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海
[摘 要] 主媒间性指编辑主体和媒介客体之间存在的交互作用现象。在数字化时代,越来越多的线数字媒体发展出自足的、复杂的、高度智能化的技术系统,它们会改变编辑的工作方式。为了节省人力成本,大多数在线数字媒体都按照网络技术公司的商业逻辑进行运作,这将导致“技术崇拜”和“去编辑化”的趋势。这种趋势侵蚀了编辑的专业精神,冲击了编辑的传统文化心理,抑制编辑的独立思考和创造性活动,同时降低在线数字媒体的文化含量。从媒介史的角度看,新媒介技术的诞生将带来传播格局的重组,编辑主体需要经历一段长期的技能升级和心理调适。在线数字媒体也将渐渐认识到编辑的专业素养是无可替代的核心竞争力之一,并通过扩大编辑团队培育编辑文化来重塑自我。当出版业完成技术转型、在线数字媒体建立起成熟的商业模式之后,编辑的主体性地位将重新得到确立。
[关键词] 在线数字媒体 “主媒间性” 编辑主体 媒介客体
[中图分类号] G232[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9-5853 (2019) 01-0032-07
1 编辑领域“主媒间性”的思想渊源及问题的提出
1.1 “主体间性”概念在哲学领域的诞生
1931年德国哲学家胡塞尔在巴黎出版的著作《笛卡尔式的沉思》(Meditation Cartesiennes)中提出了一个概念:“intersubjectivity”,这个词在中文里主要有“主体间性”和“主体交互性”两种翻译。它的提出是对西方哲学传统中主体与客体二元对立哲学观的超越,因此被认为是解决主体之间关系的一个重要概念创新。胡塞尔继续对这个概念进行演绎,他认为,每个单独的人都是认识主体,其个人世界具有自己的主体性,主体之间同时需要互相交流,互换视角,通过移情理解他人的经验,既坚持自己的主体性,又互相确认对方的主体性才能实现一个共同体的有序运行[1]。
这个哲学术语具有很强的辐射力和笼罩力,胡塞尔在论述它时深度而抽象的思考方式,以及这个术语本身都被迁移运用到各个学科,尽管有些阐释可能是胡塞尔原意的衍生,与胡塞尔研究的课题和使用的语境有很大的差别,但这也是学术发展的正常状态。
在英文对译词中,间性的词根是“inter”,意思是彼此进入,互为主体,互相渗透和影响,在研究人类精神领域的各种互动行为中,比如如何确立教师与学生、编辑与作者等主体的关系时,我们可以摒弃主客体的观念,而用交互主体即“主体间性”的概念。在教育和教学中,认为教师和学生之间具有“主体间性”的研究者坚称两者既要确立各自的主体性又要尊重对方的主体性才能达到教学相长的目标;在编辑出版研究中,编辑和作者之间的关系也能在“主体间性”的视角下进行观照,最终出版物是两者互尊互信紧密合作的结果。
1.2 “媒介间性”的提出
丹麦传播学者延森(Jensen,2008)用媒介间性(intermediality)概括不同的传播实践与媒介类型之间相互作用。延森认为媒介的发展不是简单的直线式的进化,每种单一原始媒介都有其个性和难以取代的优势,这些个性和优势能使它在融入新技术时仍然能保持其本体地位[2]。“媒介间性”这个概念是在哲学术语“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基础上进行的延伸,并被赋予了新意,它虽然不是传播学领域的原创性概念,但它的提出较准确地概括了媒介发展的特征与趋势,有较大的学术价值。
