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走出地铁站二号出口,我打开地图,输入餐厅位置。导航显示,距离还有六七百米,拐两个弯就到。
我顺手给陈露发了个微信。等她回复时,我点了根烟,刷朋友圈。最近联系紧密的,全点赞。屏幕在眼前往上滚,我却没有兴趣打开任何一条。
陈露回信:到了。
我四周望了望,没人;又低头看地铁通道内,也没见人。
马路对面一辆宝马车不停地鸣笛,行人转头注视。
我嘴里骂了句,翻过交通护栏,避让车流,走到车后门。
“帮我拿东西。”
“你自己拿。”
“快!”
陈露坚决的态度提醒了我。我伸出手,四个沉甸甸的袋子被挂到我手臂上。
“什么时候来接你?”开车的男人问。
“算了,我打车回去。”
陈露刚想关车门,我吐掉烟屁股,大声说:“再拿两份!”
“不就四个人?”
“万一多来人呢?”
陈露钻进车里扒拉东西。开车的男人朝我看,我斜眼瞥他。
“又换了一个啊?”六份东西拎在手上,我感觉说出来的话有点气短。
“少废话,你管不着!”
我们绕了个圈子,下到地下通道,在五点半前走出二号出口。
儿子的个头就要超过我了。他穿了件蓝白相间的校服,虽然双肩被书包压得陷进去两道沟,还是显出一副挺拔的身材。
他刚走出来,陈露就上前又是摸头又是贴耳说话,还不时捏捏儿子的衣裤。
“好了,赶紧的。要让客人先到,我们就难为情了。”
“好长时间没见了啊,想不想妈妈?”陈露走路不看路,挽着儿子手臂,侧脸仰望着他。
儿子没吭声,一脸青春痘忽地红起来。
我代表他说话:“他想生日礼物!”
“该死!”陈露“啪”地重重拍了一下大腿。“都怪你!非要多拿这两份东西,礼物忘车上了。”
我看儿子没什么表情,心里轻松不少。
拐第一个弯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什么东西啊?死沉死沉的,客人拿着也不方便啊。”
“告诉你你也不懂。”陈露还保持着特有的轻蔑口气,“是两块‘砖。”
我索性不开口。果然,解释的声音隔一会儿就传了过来:“普洱茶砖。存上几年,就变宝了。”
“以前没听说你懂茶,是刚才那个男的教的吧?”
“我怎么就不懂茶啦?为什么我就不能懂?”
我还想纠缠几句,忽然发现儿子站住不动了。他的一双眼睛像陈露,细细长长,清澈明亮。我一阵心痛,扔下袋子,跑回去抓牢儿子的手。
儿子不聪明,小学时就表现出来了。别人都在吹嘘自己的子女上奥数班,得数学竞赛奖,我却在担心他考试能不能过及格线。如果他是个顽皮孩子,我也就心理平衡点。可他是那样认真、努力,每次考得不好,都对我表示,下次一定更加努力。
那次我在福建进货,正赶上班主任在微信群里公布期中考试成绩。我看到儿子总分落到班级的最后几名,就手搬了一箱啤酒到礁石上,一边喝,一边想怎么去安慰这个用功的孩子。
是我笨吗?是陈露笨吗?
我宁愿自己傻。
几瓶啤酒下肚后,我小心翼翼地打电话给儿子。
“这次是不是身体不好,所以没考好?”
“不是。”
“你怎么想的?”
“有些题目没弄懂。今天下午我一个个地找了任课老师,他们都详细帮我解答了。”
“现在都会了?”
