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忧伤的老虎

2019-03-21 02:57文清丽
清明 2019年3期
关键词:美人蕉老虎编辑部

文清丽

为桌子幽愤了好几日,当散发着原木味的橡木桌亮闪闪新崭崭地摆在我面前时,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脱了底掉了漆的旧桌子被两个战士抬出办公室时,我瞥了一眼宋清扬,她嘴不经意间一咧,深深地刺痛了我。我高声叫道,抬回来,我不换了!一直现场指挥的上校管理处处长朝战士一扬下巴,双手叉腰,望着我跟宋清扬笑着说,换了协调,我意见你们两桌并一起,两美女面对面办公,赏心悦目。

我跟宋清扬异口同声道,不!说完,宋清扬朝我瞟了一眼,微笑。我也朝她眯了一下双眼,解释道,我不喜欢背朝阳光,人家是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咱没大海,面向清风,要求不过分吧。

管理处处长呵呵笑道,好好,文化人,讲究多,随你们,有事打电话。他说着,走过我身边,话貌似对着我跟宋清扬说的,可是他那双小眼睛快速地瞅着宋清扬。我识趣地没说话,宋清扬说谢谢处长。

我先到編辑部的,面向阳光的第一桌当然由我坐。宋清扬后到,守门。电话只一部,现摆在窗台上,大红色的面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时响了,我抱起电话,放回我办公桌右上角,电话仍在响,我等响了好几秒,才拿起听筒,是单位一号的声音。他找小宋。宋清扬接电话时,朝我抱歉一笑,大半个身子靠在我桌与墙的角落,眼睛瞅着窗外,不停地说谢谢社长,谢谢社长,给您添麻烦了。她电话还没接完,两个战士就给她装上了一部新电话,白色的,还有来电显示。

编辑部张主任进来抱着双臂扫视了一遍,说,你们这么坐不合适呀。我想他的潜台词是我怎么能给宋清扬一个冷脊背呢?在全社人都恨不能敲锣打鼓迎接宋清扬时,我偏偏给人家一个冷脊背,得罪宋清扬是小事,可得罪了某些人,那可能影响一大批人的升迁。他说两桌要么相并,要么都挨着墙,也就是说他让我们背靠背。这次宋清扬没表态。我说,我不愿面向墙,从风水说,堵了前程。再说整天面对一堵白寡寡的墙,眼睛如何受得了?宋清扬说,面向窗子,清风徐来,很是舒畅。主任笑笑,说,好吧,那就由你们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左右臂膀了,好好干,编辑部的未来是你们的,我也就是再扶一程。哈哈哈!说着,鬓角的华发在阳光下特别地醒目。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想从他的语态和表情上判断编辑部的未来到底属于我,还是属于宋清扬。活了将近五十年让比他小十五岁的我看透,他的笑容、语态、肢体,可以说很中性。况且他还想着再进一步成副总呢。

就在我纠结吃饭要不要主动叫宋清扬一起去食堂时,一号进来了。他先到我桌前翻了翻书,问我最近编什么好书。我正要回答,发现他眼睛不时地瞧宋清扬,便没了细致讲述的情绪,说,几本应有市场。一号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说不错不错,已不错到宋清扬桌前了。我没有回头,但后背表达了我的不满,左晃一下,右扭一下,连同活动我长期伏案僵硬的脖子。一号出去了,接着宋清扬也出去了,带走了一缕淡淡的水果香气,也把我喜欢的风关在了门外。

在饭堂,我没见着宋清扬。她家在院外,中午在办公室休息,管理处处长已经为她准备了折叠床。

我端着打好的饭刚坐下,好朋友柳宛如就一摇一晃地走过来坐在我对面,朝四下瞧了眼,说,你日子怕不好过了。

我看了看她,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慢条斯理地啃着,没说话。

柳宛如又朝四周瞧了下,低声说,我刚过社领导小包间时,你猜我看到了谁?

我瞟了她一眼。她不说我也知道。我喝了一口汤,反问,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你干了两年多,地球人都知道你要接你们头的班,现在空降一个外星人,上班第一天就杀进了社领导小包间,我是你的好朋友,都替你叫屈,你还在我面前装。装大象呀?说着,在桌下踢了我一脚。我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指关节,看她打的全是素菜,站起来说,今天排骨不错,要不要给你拿一份?