王振铎(2010)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在编辑实践中,各种媒体之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传承、协同发展的兼有性特征”也可以用媒介间性这个概念进行统摄。他认为媒介间性是理解和研究媒介融合的重要概念,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学术领域[3]。段乐川(2012)对媒介间性进行深入阐发,他认为媒介之间除了有共存互补性和交互作用性之外,还有转换生成性,而编辑活动的“媒介间性”特征,是解释媒介融合现象的理论依据:“正是因为编辑活动的‘媒介间性 特征,编辑创构的媒介之间存在共存互补、交互作用和转换生成关系,不同的媒介在编辑活动中才走向互动,并最终走向融合。”[4]
1.3 “主媒间性”概念的内涵
接着这个思路继续深入探究下去,在编辑出版中,编辑主体和媒介客体之间有没有一种交互性影响呢?在传统编辑时代,比如图书编辑和报纸编辑中,媒介载体主要是物质化的纸张,它们对编辑的反作用很小,编辑处于绝对主宰的一方。段乐川从符号学中意义生产的交互性特点进行演绎,认为编辑活动中,编辑主体之间存在“主体间性”,媒介之间存在“媒介间性”,他深入考察发现,其实编辑主体与其所活动的客体媒介之间也存在着交互作用的现象。在数字化时代,媒介虽然是编辑的工具和工作对象,并且一般情况下编辑能完全驾驭掌控媒介,但是“在某个阶段,媒介的反作用要大于编辑主体的能动作用”[5]。也就是说,编辑也会受制于媒介自身的技术特性,必须适应新技术,在技术约束性范围能发挥能动性。段乐川将这种现象称之為“主媒间性”,并通过概念阐释和学理推演进行分析,他认为媒介对编辑的反作用主要表现在影响编辑主体的观念思维、反作用于编辑主体的素养构成、影响编辑主体的组织形态”[6]。“主媒间性”概念提出后得到一些学者的认可,珞珈在一篇评论中说,“有些研究者对编辑与媒体的关系作过系统研究,提出了独到的见解,其中段乐川的见解值得重视,段乐川揭示的交互式关系应是符合客观实际的”[7]。
在当前在线数字出版业媒介客体与编辑主体复杂关系的各种研究视角中,“主媒间性”是一个新颖而有价值的理论分析工具,仍然有深入讨论的必要。本文在段乐川研究的基础上,继续从出版业基本运营架构的三个方面——编辑技能提升、商业模式转型与编辑文化变迁——进行论述,以期更紧密地结合现实,具体地分析当前在线数字出版实践的诸种问题,并提出对未来在线数字出版编辑主体与媒介客体关系发展态势的大致判断。
2 “主媒间性”的技术层面:媒介技术的“自主性”
2.1 媒介技术的“主体性”
在传统媒体的出版流程中,职业编辑所从事的主要是思想性和智力性的工作,一些纯机械性和技术性的事务有专门的技术人员处理,而在线数字媒体的很多工作是技术性与思想性合为一体的。本文所分析的在线数字媒体,主要指那些以数字技术为传播手段,采用高度自动化和智能化信息推送手段、实时在线更新内容的各类网络新媒体,它们以新媒介技术为专长,兼具传统媒体的诸多特性,它们包括部分传统媒体的数字版和各类社交媒体,以及今日头条、一点资讯等新闻聚合媒体。很多新媒介技术是一种自足的复杂技术系统,它们的媒介载体和编辑工具都是由多种复杂的先进技术集合而成,升级换代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它们的框架设计、操作方法和呈现效果都受后台技术人员的控制,可以说这些载体和工具都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主体性”特点,承载技术研发人员的价值观和利益诉求。它们的技术规范会制约编辑的工作形态和思考方式,在很多时候编辑成为这个技术系统多种结构单元的一个部分,编辑必须遵循新媒体技术的操作规程、生产模式与运行节奏。
