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编辑部
时间:2018年9月26日、9月27日
地点:绍兴咸亨酒店·树人堂
主办:《人民文学》、《南方文坛》、绍兴市委宣传部、绍兴市文联
主持人:金一波、徐坤、徐则臣
与会者:施战军、邱华栋、张燕玲、曹启文、徐坤、徐则臣、何俊杰、金一波、曾攀、马小淘、李唐、庞羽、宋阿曼、王苏辛、郑在欢、小托夫、王姝蕲、江汀、傅小平、李壮、徐勇、李伟长、金燕馨、李兰玉、梁豪、肖江虹、张楚、吴玄、丛治辰
金一波绍兴文联主席各位领导、各位作家、批评家朋友、媒体的朋友们,大家好。在这个丹桂飘香、秋风送爽的美好季节里,今天下午由人民文学杂志社、南方文坛杂志社、中共绍兴市委宣传部、绍兴市文联联合主办的“2018绍兴文学周第五届青年作家、批评家主题峰会”在这里开幕了。首先向大家介绍我们主席台上的嘉宾(略)。首先有请张燕玲女士介绍出席本次峰会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作家、批评家。
张蒸玲南方文坛主编:很高兴借绍兴的宝地欢迎各位前来参加我们的峰会(介绍与会者,略)。
何俊杰中共绍兴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绍兴市文联党组书记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作家、各位批评家,还有我们新闻界的朋友们。其实我们见面都非常亲切,因为很多也都是老朋友,这个峰会落户绍兴多年,我们一直在坚守。首先要感谢《人民文学》和《南方文坛》,以及我们浙江省作协的领导和专家们,因为你们的鼎力支持,因为你们的关心、厚爱,也使得我们第五届青年作家、批评家主题峰会如期在绍兴举行,也为我们首次启动了2018绍兴文学周谱写了浓重的篇章。我想趁这个机会,从三个方面给大家做—个报告,便于大家在此期间,在绍兴生活、体验、感受、交流做一些帮助。
第一,我想讲一下关于鲁迅。鲁迅作为一个民族的坐标,从鲁迅身上我们可以追溯到中华文化的源头活水,我们可以体会他心中的热爱和无法抑制的坚守和创新。第二,我想讲一下关于文脉。绍兴这座城市其实大家都了解,历史文化名城,从春秋,从远古大禹到唐宋元明清下来,跟绍兴相关的中国的事情何其之多,这里面去写的话我相信经济价值、社会价值、传播力,以及影响力毫无疑问是非常大的。第三,绍兴是介于杭州和宁波之间,我们离杭州一个小时,离宁波一个小时,在两座大城市之间,我们绍兴唯独彰显自己的文化特色才能立足于不败之地。用文化来引领提供经济社会发展的发展,而不是靠工业或其他,所以我们提出了“城市文化体系”:首先,物质文化建设方面,我们要培育良好的城市风貌;其次,制度文化建设方面,培养良好的城市品格,绍兴的城市是要有自己的个性化,要有自己品格的,包括文明程度,等等;最后,工业文化的建设要形成良好的城市精神。这种城市精神,当然是从传统文化中我们可以汲取大量的影响,从革命文化中我们也有一些东西,比如总理,包括鲁迅的精神,包括秋瑾,包括最古老的像越王的胆剑精神,等等,城市的精神化为我们现在经济发展的动力。
最后祝各位在绍兴期间一切顺利,一切愉快。在绍兴期间喝点黄酒,感受一下真正的绍兴。也希望大家到绍兴的一些景区景点多看看,将来有可能写人你们的作品中,我们非常乐意。
曹启文浙江省作协副巡视员、党组副书记近年来施战军主编率领的文学团队多次到浙江给我们指导工作,跟我们合作开展文学活动。还有华栋院长,对我们青年作家的培养给予了很大的关照,而且我们浙江作协跟鲁迅文学院合作办班,举行了两次也非常成功。张燕玲主编也不辞辛劳到杭州来担任郁达夫小说奖的评委,徐则臣副主编也非常认真,对我们浙江的文协和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给予了很多的帮助和支持。这次峰会时间选择也很有意义,今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不久前,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发表了重要讲话,对文艺工作提出了新的要求。9月21号,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刚刚闭幕,所以我们这次峰会的主题是“新时代、新青年、新写作”,这是全国青创会的延续,也是全国青创会精神的推进会。我们这个也是全国青年作家,除了创作还有批评。所以“新时代、新青年、新写作”是当代中国青年作家不能回避、也不可回避的一个重大命题。围绕这个命题,全国青年作家,评论家,以及我们绍兴本土的青年作家结合创作实践,开展交流、研讨和对话,有助于我们的思考,也有助于我们的创作。希望这次峰会上,我们浙江绍兴的青年作家珍惜难得的机会,多向我们的老师,我们的名家请教、交流。也恳请各位老师、青年作家、评论家多指点,多把脉,为浙江青年作家及其创作更上一个台阶提供宝贵经验,为绍兴打造文学之城提供意见建议。报纸上提到,浙江的青年作家群的水只有七八十度,我们希望这次的会议,老师、名家们给我们多添几把火,把文学之水烧得沸腾起来,再一次感谢大家,也预祝活动圆满成功。
