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剑
征战中的拿破仑。在最辉煌时期,欧洲除英国外,其余各国均向拿破仑臣服或结盟,创造了一系列军政奇迹与短暂的辉煌成就。
哈布斯堡家族的徽章是双头鹰,两只鹰的头颅分别面向西方和东方,象征着王朝既是西方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共主,又是东欧南欧克罗地亚、波希米亚、匈牙利等各民族的领主。但在19世纪初,帝国再次遭到了来自法国的严峻挑战,最终被迫解散神圣罗马帝国,重新组建奥地利帝国,向东方经营。
1770年代似乎是全欧洲集权君主制度鼎盛而均衡的时期:玛利亚-泰蕾莎的奥地利、腓特烈二世的普鲁士、叶卡捷琳娜二世的俄国、路易十五的法国达成了力量均衡,在欧洲大陆上谁也战胜不了谁,因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何况海外还有一个强盛的英国时刻警惕着,不让任何国家破坏这种力量均衡。所以七年战争结束以后的三十年里,列强都以偃武修文为主,互相之间偶尔爆发规模有限的王朝战争。打破这种均势局面的是法国。欧洲近代史上,法国总是领先欧陆其他列强一步,通过中央集权和法国大革命完成国家制度的变革,释放出传统体制所不具备的能量。虽然路易十四和拿破仑在前台叱咤风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但其实他们之前的两次社会制度变革,才是法国两度强盛之源。这两次社会变革,哈布斯堡帝国都很迟钝,落后于时代。
从纯军事角度来看,其实当时哈布斯堡帝国的军队组织、人数、装备、素质和其他列强相比丝毫不差。后世还有很多人认为哈布斯堡帝国军中多民族混杂,语言不通,生活习惯和战斗力各异是奥军的第三个弱点。事实上没有这么严重,相反,民族多元化还为奥军提供了一些其他列强缺乏的战术优势,比如长期以来奥军的轻步兵(他们叫做猎兵的兵种)战斗力冠绝整个欧洲,因为他们的兵源来自克罗地亚和阿尔卑斯山蒂罗尔州山地的猎人。
拿破仑在1793年镇压叛军的土伦战役中崭露头角,从一名炮兵尉官晋升为将军,1796年拿破仑第一次独立指挥一个战场,就在北意大利跟奥地利对垒,1796-1797两年之内,从西到东横扫北意大利,把奥军残余围困进曼图亚要塞,屯兵坚城之下而不克,却以此为诱饵,以弱胜强,将奥军的援军来一次全歼一次。从15世纪到18世纪,奥地利和法国争夺意大利半岛三百余年,从文艺复兴时代查理五世皇帝在帕维亚战役中生擒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到法国大革命之前,哈布斯堡家族几乎已经控制了整个意大利北部,只有以都灵为中心的皮埃蒙特王国除外(就是以前欧根亲王的萨伏伊公国),而拿破仑这一次,在两年之内经过十几场战役常胜不败,一举让哈布斯堡帝国在意大利的数百年统治力归零,甚至进一步从意大利北进奥地利本土西部,逼迫奥地利签订城下之盟,第一次反法同盟彻底失败。
1796-1797年法国-奥地利战局的中心其实是在莱茵-多瑙河前线,但拿破仑在次要方向的北意大利战场大放异彩,以一己之力打赢了整场战争,奠定当代欧洲第一名将的美名。后来拿破仑领军远征埃及,趁着他孤悬海外的机会,奥地利和俄国、英国结成第二次反法同盟,全线反攻,夺回北意大利,在各个战场连败法军。拿破仑放弃埃及战局,悄悄潜回巴黎发动雾月十八日政变,改组政府,自任第一执政,随即率领法国大军团翻越阿尔卑斯山,奇袭意大利北部的奥军,马伦戈战役一战定乾坤,第二次反法同盟瓦解,奥地利跟法国签订《吕内维尔和约》,放弃了低地国家和北意大利跟亚得里亚海沿岸的地区。这次和平延续了四年,期间拿破仑由终身执政进位称帝。