柳宛如瞪了我一眼,说,害我呀?拿只桃子吧,看着品相不错。

我把第二份排骨吃完,再吃桃子。桃子红润光滑,只是味道不新鲜。我吃着吃着,就感觉刚才吃进肚子里的排骨也不那么香了。我说,走吧,我肚子不舒服。

柳宛如军上衣下面的最后一个扣子扣不住,走路时,她总是双手紧握,搁在那里,好像要堵住她的胖肚子。走到领导吃饭的小包间,示意我听里面的说话声,我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快步走出办公大楼。柳宛如甩开我的胳膊,双手重新捂住肚子,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笑着说,我今天没吃肉,也没吃主食,会不会瘦一斤?说着,扣扣子,扣子还是扣不上。她叹息了一声,说,要不,在花园里走走,消消食。

院子不大,消食的人不少,我头都点酸了,再加上飞舞的杨花不时朝眼睛里钻,我们转了两圈就往家走。

柳宛如家跟我不是一个单元,她进家门时,又说,我给你打听过了,宋清扬,武大中文系毕业,专业技术八级,副高职称,家住锦绣园。

武大中文系,名校名系,大家都知道。锦绣园,凡在军中的人也清楚,那是总部家属院所在地,占了一条街,双岗把守,大门如牌楼,高高耸立。我稳稳神,说,她会写东西吗?

应该会吧,武大中文系的唻,听说是高才生,大二时,论文就获了全校第一名。柳宛如边说边吸溜,好像每句话对她都是诱惑。

那不一定。我笑着朝她摆摆手,走进楼里。外面阳光明亮,进到楼里,半天才适应了这栋老楼的昏暗和惨败,家家门前堆着空花盆、瓷砖,不时还踩到几脚狗屎。

走过二楼人家,我朝门中的镜子里瞧了一眼,里面的脸,如死灰般阴沉,头发好像也飞了起来。好好的门上挂个小破镜,有病。我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真想把那拴镜子的红头绳拽下,可作为一个平素见人就笑的好人,我当然只会无奈地视而不见,悄悄上楼。

一向睡午觉的我,躺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眼前全是武大的樱花。妩媚的花朵,忽东忽西,雪练般挟持了我整个头脑,搞得我一直到上班的军号吹响了,都没睡着。

宋清扬坐到我身后已经半年了,我没发现她有漂亮女人常有的那些毛病:虚荣、说三道四、卖弄风情。我本该庆幸,可不,我真希望她有,比如给我或者同事们夸耀她家四室两厅的房子,她春风得意的丈夫,甚或她的武大名校。或者,聊聊张家长李家短,毕竟我们都是女人,女人间如果不交换秘密,就不能成为掏心挖肺的朋友。再者,在这男人成堆的单位,女人嘛,总得展示一下自己的魅力吧。转留心观察了好久,她没有。不单纯是我这样认为,全社不少人都这么看,有些男同事还说宋清扬美是美,可也太冷傲了,走路目不斜视,约打个台球看个电影,比登天还难。她业务也扎实,我们编辑部开选题会时,她报的三个选题,全票通过。说实话,我给她的那一票投得实在不情愿,可是我不能看到一件漂亮的衣服,说它不好,那只能证明我没眼光,审美有问题。

日子就这么平稳过着,可日子跟天气一样,有时刮风,有时下雨,总会发生些什么,打破我们常规的节奏。这不,事来了。社里为新进的年轻编辑开办一期业务培训班,主任让我讲一课,说要高度重视,机关干部处也要来人听课。主任没明说干部处来人用意,但曾在机关工作多年的我知道,干部处来人当然不是来学业务的。我说好的好的,我原谅了他把宋清扬调到我们部让我伤心的错误决定。试想,宋清扬仅比我小一岁,我们同等级别,业务旗鼓相当,你调她来,把鞍前马后为你奔波的我置于何地?

心里话不能说,可主任还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毛绒绒的右手划拉着掉了漆的办公桌,眼神也随着手指瞧,嘴里发着声音。我知道你的心思,把两只老虎关在一起,只会强者更强。话貌似有理,可真把两只老虎关在一起,其中滋味怕只有老虎自己才知晓。我看着他,怎么平素就没发现他长毛的手指这么刺眼。

你愿意当下山的老虎呢,还是愿意当上山的老虎?

我盯着他薄得几乎没有下唇的嘴巴,思忖着他的话,没有开口。

上山老虎吃饱了,懒洋洋的,可下山老虎就不一样了,它下山是为了找吃的,为了饿不死。所以它的优势是凶,是猛。你记着,可不是恶,明白吧?主任这时看我的眼睛了。

我似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他右手指仍划拉着桌上斑驳的红漆说,我们编辑部有了两只老虎,我这个山大王高枕无忧了,哈哈哈。记着,要搞好团结,窝里斗,只能两败俱伤。良性竞争,才能显人品高下,也才能前程似锦。

念他给了我一次展示才华的机会,我起身离开晃个不停的破椅子,轻轻带上门,朝他感激地笑了下。

谁知还没到下班时间,我就知道,主任并不只对我一个人好,讲课的还有宋清扬。人家才来半年呀,这证明她的地位已经跟我比肩了。听着身后手指啪啪敲击键盘的声音,我好似听到了老虎下山的嘶叫声,一时拿书稿的手也哆嗦起来,新打印出来的校样纸质如刀,不知怎么搞的就把手指划破了,血瞬间冒出。我忙撕了一张纸巾,摁住伤口。