邱华栋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在这个会上,我就想起来咱们这个会有一个来历,21世纪初,真正的创始人是张燕玲和李敬泽,有一个全国青年作家和批评家的论坛,论坛搞了好几届,当时施战军主编作为青年批评家也就三十出头,我作为一个作家也是三十出头,参加过好几次论坛,后来改成峰会了,在绍兴做了四届,一晃十几年过了,一波波作家、批评家聚在一起,这样一个延续性的过程特别有意思。第二,我觉得一代作家也有同时代成长的批评家,我觉得我们峰会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我们把作家和批评家放在一起了,形成一代人共同成长的对话的环境,这是非常难得的,也是特别了不起。江山代有才人出,真是这样的,一波波就这么成长起来了。像庞羽的爸爸,2004年的时候我们还一起读书,我跟他爸在鲁院后面的臭水沟边一起散步,搭着肩膀。王姝蕲也是在腾讯干了很多年,做了很多报道。我们崔君刚刚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人职到鲁迅文学院,一路过关斩将,第一名考进来的。江汀也很有意思,是一个编辑、诗人和作家。王苏辛是一个特別好的编辑,他做的那些书我们都很惊艳。觉得一个作家书写得那么好,还能做成书,公益要求也很多,还要考虑到市场,还要考虑到推广,其他几位我就不一一说了。一代新作家出来,大家形成一个对话的关系,在我们绍兴这样一个文学之城,在我们绍兴这样一个作家之城,因为这个地方有鲁迅,极具象征性,极具文学符号的价值。我相信在这几天时间里大家一定会营造出一种面向更加未来的文学可能性的气氛,大家互相鼓劲,写出你自己满意的杰作。青年作家最重要的是要不断挑战难度,因为我们这样的中老年作家也在不断挑战自我,咱们还得一块写作,共同前进。也祝愿大家在绍兴这样的文学之城、作家之城能够留下你们人生中特别美好的回忆。过了十五年你变成我了,你想起这些细节,就像我今天一样发出会心的一笑。
施战军人民文学主编我们第一个项目就是关于绍兴的文学周,何部长考虑非常全面,他对绍兴文化、传统文化、革命文化和现当代文化都非常熟悉。按理说这样的领导有人写稿子,但他是自己密密麻麻写的,确实特别好。浙江绍兴就是一个文学的府邸,我们峰会绍兴文学周是重要的内容,这是我们的荣幸。很多城市都在搞文学周,他们都有文学,但是他们没有周,绍兴有两大文学高山,就是二周,鲁迅和周作人。绍兴的文学家、教育家还有很多,从大禹、范蠡到南北朝,到唐宋元明清,这个文化从来没断层过。绍兴文化周在这里举行,而且是静悄悄的,没有搞过大的、铺张的宣传,但我们觉得它真的特别协调、特别合适,一点僵硬的感觉都没有。这是我们选择绍兴,要不断做峰会的理由。我们的峰会在绍兴做了四届,接下来还会在绍兴继续做。刚才邱华栋回顾了一下我们的简史,实际上我们脱胎于2010年中国第一届青年作家、批评家主题论坛,每次来参加的时候都让我们推荐青年作家,那时候大家都很年轻,经常通宵达旦谈文学,梦一样的年轻时代。可惜那个时代没有特别棒的摄影师,留下来的镜头并不是很多。但是《南方文坛》在杂志彩页上把活动的一些重要镜头、有意思的花絮都留下来了,这是一份史料。说到这,我跟华栋一样,我们这批人,90年代中后期开始做文学行当。我们可以成长,能够长出翅膀,都是因为有一个孵蛋机,就是《南方文坛》。《南方文坛》开了一个栏目叫《今日批评家》,我们几乎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现在已经到90后了,在这一批人中我们算老前辈。《人民文学》大家都知道它的历史,但《南方文壇》确实是由燕玲当主编以后成了批评重镇,而且可以说是最好的文学平台。因为它一直是活的,我们一直主办论坛本身就说明了这点,像曲水流觞一样,水一直在流,一直有新元素进来,所以我们会越做越好。想到要来这个会议之前,我一直在激动中,甚至都有点发烧了。《人民文学》这两年的传统栏目是有新浪潮的,另外我们开了90后的栏目两年多,前段时间开了90后作家的研讨会,就是尽量先让作家、批评家之间有对话的格局。在这里祝咱们的峰会圆满成功,我宣布,2018绍兴文学周第五届青年作家、批评家主题峰会开幕!