1805年哈布斯堡帝国面临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打击。英国、俄国、奥地利等国组建第三次反法联盟。拿破仑在海战中受挫,于是挥师向东占领维也纳,随后在奥斯特里茨战役中决定性地击败了数量上占据优势的俄奥联军。这次战役有三位皇帝参战: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和奥地利皇帝弗兰西斯二世指挥联军,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指挥法军,所以史称“三帝会战”,欧洲历史上从没有任何一场战役比奥斯特里茨会战的“级别”更高。拿破仑经此一战已经不仅是当代的欧洲第一名将,而且跻身亚历山大、汉尼拔、凯撒这些古代名将之列,被后世称为世界军事史上的四大伟人之一。弗兰西斯二世皇帝跟拿破仑签订和约,退出第三次反法联盟。1806年他下达退位诏书,解散了延续千年的神圣罗马帝国。1804年拿破仑称法兰西帝国皇帝的同时,弗兰西斯二世皇帝相应地成立了奥地利帝国,所以在1804-1806年这两年时间里,欧洲同时有“神圣罗马帝国”和“奥地利帝国”两个称谓,弗兰西斯皇帝也同时有两个皇帝头衔。1806年他解散了神圣罗马帝国,而哈布斯堡皇室拥有的所有世袭领地,都包括在这个新的奥地利帝国当中,德意志神圣罗马皇帝弗兰西斯二世,也变成了奥地利皇帝弗兰西斯一世。而拿破仑继续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神圣罗马帝国解散的同一年,普鲁士俄国和英国组建第四次反法同盟,这次奥地利没有参与。而第四次反法同盟依然没有逃脱失败的命运。
以上一系列战役使得欧洲局势巨变,哈布斯堡皇室摆脱了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德意志帝国的负担,把所有的家族世袭领地组合到一顶奥地利帝国的新皇冠之下,是被迫向东方转身的开始,也未尝不是塞翁失马。而拿破仑战争初期那些著名的大战役,距今也不过两百年,绝大多数都保留了旧战场和纪念博物馆。
博物馆中保留着冷兵器时代各国的盔甲装备。
视觉中国供图
笔者曾开车专门寻访过拿破仑青年时期1796-1797年北意大利战局所涵盖的那些地方,以南北狭长的加尔达湖跟阿迪杰河为中心,还有奥军曾经死守待援的要塞城市曼图亚。可能是因为那次战局中各个战役的规模太小了,并没有古战场遗迹或者博物馆来纪念。但1800年马伦戈战役和1806年耶拿战役在今天都有纪念馆,笔者曾经专程造访过。马伦戈战场在意大利米兰以南,属于亚历山大里亚地区,博物馆只开放周六周日下午3点到7点,而且陈列的说明是意大利语,不是很容易参观。耶拿战场在德国东部,离开历史名城魏玛很近,坐落在古战场上,今天仍然是一片乡村田野中的一座村屋,叫做1806博物馆,除周一以外天天开放,陈列说明有英语和德语对照,除了公共交通不便和规模较小以外,倒没什么可以抱怨的。两座博物馆都收集了很多当时的兵器和遗物,还有足够多的地图和绘画来解释当年战役的进程。
笔者觉得最有兴味的一处战场纪念地,是最著名的奥斯特里茨战役。今天的奥斯特里茨早已改名叫做斯拉夫霍夫,是捷克南部中心城市布尔诺郊外的一个小镇,镇上每年夏天都有很多来参观古战场的游客,镇中心只有一条街,两三家旅馆,这里的宫殿是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前夕驻扎的总部,奥斯特里茨战役博物馆就在这里,里面有当时双方将领的肖像、旗帜、军服、武器等陈列品,还有详细讲解战役过程的图板。镇外是广阔的田野,当年古战场的地形大致还能看出来,尤其是战役的关键节点普拉钦高地现在还在,顶上耸立的奥斯特里茨战役纪念碑。