此消息是宋清扬给我说的。我以为她是炫耀。我希望她仅仅是炫耀。可她满脸虔诚,手里还握着签字笔,像个小学生似的,做着要记的样子。我刚来编辑部,业务不熟,请小音老师多多指导。我说我只比你大一岁,千万别把我叫老了。她说,所以才要叫小音老师嘛。小音老师,我还没来编辑部时,就听不少人说了,你是编辑部的业务骨干,我爱人多次跟我说,要向你学习。虽然当大学老师多年,本科、硕士学的是中文,讲编辑业务,还是第一次,我写好讲稿后,请你给把把关,好不好?小音老师,帮帮忙呀。

她曾任知名军校老师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她还是硕士。我心里又是隐隐一阵绞痛。我的学历是本科。我说行呀,只要你瞧得起。

还没下班,柳宛如就跑来,一进门就夸宋清扬桌上的照片好看,说人比照片还漂亮,又说养的美人蕉也俊气。我拿脚踢了她一下。她又夸我头发好看。宋清扬端着水杯出去了,水杯里水还满着,我知道她是想给我跟柳宛如留一个独立的空间。

真懂事,我到目前还没听到关于她任何不好的事。柳宛如说着,打量着宋清扬的桌子,又说,你们办公室这两张桌子,怕是仅次于一号桌吧。

你是不是想说我是沾了人家的光了?干脆你来坐这,省得你一会儿夸人家长得漂亮,一会儿又说人家花养得好。那美人蕉是谁送的,还难说呢。

我有那么世俗吗?咱好说也是给知识分子搞保障的(柳宛如在总编室工作)。对了,我给你说件事。她说着,锁上办公室门,站到我桌边,说,你们是下周打擂台吧?

我点点头,往紧里摁了摁我三排一星的胸牌,最外面的资历章有些松了。

有没有把握?

当然。

那就好,我告诉你,是人就有软肋,比如我这肚子(柳宛如的肚子小了一些,军装的最后一个扣子总算扣住了,但每次坐下,她都要解开)。你多长个心眼。我吃饭时听政治部的人说,这是前兆,为你们竞争主任打的第一个响雷,你可要当心。找准对方的软肋,重点防御,各个击破,如此才能取得阶段性胜利,为最后凯旋打下扎实的基础。

可我想了一下午,也没找到宋清扬的软肋在哪儿,反倒找到了自己不少软胁:没有课堂经验,普通话不标准,PPT制作不熟练。这对当过大学老师的宋清扬来说,可都是强项。

可考场是你的主场地呀,在出版社,你工作两年了,许多领导和同事都熟,又做了那么多书,随便举几个例子,就能压过她。

不愧是好朋友。我双手放在柳宛如肩上,说,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

免了,等你打败宋清扬,咱们再喝庆功酒。哎,你怎么把这么漂亮的美人蕉冷落在角落里?柳宛如说着,把窗台一角的美人蕉端着朝四周看了看,放到我办公桌上,看了看宋清扬桌上的美人蕉,又摇摇头说,不行,两张桌子都放美人蕉,突不出重点。她说着,朝四周看了看,最后放在窗台上两盆绿萝中间,说,这是不是好看了些?

你喜欢就端走,我讨厌这花。

明白了,是宋清扬送你的吧。

少废话,要就拿走。不要,放回原处。

你以为我是捡破烂的,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柳宛如说着,把美人蕉又放回角落。

我把孩子放在婆婆家,跟爱人说,目前谢绝一切应酬,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头等大事就是打败宋清扬,我要全力以赴。

大战在即,我跟宋清扬神色都很平稳,仍然友好地一起吃饭,偶然上班间歇,聊聊影视新闻,有时还分享一下她带到办公室的水果点心。本来我不想吃,可她说都是人送的,实在吃不了,让我帮她消灭掉。我就坐到她对面,跟她边聊边吃,吃得特别心安理得,大有一种打土豪分田地的快感。可以说,那些日子,我吃遍了那些在超市卖得很贵的进口水果:芒果,越南红肉火龙果,美国大提子,巴西紫红色的车厘子。有一次,我们俩吃了一个从泰国进口的名叫金枕头的榴莲,搞得满楼道都闻到一股臭味。还有她给我讲常喝茶的好处。在这之前,我对茶一点也不感兴趣,只知道茶有龙井、普洱、大红袍、碧螺春一些大家常说的品种,她却如数家珍。给我拿出她书柜里的瓶瓶罐罐,指着这个说这是白毫银针、金骏眉、茯砖,那是信阳毛尖、六安瓜片。看我一副很虚心的样子,又从茶的种类、色泽、叶态、味道到对身体的诸般好处,从茶具到茶叶产地,讲得越发的细致。说着递给我一盒贡菊,让我放进玻璃杯里。黄色的菊花,在水中,瞬间绽放,寡白的水須臾间黄灿灿的,特有观赏性。她说看到了吧,世人多数知道品茶,却不知道观赏。咱常用电脑,喝此花茶能消除眼睛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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