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沙与尘的产物,天生已经够奇妙。
——W.B.Honey
玻璃啊玻璃
根据英国剑桥人类学学者艾论·麦克法兰(Mac Farlane)等人的研究,玻璃最初出现于古埃及和美索不达利亚地区。其生产的早期历史,至少可以追溯至公元前三千年至两千间。如果把陶器上的釉也算作一种准玻璃物质的话,那玻璃的历史还可以再向前推四、五千年。古罗马史学家普林尼(Plinius)则记载说,玻璃为腓尼基商人所发现:他们偶然将灶台上的硝石与海沙混合熔烧之后,出现了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澄明液体,这些液体冷却后则成了最初的玻璃。至公元前十五世纪前后,尼罗河畔的埃及工匠制造出了迷人的玻璃容器。大约在公元前七世纪前后,亚述时代的石版上镌刻了人类第一本描述玻璃制造的要则。两千年前后,中东叙利亚人发明了影响深远的玻璃吹制技术,这种技术迄今仍在发挥重要作用。到了公元十三世纪,意大利的威尼斯,已然成为世界玻璃制造的核心地。伴随着工业革命的脚步,大量的玻璃仪器、器皿及建筑装饰材料,纷纷登上生活的舞台。从此,我们再也离不开玻璃。玻璃这种人造物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影响着我们的衣食住行,甚至影响着我们的灵魂和梦想。
中国的玻璃史相对要晚得多,大约出现于春秋战国时代。中国古代的玻璃和琉璃密不可分,早在《尚书·禹贡》中,就出现了“璆琳”(琉璃)。麦克法兰认为中国的玻璃技术,可能受到来自埃及和西亚文明的影响。这个说法,从中国的一些文献记载来看,是有一定道理的。李时珍《本草纲目》载:玻璃,本作颇黎。颇黎国名也。其莹如水,其坚如玉,故名水玉。《新唐书》中《吐火罗传》上面记载:吐火罗国居葱岭西,乌浒河之南,古大夏地,北有颇黎山。又《太平御览》引相传为东方朔所作之《十洲记》载:昆仑山上有红碧颇黎宫,名七宝堂。这儿的昆仑山主要指帕米尔高原一带,也就是葱岭,是丝绸之路凿通之后,中西文化交通的要津。事实上,中国大量精美的玻璃制品,正是出于汉代。唐代的玻璃技术已相当成熟并且深入到了普通人生活之中,所以诗人李白就为自己第二个儿子李天然取了个颇黎的小名儿,它可能是李白心中月亮的另一种影像。诗人就是诗人,在儿女的身上也寄托着对于透明世界的无限深情与向往(李白的大儿子李伯禽小名明月奴)。
玻璃是迄今為止人类所生产的最为奇妙的物质形态之一。麦克法兰指出,化学家发现玻璃抗拒着人们对它的物质分类:它既非名副其实的固体,又非货真价实的液体,而经常被描述为“物质的第四形态”。上世纪六十年代,雷蒙德麦·克格拉思(Raymond McGrath)和弗洛斯特(A.C.Frost)向我们勾勒了玻璃的神秘属性:它可以呈现任何颜色,而且,虽然不具备普通字面意义的所谓肌理,它可以接受任何一种外表处理。在光和形的感应方面,它简直无与伦比。它能够承受极端的抛光处理和精雕细凿,它又洁净,又耐久,又坚实,还可以几乎不知不觉地从透明过渡到半透明再到不透明,从完美的反射过渡到漫射再到毫无光泽的表面。事实上,简直没有它不能呈现的外表特点。然而同时,它又具备高度个性化的本质,不论我们如何处理它,不论我们把何种外表强加于它,它仍旧保持着它那明白无误的“玻璃性”。不论它是被浮饰、雕刻、磨沙、喷镀制镜、压印我们选择的任何图案、铸造、吹制,还是加膜等等,它似乎没有一个承受极限,施于它的不同处理方式排列组合起来也似乎没有极限。