“嗯。”
我一句责问的话都没有,关照他早点休息后,就挂了电话。我担心当初跟陈露总是吵吵闹闹的,影响了儿子。他虽然不说话,但是眼神会传递出厌恶。海上正在起雾,我突然直起身子,发痴一样地向谜一样的大海伸出双手。
我发了誓,戒酒。从此不去酒吧和歌舞厅,陪儿子一起努力,考上高中,实现大学梦。
超市门前是一块小广场,天热,周边居民坐在我提供的塑料小凳上喝啤酒饮料,吃冰淇淋。平时熟人邀请我一起喝一杯,我很难拒绝,但是从福建回来后,我有了不喝的理由。不喝,大家还纷纷称赞我。
派出所副所长老何下了班,喜欢来我的便利店逛逛。看我生意冷淡,就买几盒口香糖,几包方便面。烟,他戒了。我是他的帮扶对象,我生活工作正常,他看了开心。
儿子在收银台里做功課,老何走了进去,帮他指导一番。有些题目老何也不会,就坐到塑料凳上琢磨。题目解出来后,他飞也似的跑进店,嘴上还嚷嚷着:“我会了,我会了。”收银台那边就传来一老一少不同频率的笑声。
虽然我心里清楚,这可能是老何的工作,但心里还是暖暖的。
出了那件事后,我第一反应是对不起儿子,接下来就是对不起老何。老何来拘留所带我回去的时候,掏出烟给我抽,我却躲闪着他的眼神。
很久没联系的几个弟兄来看我。儿子看见他们的样子,躲进便利店小仓库去。如果不是曾经长时间混在一起,突然进来一些全身文身的大块头,我可能也会按下报警按钮。他们有的靠炒房发了财,有的在为老板看场子,还有的加入了小额贷款公司,负责讨债。
二十年!有个兄弟对我做了个V字手势。我猛然醒悟,二十年前的今天,“地坤门十三棍”组建了。当年的我们很快就在六城门内打出名声,我们的特点是“狠”,敢把对手往死里打。最终闹出事,是在一次斗殴中,我们把两个技校生打成残疾。后来帮派里的老大老二被判刑,我年纪最小,被送进工读学校。出来后,我联络到“十三棍”的大多数人,大家继续混社会。
二十年后,有弟兄已经离开人世,有弟兄不知所终,“地坤门十三棍”再也凑不齐。我们找了一家歌厅,一边喝酒,一边唱歌。我原本只想陪他们唱唱歌,不喝酒。他们知道我发了誓,也没怎么劝我,但是,童安格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张镐哲的《如果再回到从前》,姜育恒的《再回首》,几首老歌一唱,我心里又涌起热浪。
我违反了誓言,白酒、啤酒、洋酒统统来者不拒。
老何告诉我,我被交警拦下来时,是神志不清的状态。谁的车,哪里开过来的?我一概不知。连交警也搞不清,烂醉如泥的人是怎么开车穿街过巷的。老何还严肃地告诉我,通过歌厅录像,发现跟我在一起的那帮人中,有个通缉犯。我想告诉老何,自己什么都没做,这么多年来,是第一次和他们联系。
但是想到被自己违背的誓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儿子,我一直是歉疚的。
便利店正对着陈露开的第一个房产中介。儿子背着书包从这个店走到那个店,不是在这里吃,就是在那里吃。刚开始他小,不认为有什么区别。
老何那时还抽烟。
我和他坐在店门口,看着孩子的背影,他扔给我一支烟。
“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你们就合了吧。”
我摇摇头。
“就是为了孩子不能合。”
老何有点冒火,说:“我看陈露就是比你好。她明确表示可以不计前嫌,重新开始。”
“什么?”轮到我跳起来,“她竟然这么说!”