徐坤《人民文学》副主编接下来由我主持,正式论坛之前隆重介绍今天参与峰会的青年作家和批评家(略)。首先有请张燕玲主编讲话。
张蒸玲谢谢各位,十七年了,大家这么深情款款回忆这个论坛,颇为感慨。“青年作家批评家主题峰会”的前身是《人民文学》《南方文坛》联合主办的“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2011年此前做了八届,分别在全国八个地方举行。虽然刚才战军、华栋两位资深青年作家批评家参加了两三届,其实与会人员每年都在更新,只有他们这样的“最佳辩手”才可能参加两三届,因为“对话”是我们论坛的重要方式,总是一个作家一个批评家交叉发言,辩论不止,锋芒毕露,活力无限,意犹未尽时还要求晚上接着开。每届都精彩纷呈,都有很多美妙的花絮。2012年始,更名为“全国青年作家批评家主题峰会”,并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故乡绍兴落地扎根,一年一届,并传承此前论坛的传统,继续办成国内青年作家和批评家的重要对话交流活动之一。论坛从第四届始,每届由与会的作家批评家集体推选本年度内在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领域取得重要成就的青年作家和青年批评家。年度青年作家的年龄在四十岁以下(含四十岁),年度批评家的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下(含四十五岁)。此前东西、朱文颖、冯唐、雷平阳、乔叶、鲁敏、周晓枫、侯马、田耳、张楚、梁鸿、李凤群、格日勒其木格·黑鹤、滕肖澜、石一枫等十五位青年作家,谢有顺、黄发有、郜元宝、邵燕君、施战军、李云雷、金理、刘大先、夏烈、黄德海等九位青年批评家获过此殊荣。2013年,峰会还新设定年度表现奖,茱萸、李宏伟、武强、蔡骏华获得青年作家年度表现奖,张定浩、徐刚、金赫楠等获得青年批评家年度表现奖。本届因故暂停,以后是否重启,还待讨论。
“新时代、新青年、新写作”,这个题目是中秋节时施主编以疲惫的沙哑嗓子告诉我的。我认为这是一个颇具宽度和深度的论题,深度在于青年作家可以借此平台触及时代的神经、写作的命脉;宽度是论题外延的无界,什么都可以谈。
在评鲁迅文学奖读作品时,青年作家的新写作给我的认知冲击颇大。新青年一代对新时代对人性都有新表达,许多作品直刺时代神经,而且不同程度地找到自己作品样貌的独特美感。尤其直面现实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观念,还是小说表现,都有着深刻的当代性。它们以深度挖掘社会与人事的巨变,直刺时代的神经,展现生存困境与时代精神,体现了时代审美的丰富性。许多作品在开卷之时,就闯入你的境遇,人事万物在时代浪潮中的可能与不可能就是生活真实的此时彼刻。小说里的人物如鲁迅所言更像是无数身旁或远方的人们,与我们休戚相关。作品对人性的宽广与丰富、幽明与裂变的深度挖掘,显示出我们新的一代对生活出色的洞察力。就像2015年底我读到王苏辛的《白夜照相馆》,我当时颇为震惊,年轻的一代告诉我们生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我在鲁迅文学院讲课时就以此为例谈文学的虚与实,并整理成文发表。
总之,“对话”是我们论坛的核心,当然对话是需要思想能力的,我们的论坛到今天的峰会,其核心便是给青年写作者建立对话平台,十几年的对话交流,推出一拨一拨的青年作家与批评家。可见,文学同代人的对话,相互砥砺和启发,或说相互取暖,是必需的。期待青年才俊能触及自我,彼此收获,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就像我们还年轻的时候,激动了就真的站起来论争。刚刚徐坤老师说得特别好,一个作家一个批评家,一一对话。《南方文坛》的论坛纪要是有读者的,很多青年写作者跟我说“我不能参加,起码能够看看别人说什么”。