2.2 传统编辑的新技能学习与流程适应
由于一些编辑工具本身就具有高度的复杂性,即使从事最基本的工作,编辑也必须具备相关的技术专业教育或培训才能胜任,这种技术转型使只有文科教育背景的传统编辑在适应过程中都经历了巨大的心理阵痛。很多从传统媒体转入新媒体的编辑需要越过艰难的技术关,重新学习掌握网络采编技能。一位编辑在一家都市报工作四年后感觉到纸媒难以为继,于是转投到一家网络公司,最初的感受是“我发现自己是个小学生,必须从最基础的技能学起,代码、制作图片、制作新闻专题、发布新闻。一切都是新鲜而充满诱惑,但一切又是那么吃力那么累,种种不适应都要慢慢挺过来。真可谓不进入网络媒体不知网络编辑的辛苦,好在我都挺过来并适应了这种新工作”[8]。
从传统媒体的运营经验来看,高层管理者,像总编辑一般主要做一些宏观判断、组织、协调和决策的工作,并不一定需要精深的技术知识,但是很多案例显示,传统媒体的运营经验很难直接搬到在线数字媒体上,高层管理者同样需要经历一个技术对心理的冲击过程。
知名媒体人于威曾经长期在纸媒工作,2001年山东三联集团刚刚创办《经济观察报》时她就加入了,在她和一批同仁的努力下,这家报纸只用了短短几年时间就很快在业内赢得声望,从一份山东地方报纸跃升为具有全国性影响力的财经大报。2007年于威受聘加入搜狐网负责改造新闻板块,她希望以传统媒体的规范、严肃、庄重和深刻改变当时大多数网络媒体过分依赖血腥、暴力、情色和奇闻类消息来吸引受众的状况。但于威经历了很长一段时期才慢慢适应在线数字媒体的运营模式:“刚到搜狐网做总编辑的时候,我曾经有段时间很痛苦,因为我觉得所有的流程我不介入,它也会自然地滚动。我在哪个环节插入好像都不太对,好像会干扰一条自动流水线的过程。”[9]
2.3 媒介机构艰难的数字化转型
有悠久传统和卓著声望的《纽约时报》以思想深度取胜,它很早就认识到数字技术只是手段和工具,它并不能确保优质的作品,甚至还可能产生各种负面效应。它在1998年发表的一篇文章称,“通过对所有问题的问卷调查,那些更为孤独和沮丧的受试者,并不像是在使用因特网,相反,更像是因特网在使用自己,从而引发了受试者们幸福感的下降”[10]。
在此之后的时间里,《纽约时报》的经营持续走下坡路,2014年它为应对新媒体的挑战精心编制了一份创新报告,研究者们在报告中标榜新闻专业主义价值的同时,对一些新媒体的竞争策略表现出非常复杂的感情:“《热门快报》(BuzzFeed), 《赫芬顿邮报》(Huffington Post)和《今日美国》(USA Today)的成功并不仅仅是因为列清单、花边新闻、智力问答和体育报道。他们的成功来源于精心设计的社交渠道、搜索方式和社群建构等工具和策略。他们甚至常常忽略内容质量。”[11]尽管《纽约时报》并不认可那些在线数字媒体对技术的倚重与运用技术的方式,但是它又不得不顺应这种技术转型的趋势,甚至去模仿那些它一度不屑为之的具体做法。
在数字媒体发展初期,由于没有足够的符合要求的编辑人员,它们往往从传统纸媒中引进人才进行网络技术培训,或者招聘计算机专业人才然后進行新闻采编业务的培训,这种方式会增大人力资源成本。现在很多传统媒体在进行数字化转型中希望直接招聘符合他们需求的能熟练驾驭文字技巧和各种网络技能的编辑。2013年英国的《金融时报》组建了一个由程序员、设计师和记者共同参与的团队,他们为这个团队设计了“互动数据记者”的职务,以我们的标准来衡量,这个职务称为“互动数据编辑”也未尝不合适,它要求应聘者掌握以下编辑技能:第一,熟练运用HTML和CSS,会使用统计软件如Stata、R、Excel、SQL等从纷繁的数据中提取有价值的信息;第二,熟练掌握数据可视化技术,对各种网络新技术保持关注和兴趣,并能不断学习和跟踪;第三,掌握综合网络技能,并能即时加工处理各种信息,能独立维护社交媒体,通过社交媒体吸引受众,获取重要新闻源,会制作视频作品[12]。