“我快退休了。”老何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我重新坐下来,想了想,还是不去刺激老何了。我递给老何一根烟,他接着抽。我把空烟壳扔进垃圾桶。
陈露是我在舞厅认识的。她矮个,圆脸,短发,那时正穿着黑色紧身衣疯狂地扭着迪斯科。灯光下,她腰间的一根银色粗腰带闪着刺眼的光。
看场子的兄弟鼓励我说:“上!”我似乎有点舞蹈天赋。那时迪斯科刚兴起没多久,看了几次,我就总结出几句舞蹈要领:腰部扭摆头不动,双腿交叉用脚尖,提胯重心左右移,抽筋颤动穿插行。
陈露对我挤进场中央十分反感。她以更加剧烈的扭动排挤我,打乱我的节奏。我反其道而行之,不紧不慢地走太空步,以高质量的舞步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受到干扰,陈露也停了下来。灯光暗了,只有旋转的“满天星”射灯把舞厅安置在了时空隧道里,DJ把音乐换成了《太空漫步》。空灵的音乐中,似乎只有我一个灵魂在飘荡。渐渐地,伴着节奏,零星有了掌声。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早已超过音乐节奏,陈露更是夸张地高举过头顶拍手。我的支撑点从脚换到手,腾空,倒立,翻滚,旋转,掌声、尖叫声、口哨声把音乐盖住。
如此疯狂的舞步,后来我再没跳出来过。
有一次,我搂着陈露泡在舞厅里跳慢四的时候,窗帘一角被风掀起,马路上的嘈杂声和明晃晃的光线搞得我们心情很不好。
陈露仰头看我,把身体更贴得更紧点。
“我们怎么办?”
我扭头盯着那块不合时宜的光斑,不说话。自从上次在游戏厅起冲突把霸占游戏机的老板表弟打伤,我已经半年多没工作了。
陈露所在的工厂处于停工状态,全体工人即将下岗。
陈露摇摇我,说:“你说话啊。”
我转过脸说:“我们结婚呗。”
陈露先是一愣,随后便跳到我身上,用力亲吻我,摇晃我。我踉踉跄跄地走人光斑,原来舞厅的地板都掉了漆,地板间的缝隙很大。我把她放下,陈露平稳落了地,可她哭了起来,我还以为是她兴奋所致,然而从她不连贯的话里,我觉察出她对朴实的平淡生活的恐惧。恐惧使她遇到挫折就想寻找解脱的捷径。
“何爷爷在等我们呢,快走吧。”
我知道只有搬出老何,才对儿子起作用。
果然,儿子甩开我的手,往前走了几步。
他拎起四个茶砖袋子。“我来我来,你放下。”陈露抢下两个袋子,剩下的儿子不肯给她。
陈露和儿子并排走的时候,刻意往儿子身上靠过去。从后面看就是一个英文字母d。
我觉得好笑。这个饭局陈露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几天来,她连续不断地打电话、发微信要求参加。开始我坚决拒绝,可电话接多了,我猛然想到,会不会是老何故意透漏的风声呢?陈露精得很,不说消息来源。我索性放手,让她订餐、备礼品。
那时候我们刚结婚,陈露就下了岗。我们租住的小平房在运河边,打开窗,看得见一条条拖船南来北往。
受这个场景启发,我跑起了货运。陈露怀了孩子,我要改善生活质量。
儿子的百日照挂在货车后视镜上,他肥嘟嘟的,眯眼咧嘴笑着。渐渐地,我发现自己也有了变化,脸上的横肉松了下来,紧皱的眉毛舒展开来。我是在学儿子啊,一想到他,眼前的公路变得开阔顺畅,山水树木也变得壮觀秀美。
我交了些做生意的朋友,他们让我为公司运货之外,带点私货。几乎每个司机都会做点这样的生意。
可我那次却遇到了大麻烦。
那次我在浙江南部某市卸完货,装了半车海产品准备回程。有朋友托我带香烟回去。我开到指定仓库一看,惊呆了,仓库里堆满了各种品牌的外烟。朋友介绍龙哥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给我认识。
“抱歉,这是走私烟,我不能帮你运。”我准备跳上车子。
“好老弟!我就看中你老实。”