玻璃啊玻璃!这种物质实在是太吊诡了,人类有了玻璃,几乎可以扮演神的角色:我们可以制造梦、制造虚无,制造一切想制造的东西。不仅如此,这种近乎于无所不能的变化品质,还让我们多了一双观察世界、洞悉宇宙与心灵的眼睛:从天文望远镜到显微镜,玻璃以一种巫术般的力量,清澈、明亮和纯粹的力量,如此完美地渗透着我们的生活、生命和未来。
玻璃入诗
中国古代诗人中,酷爱玻璃者,李白之外当数李贺。钱钟书《谈艺录》说:长吉赋物,使之坚,使之锐,又好用曲喻,乃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的确,李贺对于光影意象十分偏爱。著名者如《秦王饮酒》:羲和敲日玻璃声——由太阳而推及玻璃,由羲和而推及敲日,由敲击而听出玻璃的清越之声。
玻璃大量进入诗人的视野,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都是在近现代才出现的。随着玻璃不断嵌入人们的生活,玻璃成为一道夺目的诗意景观。十九世纪未至二十世纪初,相当一部分诗人写下了玻璃诗篇,其中较著名有: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阿尔托(Antonin Artaud)的《声音玻璃》、美国诗人霍华德·奈莫洛夫(Howard Nemerov)的《防雨窗》、俄罗斯白银诗人波普拉夫斯基的《空旷的屋子充满了玻璃》及吉皮乌斯的《玻璃幕》、美国诗人默温(Merwin)的《玻璃》等。其中印象深刻者当数阿尔托之《声音玻璃》:“声音玻璃里星体旋转,/杯中煮着头,/充满粗鄙的天空/吞吃星体的赤裸。//一种激烈而怪异的奶/在苍穹深处挤动;/一只蜗牛爬高并打扰/云朵们的安静。//极乐和狂想,整个天空/扔给我们一团/诲淫的翅膀湍急粗野的/旋风,像一朵云。”
中国现代诗人中,较早写及玻璃者,卞之琳的《入梦》算其中较著名的一首:“设想你自己在小病中/(在秋天的下午)/望着玻璃窗片上/灰灰的天与疏疏的树影,/枕着一个远去了的人/留下的旧枕,/想着枕上依稀认得清的/淡淡的湖山。”在当代诗人中,南方诗人似乎对玻璃情有独钟,印象深刻的是浙江诗人梁晓明那首大约写于1989年《玻璃》:“我把手掌放在玻璃的边刃上/我按下手掌/我把我的手掌顺着这条破边刃/深深往前推/刺骨锥心的疼痛。我咬紧牙关/血,鲜红鲜红的血流下来/顺着破玻璃的边刃/我一直往前推我的手掌/我看着我的手掌在玻璃边刃上/缓缓不停地向前进/手掌的肉分开了/白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纯洁开始展开”。这是一首我个人认为写得很狠的诗,每读一行,我的手掌就会颤抖,发热,出汗,剧痛,不停摩挲,想摆脱某种可怕事物的到来——对应了梁晓明的诗学主张:“我希望找到的每一句诗、每一个字都是从艰难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一串血、一滴泪、一段梦想,叹息和惊醒,它必然充满沉思、向往、深入人心和现实存在的反映。”梁晓明为诗歌中的玻璃赋予了惊人的破坏和解构力。此外,上海的王寅和陈东东在诗中也多次写及玻璃。比如陈东东在《月全食》诗中就有这样的句子:“玻璃残留耀眼的反光/玻璃复述另一些幻景/字句从他的铃声里掉出/那邮差不知道/一段私情将会在第几封来信中了结/他经过开始上门板的绸布店/散发胖女人辛酸的水果铺/来到了领口低浅的爱神发廊/他紧捏自行车刹把的一瞬/感到有群星自血液涌现。”
