摇摇头,不动。
看样子,王功成找我借钱这事惹她不高兴了,搞不好来找我之前,她已跟王功成干了一仗了。
巷子口上的风凉飕飕的。我想了想,说,走,咱们去镇上撸串吧,有啥事边吃边聊。
温泉镇上老孙家的烧烤不错,他家门口立着一口一人高的瓦缸,里面烧着好闻的果木炭,烤出来的东西又香又嫩。我有段时间没去了,有些想吃他家的烤羊肉串、烤马步鱼了。
金文玲不肯去。我跳上她的三轮车,说: “走,去老孙家,等把这事说清楚了,你再把卡给我不迟。”
金文玲这才把银行卡收了起来。
我们到了老孙家,金文玲把三轮车停在路边,我们就在街道边拣了张桌子坐下来,秋意渐浓,长街微凉,但街道两边的烧烤生意还是很不错的。虽说和炎夏时节没得比,但也算得上兴隆,家家门前都有几桌食客,笑语喧哗,烘托出一派热闹气象。
我们一人要了一扎鲜啤,烤了三十根羊肉串,三十根五花肉,马步鱼、腰花、鸡翅也一样烤了一些。老金爱吃辣,我又要老孙烤了两个茄子、两个辣椒,烤好后和生蒜一起捣了,淋上香油端了上来。这是我后来在山上跟老张学的。现在我也能吃一点辣椒了。
啤酒上来后,我和金文玲碰了下杯。我问,没跟老王打仗吧?
她的嘴角露出一个凄凉的笑,什么也不说,仰头咕隆咕隆把一杯啤酒都干了。喝完她又咳嗽起来。
我看得心酸,说:“你呀,你是真没把我当朋友,倒是老王……”我说不下去,也仰头把酒都干了。
“老班长,你已经帮过我们很多回了,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再说,你是真不了解王功成这个人,有什么东西入了他的眼,他是啥都不顾的。”
金文玲说,瘸子老宋根本就不同意搬迁鸡场,现在养殖这行竞争激烈,鸡蛋卖不起价,他往山里一搬,谁还上他家拿货?可王功成偏看中他家那块地了,别人都觉得不地道,没人接村委那茬,他倒好,跟村委一起逼老宋呢。
原来是这样。
“他怎么就那么好意思去抢一个残疾人的地!”金文玲气愤地说。
“这话严重了,”我说,“不是说老宋和村委都协议好了么?”
“协议是协议了,但人家老宋根本没签字,现在反悔了也是可以的,不能逼他签吧?”
这倒是的。
“财迷心窍,失心疯了!怎么劝都不听,我先把话撂这儿,这事啊,不会有好结果!”金文玲看上去失望极了,“我想好了,我要去城里找份工作,再过几个月,我就五十了,可以拿点养老金了,怎么着不是一辈子!”
“城里你打算住哪?”
“我都打听好了,有小区在招园林工人,有的还提供食宿,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和工友一起租房住,城里那么大,难道就没我金文玲落脚的地方?”
“别胡闹了,跟老王好好谈谈。”我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个年纪,还分两处过活,不好。”
金文玲只是摇头。
金文玲再次把酒杯满上,举杯对我说:“老班长,你是个好人,不枉认识你一场,喝了这杯酒,我们各走各路。”说着她又剧烈咳嗽起来。我赶紧倒了杯水递给她。
老金喝了几口水,止住了咳嗽后,端起酒杯接着道:“以后,老王的事,与我无干,你也不用再过问,你若再过问,那是你和老王的事,不关我金文玲了。”
“你这是干啥呢?”
她一仰头把酒干了。她抹了抹嘴,说:“栾二家的人不错,是个好女人。”说完她把卡掏出来搁到桌上,“吭吭吭”咳着离开了。
我改了大門门锁的密码,开始试着自己照料那些花草。我干得不好不坏,有些花草长势很好,有些,慢慢枯萎了,我把那些空出来的花盆处理掉后,暖房倒显得没那么拥挤了。也好,我想。
和金文玲见面后没多久,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传到了温泉镇。瘸子老宋在大石村村委会大院喝药自杀,喝的是养鸡场常用的消毒剂,过氧乙酸。还好村主任眼疾手快夺得及时,老宋性命无碍,但口腔、食道灼伤严重,送到医院救治去了。
消息传到镇上,大家议论纷纷。
“欺负残疾人!”栾二嫂说。她对王功成又添了一份不满,“屋挨屋住了这些年,亏他干得出这种缺德事!”