我笑笑,把车钥匙掏出来,拉开驾驶室的门。
“等等!我付三倍费用,现在付!”一叠蓝色大钞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龙哥手上。
我开始犹豫。儿子马上要上幼儿园,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陈露不出去工作,整天东家串西家逛。我也听到些风言风语,但没往心里去,她是那么爱儿子,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也不能亏待儿子。
有些事情,可能怪我吧。那叠钞票对我的诱惑太大了。
当时运货都走国道,费用低,但是关卡多。我开上崭新的高速公路,快速行驶。下高速时,我心情紧张,可收费小姑娘只是板着脸点钱、撕票。开出收费站老远,我还透过反光镜看那里的动静。
突然,一辆轿车从右侧岔道直冲出来,我还没有收回左反光镜上的目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撞了。
我愤然下车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绝不能冲动。桑塔纳轿车车头扎进货车前后轮之间,从车上下来四个长发青年。
“私了,还是报警?”开车的把手指戳到我脸上。
我轻轻拨开他的手,不想搞事。
“私了吧。是你撞了我的车,我不要你赔,各走各的路吧。”
人群里一阵怪笑。有个瘦子眼镜滑了下来,露出眉际一道深深的刀疤。
“看你也是道上跑的,怎么就不懂规矩呢?爽快点,这个数。”开车的伸出一根指头。
想想龙哥的一叠钞票,我把气咽下,转身回驾驶室拿钱。他们在车厢门边捣鼓,大声问拉的什么货,运到什么地方去。我没睬。拿好钱,一转身,我愣住了。不知何时,车厢门已经大开,两个人跳上去正在翻货物。
我跃上货箱时,他们差点翻到香烟了。我承认拉他们两个的劲道有点猛,但没想到他们居然摔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我只想早点了结这件破事,把钱扔给他们就开路。但是我想简单了,开车的家伙报了警。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喊叫:“他车上有问题!有问题!”
儿子慢下脚步,显出犹豫的样子。陈露摸摸他的头,问他有什么事情,他不回答。
我“哦”了一声,忙拿出贴身焐着的那张缴费通知单。儿子一字一字地看了很久,陈露也凑了上去。
“好啊!这是妈妈的母校啊。当初妈妈没有考上大学,儿子你现在要加油,完成妈妈的心愿!”
陈露鼓励别人时,自己也会感动落泪。眼看她又要多说,我赶忙收回那张缴费单,小心地重新装进衬衣兜。
陈露在前面带路,饭店她熟悉,服务员也都认识她。306包厢还是空荡荡的。我们把东西放下后,面对面站着,都有点尴尬。我拖出一张椅子让儿子坐,他不肯。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站到阳台上翻阅起来。
陈露去楼下点菜。我走到阳台上,点了根烟。我瞄了一眼书名,叫《菲尔普斯自传》。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如果说自己对儿子的贡献,那就是逼他游泳。
在里面待了三年,回到家时,儿子正好读一年级。陈露已经开始忙我弄不清的生意,整天不着家。儿子见我躲得远远的,坚决不让我送他上学,我就每天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老何就是在那时和我熟络起来的。他告诉我,浙南的龙哥垄断了外烟走私市场,那次专项行动的突破口,就是我送货被查出走私烟。龙哥后来被判了死缓。
“被你打伤的那帮人,其中一个瘦子在游泳时溺死了。”
“他不会游泳?”