割玻璃的人
1987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并无特别之处。但是在谈论中国当代诗歌史,尤其是谈论玻璃与诗歌的微妙关系时,却显得颇为耀眼:这一年的六月,向以鲜在一张废弃的牛皮纸信封背面写下了《割玻璃的人》;大约三个月后,欧阳江河写出了《玻璃工厂》。《割玻璃的人》于次年(1988年)摘得《诗歌报》首届中国探索诗大赛特等奖——这首诗因此而成为整个八十年代的代表性诗作。巧合的是,两位诗人都来自成都,并且,这两首诗作,都成为了两位诗人早期最为重要的作品。向以鲜的《割玻璃的人》,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和梁晓明的《玻璃》应该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三首最著名的写玻璃的诗篇,并且都诞生于南方。我一直认为诗歌具有某种天然的南方属性,也就是《吕氏春秋》或《文心雕龙》所说的“南音”。
玻璃对于欧阳江河来说,是如此的重要,以致于有学者认为,玻璃就是欧阳江河诗意的整体象征。实际上,诗人自身也无法摆脱玻璃的笼罩:他的一本诗集就叫《透过词语的玻璃》(改革出版社1997年出版)。批评者一行在《暧昧时代的动物晚餐》一文指出:“玻璃”这个词可以看成欧阳江河的作品的关键隐喻:欧阳江河的作品大多具备玻璃那样一种晶体状的形式,它不像水是无形的、可流动的,而是一种凝聚和结晶,这样一种非流动性在他的后期作品中尤其明显。的确,欧阳江河的诗歌中,时刻闪烁出一种玻璃般的形而上光泽。有很多诗人,一开始写作,就达到了很高的高度。这种“早熟”的现象,在欧阳江河的定作中,体现得颇为强烈。我们如果通读欧阳的诗作,从早期到新近的作品,虽然气象万千,变化莫测,但始终都隐现着这座玻璃工厂的、带有某种后工业文化批判的、介乎政治与艺术之间的隐喻色彩。仅就诗歌艺术本身而言,欧阳江河的诗歌生涯,从未摆脱这座神秘工厂的辐射。
如果说梁晓明的《玻璃》是让一块破玻璃本身成为破坏工具的话,那么向以鲜的《割玻璃的人》则是将玻璃作为切割对象,切割的工具则是一把“钻石刀”。和欧阳江河将玻离的生产过程进行玄学呈现的角度不同,向以鲜指向另外一种视域:细致、尖锐又节制的生命体验。如果说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代表着对后工业时代的反省与透视;向以鲜的诗中,割玻璃这个动作,以及割玻璃的人,则具有一种刺入指尖的存在之惑与疼痛感。诗人西渡《诗:三人行》序言中认为:手拿钻石刀的割玻璃人无疑是诗人的自我形象。割玻璃不仅需要锐利的工具,更需要全神贯注的精神,坚定的手腕,高超的技艺。这和诗人的工作非常类似。实际上,以疼痛为词汇,以血给虚无带来意义的诗人就是一个以存在为对象的割玻璃工人。诗人的工作正是从广阔的存在——“汹涌的海洋”、“所有的目光、植物”、“天空”——萃取一小片晶莹剔透的玻璃,天空和海洋的结晶。更多的时候,诗人的这一萃取工作是以自己为对象,他是在自己的血中提炼,切割,加工。这时候,他既是割玻璃的人,又是钻石刀,又是玻璃:“你是极端忠诚的人/几何的尖端常常针对你/准确的边缘很蓝/你感到一阵阵柔情四起”。诗中,诗人的工作和割玻璃的工作互相隐喻,对两者的刻画交错进行,以至不分彼此。割玻璃的工艺,“纯粹、尖锐、节制”,诗人的工作也就是如此了——而又那么贴切地道出了向以鲜诗歌的品质。