3 “主媒间性”的商业层面:商业模式的焦虑
3.1 在线数字媒体编辑的技术主导模式
在线数字媒体除了在技术上有其自足性,并在一定程度上支配编辑群体的工作方式从而表现出“主媒间性”之外,其商业模式的技术化与资本化也宰制着日常的编辑工作形态,把编辑导向一条追求短期效果的逼仄道路,形成商业模式层面的“主媒间性”。
传统媒体的商业模式是以内容为核心的,在一些主流媒体中编辑有很大的独立性,他们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或科学调研结果自主判断和决定媒体内容。很多互联网科技公司按照资本主义工业生产体系的方式经营在线数字媒体,技术和商业资本处于主导和强势地位。像《今日头条》就已经成为当代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新媒体之一,但是它的管理层竭力淡化其媒体属性,把它描述成“新闻搬运工”和网络技术公司,他们辩称是在无偿为各媒体做内容分发。《今日头条》的核心竞争力也是它的新闻聚合技术,“其核心运作逻辑,在于通过信息抓取技术从互联网上广泛采集信息,再借助社交关系或算法匹配,向用户推送符合其兴趣或价值偏好的特定信息”[13]。由于大部分内容推荐都是通过程序自动完成,他们只设立很少的专业编辑职务,这些编辑也主要为程序员和软件工程师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
《今日头条》副总编徐一龙曾说,“以前的媒体是把内容生产当成唯一,内容生产的能力其实并不够。因为生产者并没有为用户生产感兴趣的内容,他们只是生产他们自己想生产的内容而已”[14]。他认为理工科技术人员所操纵的机器和智能化技术远比传统的编辑人员更高效,他们在分析判断受众的阅读兴趣方面有更坚实可靠的科学数据作为基础,公司管理层会把这些数据作为编辑工作的指针。
3.2 在线数字媒体中技术与资本的联姻
在线数字媒体的技术创新需要投入巨大的资金和人力资源,一项新技术在进入市场之后有迫切的盈利需求,也只有源源不断地获取预期收益才能投入更多的资源进行技术维护和新的研发,技术创新者一般都有具体的盈利计划,其期限可能长短有别,但都要求附着于其上的编辑工作服从技术发展战略和盈利目标。新技术的研发者在立项论证阶段就开始把商业模式考虑在内,并根据潜在的商业价值和未来的产业前景来选择技术开发的领域,决定支持的力度。
大多数在线数字媒体在运营中隐含着以技术服务而非内容供给为核心的商业模式,它们在用户使用体验中创造新的价值,通过销售技术、服务或者传播广告获取利润。在这种商业模式中,编辑是一个附属性的群体,他们的编辑工作服务于技术渗透和技术扩张,编辑内容要在迎合用户需求中与竞争对手争夺流量,编辑的工作量和劳动强度都大大增加。一位新媒体研究者发现,“在互联网这种媒介提供了实时更新和不受版面限制的可能性后,部分媒体工作人员似乎异化成吸引点击量的机器,给数字媒体这座轰隆隆扩张的机器,喂养可以更新的内容”[15]。
技术和资本联姻所产生的商业力量使越来越多的出版资源向少数互联网科技巨头集中,被纳入一个高度商业化的运营模式中。上海的一家杂志用流光溢彩的铺排文字描述福布斯中国原创文学风云榜颁奖盛典的现场,其情境堪比娱乐界的盛大狂欢,处处弥漫着资本的喧嚣,这就是当下数字媒体商业模式和经营形态的真实写照,在这里我们很少看到编辑的身影和力量:“上海地标,百米红毯,高规格晚宴,苏童、陈坤、柳岩等明星大咖云集……出席嘉宾,从原创文学领域百余位顶尖作家、权威媒体、传统名家、作协领导到演艺明星、文娱大佬、影视娱乐企业代表。”[16]