“他游泳很好,是突发心脏病。长时间的酗酒、放纵,他跳进泳池时泡都没冒一个,当时大家还认为他在潜水,过去好久才慌忙下水营救。”
望着儿子瘦小单薄的背影,我就会想起老何说的这个段子。
整整三年,我只是在超市、酒店、市场打打零工。如果时间与儿子训练时间抵触,我马上辞掉工作。
大多数时间,我是泳池看台上唯一的观众。
等也是一种煎熬。儿子虽然很努力,却总是达不到教练的要求,不是动作不到位,就是速度跟不上。教练动辄扔下一句:“来回游十遍。”看着儿子快要沉下去的瘦小身体,我恨不得把教练揍下水。
那时我经常在环形通道里用拳头捶打马赛克墙面,还高声咒骂教练,像个疯子。但是在看台上,我却始终保持缄默。
后来,教练在比赛前会对孩子们说:“你们出不了成绩,对得起家长吗?”他的手高高抬起,指向看台上孤独的我。
我的内心热烘烘的,手段却越来越狠辣。从第二年暑假开始,我规定儿子淋浴不能开热水。儿子在水簾里打战,怨恨的目光像把剑,我犹豫了几回,咬咬牙跟儿子挤到一起。冬天,儿子在温水池里游得全身发热,我在看台上做俯卧撑让自己热起来。然后,每人一个冷水龙头哗哗地冲着,洗完澡,我再用干毛巾把他全身擦得通红。
几年之内,他没有感冒过。
后来老何拿着我交到他手上的儿子的二级运动员证,显得有些犹豫。
“现在学校不知道认不认这个证呢。”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靠你了。”
老何嚼口香糖只用左边牙齿,腮帮子是他思考问题的中心。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真的老了,他嚼口香糖时,左边的腮帮子一个劲地往下方掉。
以卤水拼盘为首的八个冷菜已经在圆桌上转了好长时间。陈露把儿子叫进来,天暗了。
“酒先点好吧?”陈露问。
“还是等老何来了再定酒水吧。”
陈露说出了我的担心:“他们会不会不来了?”
“不会不会,看在老何面子上,他们会来的。”
“哎!这个老何啊。”
陈露话里有话。
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有点纳闷:“老何怎么还没来?他组织的,应该早点到啊!”
“你打个电话问问呢。”
打了三次,都是暂时无法接通。发微信,也不回。
三个人坐在三个角落,都离圆桌有都段距离,彼此之间的距离更远。
发现陈露出轨的确凿证据后,我觉得我们都扮演了仿佛舞厅中的角色。音乐声中,如痴如醉地投入,每一个眼神都那么迷人。散场后,却只有斑驳的旧地板、发黄的窗帘和破损的灯头。大家挥挥手,各走各的。
离婚!我态度非常坚决。
陈露要儿子,态度也坚决。她的理由是我没有职业,抚养儿子困难。
我找到老何。我不能失去儿子。
仅仅过了两个星期,我的便利店就开张试营业了。那天陈露从房产中介的牌子下探出头来,表情诧异。
我和陈露的离婚简单而漫长。简单是在于我们几乎没有家产,最宝贵的财产就是儿子。漫长是因为都不肯让步。她强调我有犯罪前科,是危险分子。我的理由也很有力,她是过错方,对孩子造成过心理创伤。
老何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一天早上,我刚把送来的粮油堆放整齐,就听见对面吵闹声不断。三个赤膊男人脱下拖鞋,指着房产中介大声叫骂。陈露的声音根本钻不出来,我看她的样子又急又怕。
一圈烟散下来,三个男人肯坐进中介屋子了。我让围观的人散了,回店拿了几瓶矿泉水、三包烟,回头分发给赤膊男人们。
一小时后,他们走出了店门。
陈露对我发火:“明明是他们赖皮,你不帮我,倒帮他们欺负我!”
我一口气喝了半瓶矿泉水:“你还没有看明白?他们明摆着就是来敲你竹杠的。他们答应你时,房子只值六十万,现在涨到八十万了。”
“可他们当初是签了合同的啊。”
“现在不还没办过户手续吗?你承诺再补贴他们点,才能顺利赚到钱。如果他们僵在那里,你生意还做得成吗?”
陈露不再吱声,坐在办公桌后,不停翻阅厚厚的房产登记信息簿。
那天下午,我接到陈露短信:“让孩子决定吧。”
陈露对我招招手。我把手机塞进裤兜,走到她身边坐下。
儿子与我们隔了一个圆桌,在埋头看书。
陈露瞟了瞟儿子,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不得不把头凑得离她很近。
“商量个事情啊。”
“肯定不是好事。”我的声音惊动了儿子,他往这边看了一眼。
陈露拉拉我袖子,嗔怒。
“你不会好好说话啊?我跟你说的是儿子的事情。”
我一下子有点紧张,点了根烟。陈露挥手驱赶烟雾,我离她太近了。
我把烟掐了。
“那个高中,离我那里近。”
“你想干吗?”我警觉地瞪大眼。
“从我那里出门到学校,只需十分钟。”
“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我把声音压得很低,沙哑的嗓音带着狠劲。
“我是为了儿子好。他再这么生活下去,很危险。”
“你胡说什么?”