玻璃的本质是追求透明感,是在隔与不隔之间找到恰如其份的表达方式。如此说来,最好的,最神秘的玻璃是没有影子的。宋代诗人杨万里曾见:梅花数枝,篸两小瓷瓶。雪寒一夜,二瓶冻裂,剥出二水精瓶,梅花在焉,盖冰结而为此也。这儿用来比喻的“水精瓶”实际就是一种玻璃瓶之类的透明物质,有多透明:“何人双赠水精瓶,梅花数枝瓶底生。瘦枝尚带折痕在,隔瓶照见透骨明。”如此透明之物,当然是没有影子了。
这不是说人们热爱玻琉热爱透明,就不热爱不透明或不热爱影子了。恰恰相反,透明与影子在人们的内心深处,翻卷着同样深不可测的海洋。人们热爱透明,人们同样热爱影子。为此,人们还发明了测量影子的工具。
圭臬与圭表
“作为沙与尘的产物,天生已经够奇妙。”这本是说玻璃的,但好像也在说影子。
“圭臬”本为先民观测时空之二物,最初是分开的,其历史至少可以上溯至距今八千年前。圭与臬的用途不同:“圭”是测量日影的度尺,横向陈置在水平的地面上;“臬”是垂直竖立于地面的木杆或木桩,以投射太阳的影子。圭与臬之间,正好构成一种直角关系。有了圭与臬,人类就可以知道活在世上的具体时间和位置了。圭臬是我们的祖先最初了解时间和空间的朴素工具,也是最原始的天文学器具。南朝梁人陆倕在《石阙铭》中由衷地赞美道:“陈圭置臬,瞻星揆地。”
雖然以圭臬来测量日影校方位定四时的行为,是十分古老的天文活动,但是作为一个相对稳定的词组“圭臬”出现于典籍中,则是比较晚近的事情。唐代诗人杜甫的《八哀诗》(哀王思礼﹑李光弼﹑严武﹑汝阳王李琎﹑李邕﹑苏源明﹑郑虔﹑张九龄)中,使用了“圭臬”一词——《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杜甫的故友郑虔(趋庭)是当时著名的诗人和博学者,杜甫赞颂道:
圭臬星经奥
虫篆丹青广
上句言郑虔精通天文地理,下句言郑虔长于书画。我不知道杜甫是不是第一个将“圭”“臬”二字结合在一起的人,但至少是较早的,且最为著名的一例。
如果自文字史或考古史来看,“圭臬”一词,以其出现的先后顺序,称之为“臬圭”似乎更加合适一些。“圭”字不见于甲骨文,金文中始见,《说文》的解释是:“圭,瑞玉也。上圆下方,以封诸候,从重土。”圭的出现,源于人类的生殖崇拜,实为男性性器之象征,因此,“圭”应该是重“士”而非从“土”。从出土的实物来看,许慎所说的“上圆下方”亦不太准确:标准的圭形,应是上尖下方。王候将相执圭以朝聘或祭祀,实际上亦暗含以性为核心的权力象征。但“圭臬”之“圭”,已由礼器而变为一种测量工具。
“圭臬”又称为“圭表”。圭表的说法更接近于计时工具的本意,西汉蜀人王褒在《漏刻铭》就有“圭表”之名:“忽微以测,积空成数。圭表弗差,光阴斯赴。”从人们测量日影的天文活动,“圭臬”引申出很多相关的词义,其中最重要的词义是标准或准则。由此一意义出发,还延伸到司法行为或机构。比如,元代肃政廉访司或明清时期的提刑按察司就称为臬司。其实,早在《尚书·康诰》中,就有了类似的说法:“外事,汝陈时臬,司师兹殷罚有伦。”孔颖达解释:“言外土诸侯奉王事,汝当布陈是法,司牧其众及此殷家刑罚有伦理者兼用之。”