邱华栋最近我读了《胡适年谱》,胡适、鲁迅、刘半农、陈独秀在搞文学革命的时候,跟在座的诸位都是一个年龄,就能干那么大的事,能够把中国的历史推动起来。在座的各位,你们很可能就是当代的鲁迅、胡适、陈独秀、刘半农,就是新青年。前段时间,我代表传统作家、传统文学,参加了中国网络文学家大会,下面坐了一千两百多个网络作家,我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100年与20年》,主要把《新青年》这波人抬出来。文学革命一百年了,当时他们一定要弄出新文学,要跟旧文学分开,然后谈了几种文学。一种叫作旧媒体、旧文学,还有一种叫旧媒体、新文学。比如《人民文学》杂志,多年以来就是秉持着鲁迅、胡适他们的精神,虽然是纸媒,当然现在是全媒体融合了。在新文学一百年的时间节点上,我们回到鲁迅所在的这样一个地方,聚在一起,意义非凡。
再有一个对青年作家来讲,还是要寻找写作的难度。明年有几本长篇小说要出版的,我特别期待。一个是美国作家大卫·华莱士·福斯特的,他已经去世了,据说他有一部很复杂的后现代长篇,叫《无尽的玩笑》,被翻译过来了,正在润色。在《思南文学选刊》上发了一部分,我还没还没看出好在哪。到时候我看全本,但这个东西值得期待,据说中文翻译过来六十多万字。第二本书是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的长篇小说《我们的土地》,他1928年出生,2012年去世,这个书很难翻译,但还是译出来了,这个书非常庞杂,把墨西哥的历史、现实、神话都放在里面。第三本是一个古巴作家,据说极难翻译,一个长篇《三只悲伤的老虎》,听说《百年孤独》的译者范晔已经译完了。这本书在写作的时候,用了很多古巴的节奏感觉。如果说一个小说家寻找到这样的节奏,是非常难翻译的,所以我也特别期待这种东西出来。我作为一个作家,特别希望我们的作家在难度上挑战自我。就像在座的诸位,想办法写出一个比较有难度的东西。新时代里,我们要寻求一种新写作的话,我觉得要在难度上、在艺术创新上去较一较劲。只要我们想到胡适、鲁迅,他们二三十岁做了这么漂亮的事,我觉得在座的各位,我们能做得出来,一定能干得更好。
徐勇浙江师范大学教授、青年批评家我想谈谈的是80后小说创作的看法,今天的80后作家,可以大致分为两个群体,一个就是所谓的通过新概念这一波出来的,另外一波是通过传统期刊成长起来的。80后作家的创作,最近几年却出现了趋同趋向,80后作家也越来越走向成熟,这主要表现在新概念80后作家去青春化的一个倾向。特別明显表现在近几年,最有代表性的比如说像张悦然的长篇小说《茧》,还有去年发表的《大乔小乔》《天鹅旅馆》这几部作品。特别是像张悦然的《茧》这部作品,虽然仍旧是在表现创伤和成长的主题,但在作品中,作者不再是在静止时空中展现青春忧伤和感叹,而是把故事内容转向具体历史语境,这与早期的作品在虚化的历史背景明显不同。这显示出80后作家少有的历史感和历史担当,让人感叹。80后作家向传统文学靠拢,表明了80后青春作家,文学意识的增强,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传统涉及一种历史感,这种历史感迫使一个人不但用铭刻在心的他们那一代人的感觉去写作,而且他会感到整个欧洲文学处于这个整体之中,他自己国家的文学同时存在,组成了一个共存的秩序。就是这种意识,使一位作家成为传统的。与此同时,它使得一位作家敏锐地意识到他在时间中,在同时代诗人中的位置,我觉得这段话说得非常好,那今天80后作家的历史感也非常伟大。80后作家文学意识的增强,某种程度表明了80后文学的成熟,这种标志就是出现了一大批风格鲜明的、在文学史上具有地位的80后代表作家。
李唐青年作家写作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就像最近我刚看完了一个奥地利小说家的作品,他已经七十多岁,但那种力量感让我震惊。我读的时候,感觉手心、脚心在出汗,像在听交响乐一样。所以真的不用着急,应该慢慢修炼,我七十岁能写出这样的,很知足了。我最近也在反思,比如出书发表以后,就会有一些声音,出版商会说这种书比较好卖,这种类型会有读者好出版,包括刊物,有些老师会说,你要写得现实一点,接地气一点,或者怎么样,这都是读者比较容易接受的。我不是一个特别坚定的人,我也会想要不要改变自己,但后来我想这是违反自己本心的写作,我肯定写不好,所以只能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尽量把它写好。既然我觉得我已经得到了超过我能力水平的东西,应该就像邱老师刚才说的那样,不要那么在乎出版或发表,可以稍微往后放一放,就写一些自己觉得真正有难度有野心的东西,即使不容易出版或发表,也可能写得不好。因为人生可以是成功的,也有可能是失败者。即便失败,也要做一些更有意义的失败,毕竟也就活这么一回,写一些达到自己最大能力范围的东西。