“你和小混混来往,醉酒驾车被拘留!小便利店经营惨淡,正经女朋友交往都不超过一个月……”
陈露还要往下说,我忽地站起来,声音大得连厨房都听得见:“我再惨,也是我自己的事!”
“你自私!我现在有能力了,你就嫉妒、嘲讽、污蔑!”陈露的声音轻轻地、冷冷地刮过包厢每个角落。
以前的她不是这样。
我有点惊讶。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换上另一副面孔。她曾经是我最亲密的人,而现在我对她的了解,还不如便利店门口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她唯一没有改变的,只有对儿子的爱。
一天晚上临睡前,儿子突然说不出话来。急诊医生只是说游泳时氯水吸多了,咽喉发炎,挂水消炎就好。
我走到输液室外面抽烟。已经过了零点,初秋的风吹在身上有点凉。我还在判断天亮前是否可以挂好水,就听里面一声凄厉的叫声,吓得我浑身一哆嗦。
我跑进去,看到儿子脸发紫,眼睛往头皮里翻,喉咙口发出可怕的声音。护士慌乱地跑去找医生。
“有东西塞住了!”陈露把手指伸进儿子口腔,我把手机电筒打开,儿子咽喉鼓起,阻塞了呼吸和吞咽。医生还没来,儿子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弱。我害怕、绝望,不知所措。
“让开!”陈露一把推我到边上,抱起儿子平放在病床上,按照人工呼吸的样子,吸足一口气,用力缓缓往儿子嘴里送,再压胸,吸气。
黏糊糊的液体把母子俩的脸粘在一起,强光灯下,我产生了错觉,陈露是在又一次诞生一个生命。
医生跑过来,动手给儿子打了一针。“药物过敏、过敏!只有打、打进口激素。”他头上全是汗,說话哆嗦。
陈露根本没停,护士说有辅助呼吸设备,她听都不听。
天亮了,儿子平稳睡着了。陈露还在床边,拉着他没有挂水的那只右手,看着他的脸,一动不动。
就在恍惚间,那晚的儿子不见了。眼前的陈露还在不停地往外蹦词,而我已经转出包厢门。我还算反应快,蓝白校服在楼梯口晃了晃,我急忙跟过去。
楼梯上奔上来两个人,和我差点对撞在一起。我侧身躲过,飞奔到街上。
儿子走得很快。我扳住他肩膀的时候,大口地喘着气。
“停下!你跑什么跑?”
路边有个奶茶铺,我买了杯他最喜欢的蓝莓芝士。
喝了大半杯,他才开口:“你们碰在一起,只有吵架。”
“是你妈……”
“你就没有问题吗?你……”他打断我的话。他的话也被突然响起的公交车尖厉的喇叭声淹没。
街上静下来,我催他回饭店。“何伯伯应该到了。”
儿子咬着粗粗的塑料吸管不动身。
陈露整理行李离开家的那天,外面下着大雨。儿子趴在简陋的书桌前做作业。两小时前,陈露带着他去了趟西餐厅。
车来了,司机帮着把箱子搬上车。陈露转过头来,眼睛红了。她轻轻叫着儿子的小名,儿子没有反应。我走到他身边,把他手上的圆珠笔拿下来,他就保持着手空握的姿势。
司机按了好几次喇叭。陈露扑上来,抱住儿子的头,胡乱地亲了几口,随后冲进雨里。
这一瞬间,“你别走了”的话差点从我嘴里冲出来。我回头看,儿子继续认真写着字。我胃酸泛上来,口腔里全是酸腐的味道。
老师时常把我叫到学校谈话。
最出乎意料的一次是班主任突然来电话,说校长急着见我。
我匆忙翻出一件白衬衫,到便利店隔壁的干洗店请店员静忙熨烫整齐。
校长随意穿了一件红黑横条短袖T恤衫,肉从红条里鼓出来,又从黑条里隐进去。我有点失望和尴尬。
“我要大大地表扬你儿子!”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没接话。
“学校围墙外面的那块地,正在开发房产。”校长推推黑框眼镜,激动起来,“这些无良开发商,只知道挖挖挖!前天违章取土,把我们围墙一角弄塌了。顽皮的男生像觅到了宝,整天钻进钻出。我们做了防护措施,但还是防不住。昨天下大雨,原本墙外的一个小池塘,现在变成大水塘,而且紧贴着破损的围墙。”
当天儿子上学后,我还没见到他。我心里一紧,声音变了形。“我儿子怎么啦?”