我连忙给王功成打电话,他的手机关机,我想了想,又打给了金文玲。金文玲倒淡定得很,因为感冒一直没好,她现在也还没离开大石村。
我问现在是个什么情形,老王电话怎么打不通了。
老金笑了,道:“他臊死了,电话不敢接,门也不敢出。” 老金一边说,一边咳嗽,她的感冒好像越来越厉害了。
我问现在村委会是怎么个说法。
“老宋那个养鸡场暂时不搬了,吭、吭吭吭……村里帮着修个化粪池解决污染问题,吭,新鸡场那块地给咱们了。”老金说着又笑起来,“老王从没吃过亏,这下好,机关算尽,算到自个了,吭吭吭,他恼死了。也该让他尝尝味了!吭、吭……这会儿他可是知道着急了,吭……托人四里八村到处打听有没有人要养鸡呢。”老金在电话里一边说,一边咳嗽,听上去就像她边上有只啄木鸟在啄木头。
挂电话前我叮嘱老金快去看医生,别把小感冒拖成了肺炎。
“没事。”老金说。
“非要闹出人命来,他们才晓得怕!”末了老金又说。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
立春过后,我打算种点早春萝卜、辣椒、菜豆。本来想去金文玲家拿的,我很久没去大石村了,也不知他们现在过得怎样。闲聊中从栾二嫂那得知,王功成这回元气大伤,新鸡场转是转了出去,但价格低廉,王功成赔了好几十万。老金一直在家,并没有去城里。这让我心里颇觉安慰。
想来想去,最后我还是决定等温泉镇大集时去转转。为几包菜种子我实在犯不着跑一趟大石村。
到了赶集那天,我把车停到汤上后,就去集市上转了。我停车时,栾二嫂听到动静追出来,嘱咐我替她买一桶肖立洁溶液,给汤池子消毒用——她开始在集市上买消毒液了!这两年镇上小温泉旅馆越开越多,生意也越来越难做。这种消毒剂在超市没有桶装的,但集市上就有,还便宜。集市上什么都有,什么都便宜,神奇得很。
上午十点来钟,集市上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了。卖菜种花种的在集市的西北角上,我一路逛过去,在路边一个戴橘黄色安全帽的工人面前,停了下来。他穿着一套迷彩服,溅满泥点的裤腿卷得老高,面前铺了张报纸,上面摆着一个铜绿斑斑的香炉。像一出被人看厌了的戏,集市上满满的人,独他跟前冷冷清清。
“刚在工地上挖出来的,便宜卖。”他抽着烟,神情自如地对我说。
香炉看上去做工不错,如果真是铜做的,百把块钱买个刚出土且底部刻着“宣德年造”香炉也还划算。我笑笑,蹲下来拿起来细看,忽听得有人在我身后叫,一声更比一声高。
“哥、哥! ”
“老哥!”
“老班长——”
我扭头一看,马路对面一棵樱花树下,立着王功成,胳肢窝下夹着一卷东西,正用那只夹着烟的手使劲冲我挥着呢。
我放下香炉,不顾建筑工人的殷勤挽留走了过去。路上车多人多,边上一家超市门前的儿童投币摇摇车还放着刺耳的高分贝《小苹果》,我和王功成就往前走,去一家银行的大厅里说话。
“老哥,那都是哄人的玩意儿,可不能买。”王功成说。
“嗯,知道,只是看看。”我问他,“近来忙啥?”
“瞎忙。”王功成把烟叼到嘴上,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对我说,“来一支?”
我不吸烟,但遇到这种情况也会来一根。我抽出一支烟,就着他的烟头点上。王功成看上去情绪不高,模样也有些憔悴,看来鸡场的事对他是个打击。我们站着,默默抽了一会烟后,他又问:“老哥,你咋样?”
我说我还好,老样子。
他沉默了一会后,说:“老班长,老金她,不中用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老金她咋的了?”