3.3 商业模式对编辑工作的影响
在线数字媒体的商业模式还在很大程度上主宰着编辑工作的一些个性化细节,使编辑内容在商业力量的操作下越来越趋同化。点击量即时呈现并被作为判断内容质量、传播效果和广告价值最重要的指标之一,编辑的议题设置、标题拟定、行文风格,甚至字号大小、字体颜色都要跟随流行的趋势。这在微信公众号上表现得非常明显,当社会爆出一则有较高新闻价值的事件时,不管是什么类型的公众号都会千方百计与这个事件扯上关系以借势提高知名度和点击率。事实上,很多突发事件只是孤立的个体性事件,主要是一些偶然因素促成,无法从中发掘出深度的能反映社会发展变化大趋势的脉络或者提炼出具有前瞻性的深刻洞见。
在线数字内容的消费具有即时性和一次性的特点,再加上激烈的市场竞争和对商业效率的追求,大部分编辑的创造力都被挤压,还有一些出版商和编辑放弃了专业精神和专业追求,数字出版市场充满粗制滥造的作品。一位业内人士尖锐地批评道,“中国现在数字出版行业的大部分服务者都非常不诚恳,做畅销书卖钱、换钱就完了,他没有想通过阅读提高大家的认知能力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也不想在信息分享上面做出更多的创新,无非就是分章分节,分完之后排排版,设计一个封面,往市场上一扔就完了,大部分是这么干的”[17]。
4 “主媒间性”的文化层面:技术与商业对编辑文化的冲击
4.1 技术文化对编辑文化的冲击
在线数字媒体与编辑群体“主媒间性”的第三个层面体现在编辑文化方面,技术与资本冲击了传统编辑的文化心理和出版社的文化生态。很多优秀传统出版社已经形成了成熟的编辑文化,它包括同事之间互相理解和赞赏的情谊、共同的价值观、文化理想、时代担当和一套成熟完善的制度与运行体系,它作为一种软性文化力量规范着编辑群体的行为,编辑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工作能感受到心灵的舒适惬意,对自身和工作的价值有一种坚定的自信,并把编辑蕴涵丰富、品位高雅、契合时代精神需求的优秀文化产品作为自觉追求。
当代的在线数字媒体已经很难寻觅这种编辑文化,主宰它们内部的是一种与资本相结合的技术文化。很多在线数字媒介公司都把研发先进技术作为保持核心竞争力最重要的手段,2015年《热门快报》开发出一项名为“网络传播优化和理解流程”(Process for Optimizing and Understanding Network Diffusion)的技术,这项技术能把在线内容在网络上的传播流程准确清晰地展示出来。BuzzFeed把分析结果提供给编辑部,寻找出每一项内容最易传播的“点”,并指导他们如何进一步修改和优化以吸引社交媒体转发,获得最大限度的传播量。《热门快报》还能利用这个技术更高效地推广广告内容,尤其是在原生广告及品牌推广上具有很强的优势[18]。
4.2 “技术至上”与“去编辑化”的负面文化效应
这种技术至上的编辑模式自然而然会导致“去编辑化”,当然这背后也有他们的一套完整的技术哲学和技术文化。传统编辑出版理论中认为编辑主体的思考和判断是不可替代的,但在很多媒介技术公司看来,编辑个人基于智力思考做出判断恰是一个弊病。因为编辑思考所基于的事實主要来自阅读积累,无论一个编辑的阅读能力有多强,多么勤奋,都远不及机器的检索功能。编辑运用智能进行判断的过程也可以通过精密的程序设计最大限度地模拟。像美国的脸书就认为,人都会受到自己思想、情感和价值观的影响,在一个开放多元的社会中运营媒体都追求受众最大化目标,在选择事实时个人的思想、感情和价值观可能会起负面作用,一个人视为神圣信条的东西可能在另一个人看来是偏执的愚昧。编辑个人感觉出于公正立场而做出的判断可能会使部分受众感觉受到冒犯。2016年5月有人向流行科技报道(Gizmodo)网站爆料称脸书的热点新闻可能存在倾向性,扎克伯格指令对这个问题进行调查,同时为了避免以后出现类似指责并节省成本,他决定索性不再使用人工编辑,直接显示算法所推荐的话题,只有当算法出现问题时才实施最低限度的人工干预。