“你儿子好样的!在二楼窗口看见一个小家伙钻出围墙,脚下一滑落到水塘里,在水里挣扎,他直接从窗口跳下去把那个孩子救了上来。”
我眼前闪现出儿子纵身一跃时带出的那条漂亮曲线。训练没有白费。还有些其他的东西,使我感觉特别舒坦。
中考前校长又找我。
“让他做运动健将吧,他有这个能力。”
“他要上高中,考大学。”
校长把身体往前靠靠,低声说:“虽然孩子成绩差点,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二级运动员可以加分,还可以通过‘特长生招录,不过……”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不再说话。
一瞬间,我想到了老何。我对校长缓缓点了点头。
“你有钱吗?”儿子终于吐掉吸管,把空杯扔进垃圾箱,“刚才我看到了,赞助费要六万块。”
“这不要你操心。”我轻轻拍拍他的头,走回饭店。
“要不,我就住妈妈那吧?”
我遭受了雷劈一样跳起来,猛地喝道:“不许!这不是钱的问题。”
其实钱,对我确实是个问题。
“你们在哪呢?赶快回来!”电话里陈露的声音差点刺破我耳膜。
“发生什么事了?”
“老何,是老何!他出事了。”
儿子在旁边也听到了,他撒腿往回奔,我在他后面紧紧跟随。
跑步鞋是前几天儿子生日老何送的。鞋帮、鞋带都是黄色的。老何打开包装的时候,说黄色代表好运气。
跑鞋一颠一颠,黄色的鞋带左右晃动,我的心被一步步绞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远远地,看见饭店门口陈露在徘徊。
“快去医院!”陈露迎上来,让我们回头,“车我已经叫好了。”
“到底怎么回事?”
一坐上快车,陈露就让司机快点。
“刚才两个人急匆匆跑进包厢,说跟老何一起来吃饭的。现在出了点事,不能吃了,说声抱歉就想走。”
我突然想起下楼时碰到的那两个往楼上冲的人。
“我把他们拦住,请他们说清楚再走,他们却有点支支吾吾。我拨了老何电话,可还是不通。一个年纪大点的人叹了口气,开始自责,说都是他不好。边上另一个人开始劝他,说不能怪他。我越听越糊涂,心里又急,嗓门高了起来。年纪大的人看看手表,随手在餐巾纸上写了个地址交给我,随后两人又奔下楼梯,我再喊也喊不住了。”
陈露把餐巾纸递给我,上面写着:三川市消防医院急诊室。
消防医院,难道老何是被烧伤了?好端端来吃个饭,怎么就会烧伤了?同伴又对他愧疚什么呢?
我把餐巾纸紧紧攥在手里。一盏盏明亮的路灯在车窗上滑翔而过。
儿子在前座,身体往前冲着,右手拉紧车顶把手。
陈露悄悄靠近我。
“老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照他的脾气,估计又是帮别人摆平什么事情闹的。”
“可为什么那两个人欲言又止?”
“不是说事情因某人而起吗?”
“要是老何伤情很重怎么办?”