王功成将夹在胳肢窝下的那卷东西打开给我看,是一捆带着泥土的植物,圆圆的油绿的小叶片,簇拥着一簇簇黄色的小花蕾。
“我刚在集市上买的,猫眼草。”王功成弹掉长得要烫到腮帮的烟灰后,说,“年前她咳嗽一直不好,后来后背又疼得厉害,儿子就带她去青岛的医院看了看,医生说是生癌了,在肺上,开刀吧,晚了。没法想了,用这个煮水喝,或许能治。”
“怎么会——”我无法相信,印象中金文玲从不吸烟,她怎么会得这个病?我看了看王功成,想,命运真他妈不公平,多少人烟不离手,反倒啥事没有。
“唉,现在家里可是乱了套了,没法过了。”王功成皱着眉,苦恼地说,“他妈的流年不顺!”
“还是得住院治疗吧?光吃这个能行?”我把那卷猫眼草拿过来,扯下一片叶子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植物汁液的清新味道,没什么特别的。
“可别弄到眼睛里了。”王功成赶紧把猫眼草拿过去,重新卷好夹回到腋窝下。王功成说:“她不肯住院,不能开刀了,住院能有啥事?每天光给个止痛片,量个体温挂个水,老金也呆不住。”说着话,王功成不住摇头叹气。听上去情况确实不妙,家里有这么个病人,气氛整个都不对了,活没人干,园艺场都快荒废了,好在孩子还算孝顺,正到处托人给金文玲买外国产的靶向药。
“医生怎么说?”
“让好好照顾,想吃什么就给她做什么。”
我一时无语。
隔着一扇玻璃门,外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银行里倒没什么生意,安静得很。有那么一阵,我和王功成抽着烟,看着门外,都陷入了沉默。
“金文玲这倒霉蛋!”我把烟头丢到地上,一脚碾灭。
“改天我去看看她。”我说,“让她好好养着吧,我白天多在汤上,有事去那找我。”
“栾二家吧?先前我和老金还想介绍你们认识呢,没想到……”王功成笑起来,道,“这就是缘分!”
从银行出来,我去买了几包菜种子。集市上挤挤攘攘的,有好几次我撞到了别人。“留神点!”有人在我背后吆喝。我懒得回头,边走边四处瞧。路过园艺区,我见到好几家摊位都摆着猫眼草、玉竹、黄精之类的本地草药。我在一家摊位前停下来,拿起猫眼草细瞧,觉得这东西很眼熟,貌似以前爬崂山时见过。摊主很热情地说:
“买点吧,回去一种就活,这可是好东西,拿来煮鸡蛋吃,治百样癌!”
治百样癌!
我放下猫眼草,拿起了一把黄精,据说崂山道士修炼到最后,都要靠食黄精来羽化成仙。既然相信猫眼草能治百样癌,王功成为何不买点黄精呢?黄精还能起死回生呢。我放下黄精,接着往前逛。
走走停停的,我在集市上足足逛了一上午,快散集时我才往汤上去。我买了一大桶二嫂需要的消毒液,一打塑胶手套,刷温泉池子时用得着。几只刚孵出的小鸡仔,打算送给松林兄妹俩玩玩。另外我还买了一大把孙记的瓦缸烤串、一塑料袋鲜啤。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想马上喝一杯。
我回到汤上,栾二嫂闻声迎出来,拍手道:“你听说了吗?哎呀金姐,她生了癌了。”栾二嫂的语气满是惊讶。
我把酒和烤串递给二嫂,将小鸡仔从塑料袋里放了出来。
“刚刚隔壁婶子赶集回来,说看见王功成买猫眼草来着,给金姐买的!”
小鸡们刚被放出来,还有些蒙,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叫声柔弱无助。我蹲下来,把一只小鸡罩在掌心,它惊慌地做着无用的挣扎,毛茸茸的柔软的小身子仿佛一捏就碎。过了一会,发蒙的小鸡们回过神来,叽叽叫着,把毛茸茸的小翅膀竖在背后,撒着欢满院子跑起来。栾二嫂见此情景,有些惊讶地问:
“怎么想起来买这个?”