普拉钦高地是整个战场的制高点,也是战役的关键所在。法军先到达战场,拿破仑在战前主动撤出高地,让给联军。在战役进行期间,俄奥两位皇帝强令高地上的库图佐夫撤下来,带兵增援前线,拿破仑下令法军突击占领高地,一举截断了联军整个战线。然后在高地架起大炮猛轰冰湖,通过冰面撤退的俄奥联军沉入湖底。当年的冰湖早已干涸,照片上,高地下面红屋頂村庄背后的大片田野,就是当年的冰湖。1805年法军炮兵阵地在笔者拍照站的地方,轰击目标就是照片上的冰湖湖面。
奥地利皇室在法军占领整个德意志和东欧的形势下并没有气馁,秘密地再次整军经武,这次他们指望不上俄罗斯和普鲁士的加盟,但拿破仑从1807年底起陷入西班牙半岛的游击战难以脱身,英国走上前台,派出小规模陆军在西班牙和葡萄牙跟拿破仑周旋,同时以金钱资助哈布斯堡重整军备的活动,1809年英奥组建第五次反法联盟。这一次,哈布斯堡皇帝总算拥有了自己的杰出将领,那就是卡尔大公,当时奥地利帝国皇帝弗兰西斯一世的亲弟弟,他是第一位能在战场上打败拿破仑的联军将领。
1809年拿破仑指挥法军主力直扑维也纳,经过5次血战节节胜利,占领了帝国首都,之后法军主力离开维也纳追击奥军主力的时候,却被卡尔大公在多瑙河对岸半渡而击,杀了个回马枪,以8万奥军主力进攻刚刚过河的3万法军前锋,这就是阿斯佩恩-艾斯林战役,这是拿破仑第一次在战场上失败,麾下勇将拉纳元帅阵亡,这是第一位战死沙场的拿破仑的元帅,法军退回多瑙河中央的洛鲍岛另寻渡河良机。但奥军在阿斯佩恩战役的胜利只是昙花一现,拿破仑在洛鲍岛上经过一个半月的准备,再次渡河发起攻击,这次卡尔大公主动后退,让法军过河背水列阵,摆开加强两翼的阵势意图一举包围,陷拿破仑于绝地,但拿破仑将计就计,集中兵力中央突破,把卡尔大公张开的网兜底撑破了,这就是瓦格拉姆战役。结果奥地利再次大败之下退出了第五次反法同盟,第二年弗兰西斯皇帝被迫将公主玛利亚-路易莎嫁给刚刚离婚的拿破仑。
文艺复兴时期绘制的16世纪大炮手稿。14世纪上半叶, 欧洲开始制造出发射石弹的火炮。到了16世纪中叶,欧洲出现了口径较小的青铜长管炮和熟铁锻成的长管炮,代替了以前的臼炮。还采用了前车,便于快速行动和通过起伏地。
今天的阿斯佩恩早已是维也纳城区的一部分,周围的地理环境有了很大改变,再没有大片战场可供辨认。笔者曾在维也纳住过几个月的时间,住宅小区出口的拐弯角,就是这次战役的巨型纪念碑“阿斯佩恩之狮”。
纪念碑背后的街角上有个小教堂,平时没有人,教堂侧面有座小花园,花园里的一栋石头小房子现在是阿斯佩恩战役博物馆,叫做1809博物馆,也不收费,笔者下午散步的时候路过这里,经常喜欢进去看看里面陈列的旧兵器和旗帜。拿破仑驻兵的洛鲍岛在19世纪后半期整治河道的工程之后,已经跟北岸连为一体不再是岛屿了,这里现在遍布森林,周末骑自行车沿着林中小道骑行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有氧锻炼。坐维也纳近郊的短途火车十几公里就到了瓦格拉姆镇,一出火车站右手边就是瓦格拉姆战役博物馆,这里的规模比阿斯佩恩博物馆大一些,两座博物馆的陈列都是只有德语解说,没有英语。这是阿斯佩恩1809博物馆墓地里的指路牌,牌子上的画很有名,原作在维也纳的军事历史博物馆里,刻画卡尔大公在战况最危急的时候亲自举起军旗,领导奥军士兵冲锋的场景。
在今天的霍夫堡皇宫新宫门前的英雄广场上,只有两尊伟大统帅的骑像遥遥相对,背对新宫面向广场的一尊是欧根亲王,而面向广场的就是卡尔大公了,而且这座像的姿态就是按照油画上的形象,卡尔大公举起战旗,召唤身后的士兵跟着自己冲锋。
回到阿斯佩恩战场的狮子纪念碑,奥地利人也为阵亡的法国元帅拉纳做了一座黑色大理石的纪念碑,就在1809博物馆门前。其实拉纳元帅阵亡的地点在附近的艾斯林村,并不在这座教堂。因为拉纳是第一个阵亡的拿破仑元帅,当时还是拿破仑帝国最鼎盛的时候,所以他身后备极哀荣,拉纳的墓在法国巴黎的万神殿,跟雨果、巴尔扎克、伏尔泰这些法国历史上的伟人同列。其他拿破仑的元帅死后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包括缪拉、马塞纳、达武这几位地位比他高、战功和资历比他大的元帅,也只不过是葬在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笔者曾经专程去万神殿和拉雪兹神甫公墓探访过拿破仑的元帅们散布在各处的最后的长眠之地。