李伟长青年批评家在创作中,70后、60后作家,更别说50后作家,他们成长过程中有一个时期,叫抽屉文学时期。因为各种原因,他们的很多作品发表不了,都放在抽屉里。对现在的90后作家来讲,他们的抽屉时期正在慢慢消失。现在的发表太容易了,很多文学期刊和出版社都在找他们,供不应求。抽屉时期对一个写作者的成长特别重要,那意味着漫长的、充满耐心的练习、探索、积累和修正,并且在等待中不断建构自身的写作意识,慢慢锻炼个人的意志品质,一点一点积攒经验,渐渐了解和建立自我。抽屉时期的缩短乃至消失,意味着缓慢而又耐心的练习时间变少,准备期变短,对一个写作者的后期成长显然不是好事。如80后作家,数量之多压制了70后作家,今天再来看,则是过早消耗了自己。准备期一旦过早地消失,势必导致产能的后续不足。文学抽屉时期的消失,其背后是练习的消失,是精雕细琢的消失,是慢功夫的消失。今天我们读到很多90后作家的作品,苛刻地讲,还是习作。
抽屉时间是什么时候?二十多岁到三十岁。最近在读张新颖教授的《沈从文的前半生》,还写了一篇书评。我就注意到一组沈从文创作发表的数字,沈从文是1902年出生的,1925年,二十三岁的他发表了近六十篇作品。1926年发表了七十多篇作品,次年,二十五岁的他又发表了四十篇。三年合计一百七十多篇,这还只是他发表的作品数量,还有大量的日记、读书笔记、书信等,存在抽屉里,这个人得勤奋到什么程度。从沈从文的文学轨迹来说,这三年是他重要的习作时期,很多作品都谈不上优秀,也是他文学观念慢慢成形、写作技艺逐渐明朗的时期。难怪沈从文会说:青年学生相信天才,告诉他们没有天才,只是忍耐。这句话多么熟悉,就像当年福楼拜说的那样:所谓才华,就是缓慢的耐心。抽屉时期就是勤奋、积累、练习和耐心。
梁豪《人民文学》编辑我们要善于把握新的动向、新的题材和新的个人经验。如果我们把全部的信赖和热情,都投注到新鲜事物本身的流变,那么这可能值得我们保持警惕。为了抵抗那种“方生方死”的“新式”写作,我们必须要学会挖掘事物内部新的内涵。同样是写到礼物,欧·亨利在《麦琪的礼物》里面,通过一对贫困潦倒的夫妻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置换成对方最心爱的东西的陪衬,去见证他们之间的情感,这是小说中“礼物”这个道具的意义,它直接附着在物本身。而在张爱玲的《色戒》里面,当易先生跟王佳芝去选购一枚戒指的时候,作为礼物的那个所指发生了变化。易先生平常带着风月场里的女人去选购礼物,为了避嫌,都会带上一批随从。但唯独这次他和王佳芝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应付,不是身体和物质的利益交换,易先生在这时已经把王佳芝视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这样的转变和触动,最终让王佳芝说出了那个“快走”,让易先生幸免于难。可以看到,在这里,礼物本身的价值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行为和它的动机,这就是所谓新的内涵、新的视角。
今天我们在绍兴开会,昨天又恰好是鲁迅先生一百三十七周年诞辰,我就以鲁迅先生在《热风·随感录》里的一句话收尾:“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鲁迅先生的文字总是那么实在而又切中肯綮,就让我们像先生一样,先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再做一个优秀的人。