“给孩子们玩玩嘛,等养大了,还能生蛋给他们吃。”
“哎哟!花这钱!不知道现在不让养了么?”栾二嫂又笑道,“你还不知我家都是啥样孩子呢!去年松林姥姥養的小鸡,全让松林给踩死了,今年那小的也能满地跑了,你这些小鸡啊,还不够他们兄妹俩糟蹋的。”
这可真是没想到。我讪笑着,看着满院子乱跑的鸡仔,想,我这抽的是什么风?
二嫂站在门边,一手拎着啤酒,一手拎着烤串,忙不迭地用脚把“叽叽”叫着往屋里扑的小鸡往外挑,末了她干脆倒腾出一只手来,放下门帘,一劳永逸。
“我刚给我娘家嫂子打电话,说是他们也才知道。明儿你有事吗?”
我摇摇头。
“明儿我打算回趟娘家,顺便看看金姐。”二嫂手搭凉棚,抬头看小院上空没有一丝云彩的天,说,“这天也热得太快了,来泡汤的人日渐少咯,一上午,只有丁字湾南芦村的老贺打电话来,说明儿后晌来泡,几日不泡,说是风湿重了。”
我替栾二嫂守了一天汤上。我没有去看金文玲。
去了说什么好呢?才几天不见,她生了这样的病,我却越活越快活,比先前还胖了不少。我回家翻出来一包燕窝,让栾二嫂捎给金文玲。这是一个老战友去马来西亚旅游时,给我捎回来的礼物,我嫌费事,一直没吃。
“让王功成炖粥给她喝,补补身子。”我想了想,又道,“甭说是我送的。”
栾二嫂头一回见到燕窝,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这么贵重的东西……”栾二嫂有些为难。也是,若说是她送的,金文玲未必肯收。
“那你看着办吧!”我说完这话,就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去清洁汤池子去了。
在汤上的这一天过得很快,除了老贺,也没别的客人。老贺自己开车过来,我把池子注满滚烫的温泉水,拿来两瓶冰镇啤酒和他一起泡了一会。这么好的一池水,一个人泡简直太浪费了。栾二嫂平时不让客人在泡汤时喝酒,怕出意外。可今天,管他呢。丁字湾盛产大海螺,老贺是丁字湾有名的海螺养殖专业户。海螺的收获季节在冬天,天气越冷,捞上来的海螺就越鲜。早些年,老贺还没有现在这么有钱,都是自己下海捞海螺,想想吧!养海螺的池子里漂着冰凌,人却要下到那池子里去……这样子好些年。现在,老贺有了钱,当然,也有了病。老贺不爱说话,我也就不找话跟他说。我默默坐在池子的一角,安静地看他把脖子以下的身子都浸在发烫的池水中,用一双肿大变形的手,专心致志揉搓身上其他各个俱已肿大变形的关节。我拿给他的啤酒一直放在池边,他没顾上碰一下。灼热的温泉水缓解了他的不适,他闭着眼,搓着自己,嘴里不时发出“嘶嘶”的吸气声,神情看上去都有了幸福感。
“这是在遭罪。”我喝着啤酒,看着老贺,想。
活着真他妈的没啥意思。我把目光从老贺身上挪开,投向窗外,河边垂柳绿得非常好看,一团团笼雨罩烟,乌鸦不知哪里去了,一只也不见。
傍晚,我收拾好旅馆,给小鸡仔喂食时,栾二嫂才从大石村回来。
“金文玲咋样了?”我问。
栾二嫂叹了一口气,说:“没见着,说是昨夜烧得人事不省,她儿子连夜又把她弄到青岛的医院里去了。”
栾二嫂带了一篮子刚出锅的杠子头火烧回来,我闲着无事,走过去翻出来一只糖火烧。这是近年来为适应游客和年轻人的口味,黄记开发出的新品种。我掰下来一小块火烧丢进嘴里,酥的,甜的,细嚼之下,也觉好吃。
“燕窝给王功成了,正好赶上他回来拿换洗衣服,我说是你给金姐的,他让我替金姐谢谢你。他还当场上网搜燕窝的做法,还说男人也能吃。这人!”栾二嫂摇了摇头,叹道,“金姐躺倒了,他家的日子咋看都不对了,园艺场要撂荒了,王功成说只能把园艺场卖了,也是,没有金姐,谁来干活呢?”