根据考古发现,目前所能看见的最早圭臬实物出现于山西襄汾陶寺遗址,那儿曾出土过两套分开的夏朝或更早时代的圭臬,给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只高达两米多的髹红漆杆,虽然经过数千年的埋没和沧桑,仍然闪烁着耀眼的光泽。随着人们对时空认知的不断拓展,分禽的具有相当随意性的圭臬开始被整合为一体,材料也从木石变成青铜铸造。将圭臬做成整体的青铜仪器,可以陈设于户外更为广阔的地方,人们由此可以做出更为精确的天文测量。至迟在战国或西汉初年,就已经出现了这样的整体青铜圭臬装置。江苏仪征的一座东汉墓中,就曾出土过一件连体圭臬明器,即一实物佐证。日晷(规)实际上也是一种圭表形制,通过对影子的测量与观察了解时间与季节的变化,我们在里尔克的《秋日》中看见过——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我自己在《闹钟散》中也写到过——
天气放晴时,母亲也会在正午
将闹钟置于走廊前
依照青瓦及槐树的晷影
去校正时针和分针的位置
要么向前拨,要么向后拉
骨头、身体或石碑
圭臬的出现和发展,均与影子息息相关。
人类的一切文明之开端,均离不开对于身体的探索。对于影子的发现、好奇、迷恋或恐惧,亦肇始于人类的身影。这种情形,在婴孩的身上,仍然可以时时见到。
毫无疑问,最早的臬或槷,一定是人的身体,我甚至怀疑就是男人的阳具。想象一下,尚处于蛮荒中的雄性,躺在大地之上,还有什么比观察自己直立的生殖器,在阳光中变化着角度与阴影更为有趣和神秘的呢!为什么叫阳具,不仅仅缘于阴阳观念,亦缘于阳光下夺目的代表着生命力量的性自身。
但是,毕竟阳具还是不足以测量浩淼的时空和季节的变幻。
于是,人们的注意力移往直立的身体。人的身影,一定是先人最热爱的影子之一。人的身体,也一定是最先具有测量意味的臬或槷、表。之后出现的木质、石质或铜质圭臬,都是对于身体的模仿和延伸。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那部古老的天文学及数学著作《周髀算经》了:
“周髀长八尺,髀者,股也。髀者,表也。”
什么是髀?髀就是人的大腿股骨。人体中那么多结构,为何单单要把“髀”提出来?难道是用股骨来测量日影吗?未尝没有这种可能性,如果一个躺在阳光灿烂的土地上,屈起大腿,当然可以通过观测大腿的阴影来进行时空的测量。不过,更大的可能性是:“周髀”之称,乃是古人以重要局部来指称全面的一种表述方法——因为髀是作为站立身体的最重要的支撑部分。根据冯时的推断:由于先民测影历史的悠久,这种以髀股作为臬表的创造,至迟在公元前第四千纪的中叶就已完成。
“周髀”之“髀”与“碑铭”之“碑”也是有关联的。“髀”与“碑”属于六书中典型的形声字,但是,中国文字之奇妙恰恰在于,很多形声字,其声符也具辅助表意功能。同一表音系统的文字,往往在词义上也具有相近或相通的地方。因此,“碑”与“髀”之间,虽然一为人体之重要骨骼,一为来自大自然的石头,其神秘的内在联系则在于,“碑”是“髀”的延伸,并且都曾扮演过测量影子的角色。碑,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碑,竖石也。最初的碑,是指竖立的石头。但是,并不是所有竖立的石头都可以称之为碑,早期人们把竖立于宫门前的石头(以测日影)、竖立于宗庙庭院内的石头(以拴牲畜)、竖立于墓室前的石头(由墓室四角竖立的便于落棺的木柱演变而来)才称为碑。
即使天文测量学已经发展到相当发达的后世,用以测影的圭臬(表),其高度仍然多以八尺为界。人们为什么会确定这个八尺的高度?《礼记·王制》:“古者,以周尺八尺为步;今以周 尺六尺四寸为步。”一周尺,约相当于现在23厘米,八周尺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180厘米左右——这正是男人理想的高度。
用身体丈量万物,甚至用身体丈量无穷的宇宙和时间,这是何等超凡入圣的想象力!