曾攀(《南方文刊》編辑部主任今天的主题是“新时代、新青年、新写作”,事实上,修饰语“新”与中心语“时代、青年、写作”之间,存在着某种辩证关系与内在伦理:时代、青年、写作,这三个元素是永恒的概念,是没有时间性的,它们是无所谓新与旧的,这三个主题既具有传统性,也具有当代性,是我们讨论的最本源和最本质的东西。而“新”则是被赋予的,被期待的,“新”永远指向当下,指向未来,需要我们重新去认识,需要特别去建构的。我个人的理解,“新”与时代、青年、写作的三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内部秩序,也就是说,我们首先要处理好的是时代、青年与写作的内涵与关系,在这些纯粹的永恒的命题得以有所解答,有所参悟,有所建树之后,然后去处理“新”的问题。对于写作者而言,所谓的“新”,意味着书写、创造和建构。也就是德勒兹所谓的“生成性”问题。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生成性”最重要的来自写作,德勒兹认为,写作与生成是无法分离的。写作能够对抗历史的遗忘与沉浮,记录和见证时代,塑造新时代的格调,这就是克罗齐强调的我们对历史的当代意识,对时代的参与感;通过写作,还能够生成青年的主体性,为我们青年的精神塑形,从而生成“新青年”的形态与品格。我关注到近年出版的几个小说,刘庆的《唇典》、徐兆寿的《鸠摩罗什》,包括肖江虹最近获鲁迅文学奖的《傩面》等,他们试图去建构和直面我们真正有所依赖、有所信仰的、可以安身立命的东西。写作对于新时代、新青年,以及写作对于写作自身,也即新写作的生成和创造作用,正是今天作为写作者的我们责无旁贷的所在。
“青年”其实是一种未成型的状态,需要我们琢磨、锤炼与赋型。今天我们在鲁迅故里,鲁迅本来很相信进化论,他相信将来一定是胜过现在,他相信青年是一定胜过老人的。但是后面鲁迅很悲观,当时的青年让他失望,他断绝了这个念想。今天我们讨论新时代、新青年、新写作,尤其在鲁迅的故乡,相信当代青年不会再复制鲁迅那样失落,这需要我们共同去努力。
庞羽青年作家作为小说家的我们要甘于做桥梁,人们从黑暗中经过这座桥,也许对面人是黑暗,但总向光明更进了一步。而文学的作用,就像克里斯朵夫那样,我们以为是文学背负我们,到达光明。其实恰恰是我们背负文学,到达彼岸。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一篇小说,叫作《一只胳膊的拳击》,这是来源于健身房的拳击场。2016年到2017年,我在基层锻炼了一年。在那一年时间里,我接触了很多人物,非常具有烟火气息,非常难忘。通过村里的秸秆禁烧行动,我写了一篇小说,叫作《我把她吃了》。这篇小说命运多舛,先是投给了《江南》,周老师准备给我发头题。后来撤到第三篇,最后下厂印刷前还是没通过。后来我投给了《文学港》,后来也没发成,最后还是《作品》给我发了出来。在这件事中,我有深刻地体会到徐则臣老师说的那句话。在我看来,活着是什么?活着是片刻的欢愉和全部的孤独。在吃饭时,在睡觉时,在读书时,我们只在用一部分的自我在活着。对我来说,写作是在自身的缺口之处,描绘出整个的轮廓。文学不是总和,而是让两条线相交之后,各自奔向各自的方向,文学也不是摄像,而是去呈现,呈现卑劣中的高贵,自由中的无法抵达。文学是馈赠,你在被赋予的同时,你也在赋予。你在创造时所认为的,便是永恒所认为的。所以对于小说家来说,失败最后该怎么办?那就是再去失败,去投身,去溺水,去拯救,去受伤,让自己成为文学大海中的一座岛屿。
傅小平青年批评家鲁迅提倡少读乃至不读中国书,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很多批评。其实我们不要被这些话迷惑,鲁迅有很深的传统文化功底,但是他对传统文化继承是有选择性的。他主要偏重于汉唐魏晋那一路,把这些东西进行了很好的转化,推陈出新。鲁迅其实很善于学习,比如他受到果戈理的影响,但你看他的小说,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现在的青年作家,有的批评认为他们创新比较少,缺少整体性,碎片化,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导致他们的小说有同质化倾向,或者说创新力不够。上次我参加一个青年作家的会议,他们认为90后作家受先锋文学影响比较深,先锋写作在当时很超前的,尤其是解决怎么写的问题。应该说现在的80后、90后,写作技艺没问题的,重要的是回到写什么的问题上来。80年代作家突出个人性,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在这个年代还强调个人性的话,变成守旧了,但我觉得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两个问题好像没办法分开的。