而拿破仑本人的墓,众所周知在巴黎残废军人院黄金拱顶正下方,墓旁拱卫着他的两个兄弟,和法国军事历史上最杰出的几位大元帅的墓,比如路易十四前期的蒂雷纳和军事工程大师沃邦元帅,一次大战末期的联军总司令福煦元帅等人。这里还陈列着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里穿戴的半圆形帽子和灰色长大衣。巴黎残废军人院同时也是法国国家军事博物馆,对法国军事历史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在这里看到很多古代名人的遗物和珍贵文物。
瓦格拉姆战役以后,弗兰西斯皇帝嫉妒卡尔大公的名望,担心他对皇位构成威胁,于是这位奥地利最能干的将领就完全处于退休状态,再也没有执掌兵权。1812年拿破仑远征俄国惨败而归,列强组建第六次反法同盟,1813年爆发了双方总共50万军队参加的当时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莱比锡战役,史称“民族会战”,拿破仑败绩,1814年在巴黎的枫丹白露宫第一次退位,被流放爱尔巴岛。但他在1815年返回法国重登皇位,不久在滑铁卢战役中被击败,永远离开了法国政坛。
今天在滑铁卢和莱比锡战场都有巨型纪念碑,滑铁卢还是笔者造访过的第一处拿破仑战争的纪念地,但那次战役的主角是英国和普鲁士,没有奥地利什么事,在此不再赘述。莱比锡郊外的民族会战纪念碑是一座20世纪初现代主义风格的混凝土建筑,在1913年战役百周年纪念的时候落成,顶端有观景平台,内部的纪念堂呈圆形,上覆大圆顶,周边矗立着高达12米的巨型持盾武士像。笔者并不喜欢这座纪念碑过度追求宏伟的僵硬冰冷建筑风格和雕塑风格,觉得阿斯佩恩之狮雕塑的美感远超这座民族之战纪念碑。
拿破仑从俄国败归到第一次退位之间的第六次反法同盟战争中,奥地利帝国虽是后来者,但出兵最多,所以联军总司令由奥地利的施瓦岑贝格亲王出任。作为最终战胜拿破仑的总司令,施瓦岑贝格亲王也少不了他应得的一份光彩。在今天的维也纳旧城环城大道上就有施瓦岑贝格广场,离开欧根亲王的美景宫入口很近,广场上矗立着施瓦岑贝格亲王的骑像。在维也纳的军事历史博物馆,卡尔亲王和施瓦岑贝格亲王两人的立像,在一楼的历代统帅雕像林中占据突出的位置。
施瓦岑贝格家族在捷克和德意志境內有无数产业,今天捷克南部著名的旅游胜地Cesky Krumrov小镇,就是他家当年的封地之一,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才被没收,现在是联合国世界遗产。这个家族流传至今,第12世施瓦岑贝格亲王在2010年前后出任捷克外交部长数年之久。
拿破仑战争结束之后,为了平衡各国的威胁,在维也纳和会期间,奥地利首相梅特涅力主温和地对待战败的法国,让波旁王朝复辟的法国仍然保持列强地位。维也纳和会建立起的欧洲势力均衡,使欧洲在以后三十年保持和平,之后虽然有1848年欧洲革命和几次王朝战争,但蔓延全欧洲的大战直到一百年以后的一次大战才重新爆发。欧洲的稳定同时也意味着,奥地利帝国被迫放弃了在中欧地区和德意志联邦内部扩张的任何野心,它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巩固东欧和中欧多民族国家的内部统治,并在巴尔干半岛和土耳其、俄国争夺领土方面。是拿破仑战争导致了哈布斯堡帝国双头鹰这次历史性的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