人类如此渺小,又是如此伟大!
影子之歌
一部圭臬的历史,或一部早期天文观测史,就是一部关于影子的测量史。
影子,确是令无数人着迷、困惑之物。不僅天文学家、数学家沉迷于影子中,哲学家和诗人同样被影子所覆盖。在中国文化中,最早关注影子的哲学家是庄子。他在《庄子·齐物论》中,曾设想过一场奇妙的对话:
罔两问景(影)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这场影子与影子中的影子(罔两)之间的对话,我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首关于影子的哲学之诗。在这段神秘对话中,庄子暗示了多重复杂的依存、转化、呈现和消亡的关系:罔两(影子中的影子)——景(影)——有待(蛇蚹蜩翼)——所以然——所以不然。
这个世界,谁也不是谁的主宰,但是,谁也离不了谁。
是的,圭臬的起源,离不开人类对于影子的探索,更离不开人类对于影子的迷恋。极端的影子迷恋,就是爱上自己的影子,影恋现象广泛存在于东西方文化之中。西方称影恋为水仙情结,源于希腊神话中水仙花那西瑟斯(Narcissus)的传说。水仙情结的中国版本,则是由一个只活了十八岁的明代万历女子冯小青来演绎的。潘光旦为此撰有《冯小青:一件影恋之研究》:冯小青于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出生于扬州,自幼随母学习,性好书,出语敏捷,诗琴书画精妙,秀丽可人。十三岁时嫁与杭州冯生为小妾。冯生之妻善妒,小青虽曲意逢迎,仍被赶至孤山别室,不得轻易与冯生见面。小青独处时,常常临池自照,和水中的倒影对话,神情甚是凄婉。遇女仆偷窥,立即停止。后杨夫人常来和小青一起下棋、读书、吟诗、作画,遂成挚友。杨夫人同情小青之遇,欲助小青。但小青婉言相拒,称梦中手折一花,随风片片落水,可知婚姻已如花落流水,若生他念,徒供群口描画。后来杨夫人随夫异地赴任,小青从此更加孤独,不久染病。对送来的药汤,小青疑冯妻下毒,掷药于床侧不饮,几乎粒米不沾,惟饮梨汁少许。其病虽然日逾严重,但却深爱自己,依然明妆靓服,从不蓬垢卧床。忽一日,小青命女仆传语冯生,要他请一良师为己画像。图成,小青将自画像供于榻前,以名香、梨汁祭奠,并默语:小青,小青,画中人难道与你有缘分?言毕抚案饮泣,一恸而绝,时年十八岁。多么凄艳的影子,多么美丽又绝望的影子。
无论你喜不喜欢,影子是我们一生的伴侣,如影随形,形影相吊。
所以,英国诗人罗伯·特史蒂文森(Robert Stevenson )在《我的影子》中,会这样歌唱着影子,那是阳光中的影子:“我有个小小的影子,进进出出跟着我,/我可不大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用场。/他呀,从头到脚都非常非常地像我;/我跳上床去,倒看见他比我先蹦上床。”美国诗人谢尔· 希尔弗斯坦(Sheldon Alan Silverstein)的《倒影》(叶硕译),水中的影子,则表达了对于影子的另外一种认识。确实如此,在肉体与影子之间,有时候,我们很难说,谁更真实:“每当我看到水中/那个家伙头朝下,/就忍不住冲他笑哈哈,/但我本不该笑话他。/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小镇,/稳稳站着的是他/而我才是大头朝下。”
遥远的人们,仅仅用简朴的树木、石头或青铜制作的圭臬,通过测量太阳及星斗的影子,就足以把握时间,把握存在的全部秘密。这秘密,也包括透明的玻璃般的秘密。
作者简介
向以鲜,1963年生,四川万源人,现居成都,诗人,四川大学教授。曾获第三届李白杯诗歌奖、世界华语诗歌大会一等奖、《成都商报》中国年度诗人奖、首届杨万里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