这种“去编辑化”行为受到很多主流媒体和社会知名人士的严厉批评,《华盛顿邮报》建议脸书认真学习传统媒体积累数百年的编辑文化,这种文化已被证明是成熟的和有益于推动社会进步的[19]。金融家索罗斯拥有脸书的股份,他以股东和普通受众的双重身份对脸书的企业文化提出质疑,他认为“塑造人们关注点的力量正日益集中在像脸书这样的少数公司手中”,科技巨头的规模和“垄断”行为已经使它们对民主社会造成“威胁”,并且“故意制造出一种让人上瘾的服务”,这种短期的网络效应将是难以持续的,古典思想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所捍卫的那种“心灵的自由”正在被在线数字媒体垄断性的传播网络、有趣但浅薄而庸俗内容所束缚[20]。纽约大学新闻学教授杰伊·罗森(Jay Rosen)说,美国超过三分之二网民已经习惯从社交媒体获得新闻信息,脸书在社交媒体功能之外实际上还扮演着媒体的角色,对一个公共媒体来说,判断力是无可取代的,而脸书却在逃避判断,这使它无法承担一个社会良好运转对公共媒体最基本的要求[21]。
4.3 在线数字媒体与编辑文化危机
当技术和资本的双重力量把编辑群体挤压到在线数字媒体的边缘,并抑制编辑的独立思考和创造性活力时,相较于规范严谨、积累深厚的传统媒体,在线数字媒体内容的文化含量也必然随之降低。
资深媒体人梅雪风曾主编过艺术类纸质期刊,并在中国电影艺术理论界产生較大影响,他的选稿不追逐热点和短期轰动效应,而是把思想穿透力放在首位,但他感觉这种坚持无法应用到在线数字媒体,他发现内容创业领域阅读量达到10万+俨然成为一种宗教般的信条,为了拿到最大阅读量的数据作为与广告商讨价还价的筹码,隐藏在“标题党”和“震惊部”背后的本质“都是对最普遍的生理趣味的无底线顺从,是对最普遍的集体焦虑有意识的挑逗,是对最普遍的不安全感的技术性抚慰”[22]。在传统媒体中,编辑无法将读者的趣味进行精细量化,编辑的主观判断与受众的阅读偏好之间存在的差异恰恰能给双方都带来认知与思维上的刺激,这种刺激是催生新观点和新思想的重要动力。而新媒体运用各种越来越智能化的技术把读者的兴趣限定在狭窄而浅层的范围,“这种数学化的简化,让一个生命的丰富性被迅速抽空风干,只保留了那些最底层的欲望,也就是动物性的那面”[23]。
数字技术赋予媒体的“主体性”以及这种“主体性”对传统媒体编辑群体自由创造空间的侵蚀,使得一部分优秀编辑无法适应这种文化疏离而选择离开这个行业,这是非常值得深思的一个课题。一位在传统出版社工作多年的编辑坦承,数字技术的冲击和出版业过度的商业化倾向让他感到离他最初的文化理想越来越远:“在今天这个开阔的时代,编辑出版人群体似乎普遍遭遇到一种转型与嬗变中的迷惘。当市场与利润成为一个时代难以摆脱的巨大向心力之后,编辑群体当年曾经拥有的从容、人文气息似乎渐行渐远、越来越稀薄。眼花缭乱、一日千里的技术革命,更加剧了书本文化培育起来的传统编辑群体的不适感。”[24]编辑工作给他带来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最后他决定离开这个行业去高校做教师。
5 “主媒间性”的周期性与编辑主体地位的再确立
5.1 “主媒间性”具有周期性特点