比如说两个作家写同一个题材,聚焦同一个点,不同的写法会产生不一样的现象。刚刚华栋老师有特别敏锐的视角,这个我作为媒体很惭愧。另外,能够像鲁迅那样,透过时代的泡沫,直抵本心的作家,非常少,可能百年才出一个。但是刚刚伟长也讲了一个抽屉文学,他们经过很漫长的训练期,而且他的写作是紧贴生活的根本的东西。包括前几天参加一个会议,看到雪漠,他就完全是与世隔绝,自己默默地写,他不强调跟上新潮流、新时代,那不是生活的东西。我想这也可能是很好的途径,也是我们现在比较欠缺的。
徐则臣(《人民文学》副主编)下午的论坛由我主持,欢迎新到的四位肖江虹、张楚、吴玄、丛治辰。我们现在开始。刚才张燕玲老师说找一个火力壮一点的,那就李壮吧。
李壮青年批评家我们今天谈论创新,是在谈论真创新还是伪创新?它是一个供给侧的创新、还是一个需求侧的创新?我们都说供给侧改革,什么叫供给侧?就今天这个文学话题来说,我觉得,如果现实中有一种强烈的力量、强大的对象、鲜明的发现,它推着我必须要以新的方式来写,如果我不以新的语言、不以新的形式、不以新的结构来写,我就说不出我心中的话、无法表达我想表达的东西就会“憋得慌”,那么这就是供给侧的创新。我不得不创新,我必须要创新。什么叫需求侧的创新?就是我正襟危坐,满嘴是冠冕堂皇的、不言自明的、挑不出毛病的话,“我们现在进入了新的时代,新的文学在召唤我们,我们必须写出一点新的东西,为文学提供新意”,等等。然后我回家打开电脑,绞尽脑汁找几个创新点。这些话对不对?当然对,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如果作家的写作,完完全全就是被这些说法给催出来的,那么它很可能就是一种外围强制元素的产物,根子上不一定立得住,多半也不会持久。这种强行创新的情况存不存在?我觉得是存在的。
现实中,如果我们搞一点新的角度,写一点新的生活,挖一点新的题材,不管写得怎么样,可能发表起来确实比较容易,批评家说的时候也有话说,甚至评奖的时候一枪命中的可能性也能大一点。问题在于,这是一种强行赋予的“新”,是打药打出来的,甚至说得重一点,是一种表演性的、表面化的“新”。真正的文学之新,首先是一种真实的冲动,关乎新的认知、新的理解,其后才涉及文本本身的各种新意。后半截的“新”,老实说,我们今天做得不错。需要格外提醒的,其实是前半截的“新”,我觉得许多青年作家,在这方面的功课或者说修为,还可以做得更足更透一些。当然,这是一种更高的要求和更远的期许,一时一地未必解决得了,因此也不必太过焦急于一时一地。
张蒸玲关于肖江虹的《傩面》,我也觉得这把火烧得这么彻底,乡村的传统民俗何以为继?敬傩、唱傩、傩戏等,像民间叙事诗一样美,突然间灰飞烟灭与颓败,这是一个挽歌?我们就让肖江虹来说一说,尽可能引起一种争论,期待真正的对话,真正的论坛。
肖江虹小说家、鲁迅文学奖得主我到贵州去做田野调查,有一个很老的傩师,他是村里最后一个傩师。他一个人在家,他的女儿都出嫁了,儿子到县城上班。我每天观察他的生活状态,一开始我以为他的生命中傩是最重要的,跟了他几天以后我发现他到野外去采摘野菜,他喜欢吃野菜,采了野菜回来自己做,或者是炒着吃,烫着吃,他觉得他每天到外面能够找到他心仪的野菜,比他唱傩更重要。我就问他,从年轻的时候唱到现在,你觉得傩带给你的什么东西最重要?他说他以前年轻的时候特别怕死,他觉得人死了会陷入一种无边的黑暗,他会想怎么来化解这个东西?他想了很多办法,比如他一开始相信傩的那边能够看到死掉是一个美好的场景,他花了差不多三十年都看不到。有一天他有一个叔叔辈的老人去世了,叫他去唱傩,那天他戴上面具的时候,真看到了他死去的叔叔,而且看到他穿的衣服和平时不一样,走出大门的时候,他看到大门外面跟现在生活的景致不一样。他说从此能够看到傩对面的场景。