我心里一咯噔。我只是想赶快赶到医院,没有想这么多。
“你什么意思?”
“儿子的事!”陈露低沉的声音被专车沉闷的引擎声盖住,我几乎是看着她的口型猜出了意思。
我拍拍胸脯,听得见那张缴费通知单的沙沙声。
“没问题!”
“你能确保没事?”
手捂在胸口,停了下来。我不敢确保。
今天下午的阳光有点刺眼。我早早来到学校门口。紧闭的大门口,围了一堆人,我看你,你看我,眼里充满警惕。在沉默中等了足足一小时,小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细高个儿扯着公鸭嗓子喊了起来。
难听的声音一出,大家几乎同步从兜里掏出小纸条。公鸭嗓子报的是数字,几个年纪大的早把老花镜戴上在对数字。
“3097?”
“是我,是我!”
“3098?”
“到!”
“3099?”
“3099!!!”
“不到算弃权啊!下一个……”
十人一批喊进去,小门关上。好一会儿,进去的人才出来。公鸭嗓子又喊了十个人。我进去时,扫了一眼剩余的,自己应该是倒数第二批。
“特长生?”一张课桌挡住教室门,一位头发花白的女教师坐在课桌后。得到肯定回答后,又对着我手上的小纸条,在一本厚厚的花名册上找名字。
“是这个名字吗?”
我凑上去看,连忙说:“是的是的,没错。”
“介绍人是……”她胖胖的手指往右渭动时,在往下走。
我紧张地点到老何的名字上:“老何,是老何。”
“哦,是他呀。”她似乎有点疑虑。眼光从无框眼镜上方射向我,一眼就看穿了什么似的。
跟取款密码错误一样,我感觉自己肯定什么地方犯了错。而且这个错很可能是老何带来的。
女教师站起身,回到教室当中,四张课桌拼在一起的地方,几个人正在忙开票。女教师把花名册和我的小纸条递给其中一个人看,那人低头看了一会儿,又回头看看我,把笔搁下,用手指在花名册上指了一番。
女教师点点头,拿笔在小纸条上做了个记号,交给另外一个人。那人瞟了一眼,飞快地开了张单据。
女教师飘飘然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瞄到单据上的“六”字,心里一紧。
“赶紧的啊!”纸片随着不耐烦的语气,飘落到我手心。
同一批进去的一个老头手里拿了缴费单慢慢朝校门口踱去。我走上去递给他一支烟,他笑笑对我摆摆手,表示不吸烟。
我清晰地看到他手中缴费单上的“三”字。
一个急刹车,快速行驶的专车停在急诊室门口。
儿子一个箭步往里冲。陈露拿出餐巾纸核对信息。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又想点上一根烟。我已经不再那么急了。
我想见到老何,更怕见到老何。
惯性推着我往急诊室里走。我忽然怀念起老何没有戒烟时的情形来。我们俩,一人一个小板凳,一盒烟,你一根我一根,扔来扔去,沉默无言。没有事情,也没什么交易。来了就坐下喝茶抽烟,走了就说句“再来”。
现在,沉重的心事压在我心头,我不得不想更多。
儿子与护士的一问一答清晰传来。
“请问有位姓何的病人在这里吗?”
“具体姓名?”
“何亮。”
“什么时候送来的?”
“大约一个小时前吧。”
“他是你什么人?”
“伯父。”
“请稍等……他在103观察室。”
突然,伯父这个称呼在我脑子里盘旋起来。
儿子站在房间中央。陈露在门口,我在窗口。
老何走到儿子面前,蹲下,轻轻握住他的双手,往下一按:“到你選择了,去吧!”
儿子盯着老何足足有半分钟。随后,他往门口斜了一眼,快速转过头,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
他把手交到我面前。我跳起来,狠狠地拍了一下他嫩嫩的手掌。他缩回手,对微红的掌心吹了几口气。
我猛跨一步,一把握住儿子有力的右手,毫不犹豫地往103观察室奔去,把陈露甩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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