在媒介技术发展史上任何一种新媒介技术的诞生都会带来传播格局的重组,编辑主体和受众都需要经历一段长期的技能转型和心理调适。在这个过程的初期编辑还不能完全掌握技术运行规律,媒介技术在内容呈现与传播方式上表现出更多的“自主性”,它的技术特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适宜传播的内容、特定的传播技巧和传播效果,编辑主体的意图表达和受众的观察视角都受技术特性的制约,经过一段调适期之后,编辑主体就能驾驭新技术,充分发挥编辑的能动性,我们可以称这种现象为“主媒间性”的周期性。
当下在线数字出版正处于“主媒间性”中编辑主体的能动性与媒介客体的反作用相持不下的状态,编辑因无法完全驾驭媒体而感到焦虑。如珞珈指出的,“编辑还必须从各方面提升自己,包括思维方式、学识水平、业务素质和工作能力,传统媒体时代的编辑思维、工作方式和知识水平等已经滞后”[25]。
事实上,经过多年的努力,很多传统媒体已经能够驾驭新媒介技术,并建立了新的商业模式,传统编辑文化的生命力在新技术和新商业模式中得到延续和发展。如《纽约时报》把会编程作为对记者的基本要求之一,现在报社内部编辑人才的学科背景、知识结构、技能水平都完成了转型,很多编辑和记者都能熟练操作各种新媒体技术,独立处理图片和视频。美国西北大学一位新媒体实验室负责人认为记者最好学会基础的编程技能,而不是畏惧或逃避新技术,HTML不是“巫师的神奇技能”,一般人只要不刻意排斥都能学会,尽管这个技能不足以使新闻故事更富有吸引力,也无法挽救传统新闻业的衰落,但是了解计算机以什么方式破译和解析我们生产的内容,会给记者带来很多有益的乐趣[26]。
5.2 职业编辑的作用正在被重新认识
一些数字在线媒体也认识到编辑的专业素养与选择、判断与建构能力是无可替代的核心竞争力之一,开始走出“技术至上”与“去编辑化”的迷思,通过壮大编辑团队和培育编辑文化来重塑自我。2017年底,《今日头条》因低俗信息等问题被北京市互联网信息办公室约谈后,深刻意识到他们公司以软件工程师的技术思维为主导的编辑方式存在很大的局限性,计划招聘2000名编辑。招聘的职位要求称,“本科及以上学历,新闻中文相关专业优先,具有良好的政治敏感度和鉴别力,党员优先”[27]。今日头条的副总编辑徐一龙的长期计划是,为了适应迅速增长的业务需要,今日头条将建立一个总数超过一万人的编辑团队,这将是迄今为止国内最大的专业编辑团队。
程序员对信息的程序化判断、整理和分类确实更高效,但优秀编辑所传播的信息,其背后隐含着编辑主体的情感表达、价值判断、意义赋予与秩序建构,离开了这些,信息可能就会变成一堆没有逻辑和结构的芜杂材料。当技术研发人员继续逐步完善媒介技术和编辑工具,职业编辑熟练掌握了它的各种性能,用户也越过技术始发阶段的新奇感受看重内容本身胜过技术体验时,“主媒间性”关系中技术的主导性会渐渐趋弱,编辑的主导地位会渐渐凸显。“主媒间性”不是一种对等的力量相互作用,编辑主体的能动作用最终会超越媒介客体的反作用,当编辑主体逐渐掌握了新技术的运行规律之后,“毫无疑问编辑主体的主体性作用要更大,不仅决定媒介内容的主题,更决定媒介形式的表现,显示出更大的能动作用力量,并在更深层次上影响着编辑实践形态的发展演变”[28]。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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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8-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