很多老艺人看得比我们开阔,他们说人类是要往前走的,有的东西可能消失了。那天我在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发言讲了一个老唢呐匠,我觉得他完全是哲学家出来的,我问他,你唢呐也不吹了,有一天你的唢呐肯定不在了,你死了这些东西就消失了,怎么处理?然后他说,唢呐可以没有,但是曲子是死不掉的,这个调子是在的,他摘了一片树叶马上就吹《南山松》,嘹亮高亢的声音,他说这个死得掉吗?死不掉吧!以前他的师傅跟他说,当一种民间艺术高度仪式化时,它已经开始在走向衰败和消失。可能这个东西不见了,包括儺,一把火把它烧掉,但是傩里面所包含的内容,比如敬畏心、敬天、敬人、人和自然的关系怎么处理?可能下一个事物就诞生了,这种精神的东西会附着到下一个即将诞生或已经诞生的器物上,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的。很多东西消失了,但内核是在的,唢呐可以死,可以消失,但曲子是死不掉的。
江汀青年作家契诃夫在小说《大学生》里提到,过去和未来是一条长长的链子,当你碰触链子的一端的时候,另外一端也在轻轻颤动。这种比喻真的是很微妙。我很难确定我的时代观。有时候它是永恒轮回,有时候它终有一死。在欧洲文学史中,古典主义被浪漫主义冲击,浪漫主义之后又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之后到了现代主义。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中有相同的东西,现代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也有相同的东西。文学中没有“进化论”。我又不得不承认,经验确实在加速地贬值,就像某些特定时代的货币。也许这里需要沈从文先生来安慰我们,沈先生讲的“常与变”,能够很好地回答前面提到的“惨烈的迁徙”。再讲到青年写作。我首先想到另外一个词语——“晚期风格”,萨义德曾经以托马斯·曼、兰佩杜萨为例,探讨了当他们步人人生最后阶段时,如何“由于时代的错误和反常”而使死亡径直进入自己的作品之中。其实在诗歌写作当中,我也见到过这样的例子,比如我国古代的庾信、杜甫、李煜、李清照,现代的穆旦,都是在晚年写出最好的诗作。当然了,虽然我被他们的晚期作品打动,但他们的早期作品同样值得重视,尽管它们被时间悄悄地一分为二。就像契诃夫《大学生》中的那条链子,一个诗人的晚期风格和早期风格,在漫长的时间中,它们就像一条链子的两端。其实,我已经很难说自己是一个青年作家,我的“抽屉”写作阶段已经过去了,经过这个阶段之后,你会很清晰地辨认出自己的成长过程。在成长之后,我清晰地意识到,在自己的写作中,已经出现了新的困境。我希望找回自己从前的那支画笔,但其实一切也已经发生了变化,找寻的过程渐渐变成了另一个故事。不过,它们始终都是我的文学故事,我也愿意与困境在一起。
王姝蕲青年作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确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小时代,只有小悲伤、小确幸,没什么可写的。几年前因工作关系采访严歌苓,我说:“我们这个小时代啊……”她说:“不啊,我们是大时代。”她没有具体说这个时代到底大在哪里,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自己找答案。后来,我意识到了互联网时代的存在。我最近的一个短篇小说《矿工》,矿工们挖的不是煤矿、铁矿,而是“比特币”矿,比特币是一种虚拟货币,采用了互联网领域最先进的区块链技术。挖比特币特别费电,所以要把矿场建在电费便宜的地方。中国四川山区里水资源过剩,很多私营的小水电站,电费特别便宜。所以那里成了全世界比特币矿场资本最集中的地方。新技术、新经验在迅速更新换代。我为什么非写比特币矿工不可呢?因为他的身上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最极端的城乡关系。四川山里的比特币矿工,他们文化程度很低,是底层劳工,但他们工作产出的是全球科技界、金融界最尖端的产品。此外,矿工住在山里,身体上与世隔绝,过原生态的生活,而矿工精神上却在参与全世界最疯狂的财富游戏,他的心理要怎么平衡。在比特币造就的极端处境下,人性会如何反射?我关注的从来不是新技术本身,而是与技术相影响的人,比特币会很快退出历史舞台,但未来还会不断有其他新事物、新事故将人抛掷到类似的极端处境之中,我希望自己此时此刻对人性的洞察,能够成为未来的一声警笛或一道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