我想象得出那情景。我头一次去功成花卉,小灰将我领进小院后的大棚内,王功成就坐在那棵桂花树下喝茶,茶桌上的播放机里放着茂腔戏。功成花卉的经营模式大约就是那样,王功成是决策者,负责规划,营销,具体的活大多得金文玲来干。
“现在人到底咋样了?王功成怎么说的?”
栾二嫂看了我一眼,说:“他说,她回不来了,她会死在城里。”
我又掰了一块火烧丢进嘴里嚼着。这回,我听到了自己的咀嚼声。
那次金文玲给我送菜种,闲聊中她问我:“老班长,炮弹炸过后的弹坑,到底安不安全?”——过了那么多年,她还在问这样的问题。她说上战场前,一个从前线撤下来养伤的老兵告诉她,刚爆炸过的弹坑最安全,从来就没有两发炮弹能打在同一个弹坑里。怎么说好呢?当年我们打得最狠时,吃顿饭的工夫,就能往一个不到两平方公里的小山头上倾倒一千多发炮弹,差不多将它削平了,打得敌人毫無还手之力。哪个炮弹坑谈得上安全?狠过对手,才是安全!我嚼着火烧,回想起金文玲问这话时的样子,感觉她就没挪过地方,这么多年来一直呆在那个炸聋她一只耳朵的弹坑里。
“哎呀,真是有啥别有病,听我嫂子说,才几天工夫,就瘦得没个人形了。”
“二嫂,”我不想再听下去,金文玲,老金,现在我才知道,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我喝了一大口水,费力地把嘴里的食物顺了下去。我冲二嫂扬了扬手里的火烧,说:“明天,明天我们就去把证扯了吧!”
栾二嫂愣了下,飞红了脸道:“好好的,抽什么风!”
接下来的整个春天都是这样,每天,汤上的活干完后,我就开了车到处去逛。在这块土地上,我像个外乡人一样到处游荡,顺着海边往北去南山村、丁字湾、田横岛,甚至海阳,往南则是会场村、青山村、黄山村、崂山,到处走走看看。到了崂山脚下,我也就是坐坐,看看海,看看山,晒晒太阳。我膝盖不大好了,上山还行,下山疼得厉害,山是爬不成了。如果我闺女回来,只能让她自己爬去了。
有个下雨天,又逢温泉镇大集,闲着没事,我就去集市上逛,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买的。冬天里,栾二嫂门前的一棵无花果树冻死了,我想再买棵无花果树,替她补种上。雨把街道、远山都淋成了暗淡的灰色,走在湿漉漉的灰色的街上,我突然就想起来,金文玲,这个已经死在了城里的女人曾说过,这一带的无花果,数海阳的最好。
于是我买了一棵海阳产的无花果树苗。
我扛着那棵无花果树往回走时,一只肮脏的流浪狗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咬住了我的裤脚。我踢了它一脚,它呜呜叫着,在地上打了个滚后,扑过来又咬住了我的裤脚。我有些诧异,定睛细瞧,发现居然是小灰。我蹲下去,摸了摸它湿漉漉的背,它太瘦了!我手掌触摸到的仿佛是披在它骨架上的一张皮,似乎只要我稍一用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张被雨打湿的皮从它身上抹下来。
我问小灰:“你咋在这?你不是跟着老王去城里了么?你咋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它扭过头去, 呜呜回应着,伸出舌头舔我的手背。
“走,回家!”我说。
我起身往回走,小灰乖巧地跟在我后边。到了汤上,栾二嫂掀开门帘迎出来,瞧见狗,有些吃惊地问道:“哪来的?”
“捡的。”我说。语气竟然有点凶。
栾二嫂莫名其妙看我一眼,又去看小灰,突然笑着对我说:“说来你信不?我老早就想养只狗来着。”
我当然信啊,为啥不信呢?我什么也没说,对二嫂笑笑,俯身拍了拍小灰的头。
选自《收获》2018年第5期
原刊责编 王继军
本刊责编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