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坚
《史记》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撰写的纪传体史书,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上下共记载了中国3000多年(黄帝-汉武帝)的历史。其所蕴含的文学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其文学经典建构过程是清晰可见的。从汉到唐,其文学经典地位初步奠定;随之宋元,其文学经典地位逐渐确立;而至明清,其文学经典地位得到日趋巩固;直到近现代,其文学经典地位还在不断强化。在不同读者眼中,《史记》可能会呈现出不同姿态,人们对它的认识也会有所不同,也正是在不同朝代、不同人文环境转变过程中,《史记》的文学经典地位才逐步确立,逐渐体现出它应有的历史价值意义。
中国古文辑录评点风气蔚为大观的时代是宋明清三代,在这三代中涌现出了诸多极具价值的选本。《史记》正是其中诸多选本中的高频选录版本,其文学价值推崇力伴随着选本的影响而被逐渐推广,这是《史记》能够实现文学经典建构的最主要原因。
客观而言,古文选本中所蕴含的资料丰富且观点重要,但长久以来未被学界所重视。直至清朝,古文选本逐渐受到学界关注,其中有关《史记》的文段点评颇受研究者推崇。虽然在宋明两代,古文选本中的《史记》尚未被推崇,其文学评点资料也完全未被发掘,只有部分开创性的评点,但这已足以确立《史记》在历史文学经典中的地位,拓展了《史记》和古文选本两个领域的研究内容,其研究价值可见一斑[1]。
西汉时期,著名史学家司马迁是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时确立史家思想,创作完成了《史记》这一磅礴史书,而当时社会却将这一创作视为“谤书”。其原因就在于,当时的政治势力希望像《史记》这样的史学著作只能作为一种政治附庸,不该具有独立地位,因而对其经典建构过程进行百般干预与阻挠。另外,司马迁在《史记》中采用相对自由的长短句结构,这与当时文人骚客所推崇的对仗工整且词藻华丽的文学创作倾向也是格格不入的。这些都充分说明当时的政治、文化背景显然不利于其传播,其应有的历史地位也尚不被人们所认识。因此,《史记》的文学经典建构也就无从谈起。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随着历史的快速推进,《史记》的流传出现了较大转折。后世有人续补了《史记》的一些篇章,确保其越来越完整。班固、冯商等人就对《史记》进行了续写,并在续写过程中逐渐发现了《史记》的历史文学价值。这也开启了《史记》文学经典建构的历程。
到了魏晋时期,《史记》的地位有所提高,并在大众文化世界中得到较为广泛流传,逐渐成为了一门相对独立的学科。该时期,有些史传、志人小说效仿司马迁的创作手法,特别是对他的写人方法研究深入。某些“咏史诗”就明显借鉴了《史记》的写法,像陶渊明的《咏荆轲》就是如此[2]。
在唐朝之前,《史记》就已经流传到其它国家,并受到广泛好评,诸多文人也为其给出了客观的文学评价,具体来说评价主要涉及4个方面:首先,肯定了《史记》与其它史学作品存在不同之处,并称赞了司马迁的叙事才能,赞扬了其在创作中秉笔直书的实录精神。其次,逐渐认识到《史记》是具有“爱奇”倾向的,但各路文学家只闻到其表,未见其质,对于“奇”的内涵理解还不够深入。第三,指出了司马迁《史记》中的2个失误,扬雄就首先提出“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班固则表示“先黄老、后六经[3]”,相比于《史记》都有过人之处,《史记》对某些历史还有所蒙蔽。这些评价对后人研究《史记》实际影响颇大。第四,作为与《汉书》平起平坐的史传著作,经常为人们所彼此比较。范晔在《后汉书·班固传》中就公允的指出二者是存在不同,所谓“迁书体圆用神,班氏体方用智”。这为《史记》文学经典建构再次奠定了地位。
唐朝统治者重视修史、正史,其时《史记》备受推崇,成为一代经典。唐代著名史学家司马贞就称赞它代表了文学经典化的具体过程,其诸多肯定性评价掀起了当时唐朝的古文运动,人们纷纷将《史记》作为文章学习的第一榜样,在作品中丰富运用《史记》的历史事迹与人物典故。至此,《史记》的文学经典地位在唐朝已经基本奠定,其对历史的记述与评判意义也逐渐凸显[4]。
宋元时期正是文学经典建构的确立时期,特别是活字印刷技术出现以后,统治者对修史开始逐渐重视,《史记》在这一时期也得到了广泛传播。根据《玉海》中引入《两朝志》的记载,《史记》与两《汉书》是同被誉为“三史”,同时出现于科举考核题目,颇受重视,这对《史记》在宋元时期的流传具有很大的促进作用。宋代各类文学家对于《史记》写作表现手法的研究与认同也是众所周知的。欧阳修、王安石继承古文运动精神,以一代文人领袖之身份研习《史记》,并在杂传作品创作中大量借鉴、运用《史记》中的表现手法,进而间接提高了《史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当然,宋人对于《史记》的评价并不单一,这其中还呈现某些新观点。马存、苏辙就认为影响司马迁创作风格的是其丰富的人生阅历,这一观点颇为有趣且新颖。他们指出《史记》中拥有雄勇刚猛的文章叙事风格,这与司马迁忍辱负重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同时,也有人将《史记》与魏晋六朝所提出的“班马优劣”问题相提并论。这些足以见得人们开始重视对《史记》的研究与评价,纷纷给出了对《史记》公允的评论表述,在认真分析文本的同时也评判了它应有的社会地位。比如从苏轼口中就出现了异样的声音,他认为《史记》尽管在人物选择、材料选择方面有失偏颇,但是在文学经典构建方面成就斐然。进入元代以后,《史记》被大肆宣传和运用。由于当时元曲发展日趋成熟,《史记》也被戏曲作品大量取材运用。它不再只是文人墨客的“阳春白雪”,同时也为“下里巴人”提供精彩文化养分,更多人通过元曲剧目认识到《史记》的存在及其价值意义。如此一来,《史记》也就随波起浪,其影响范围越来越大,这也成为其文学经典建构道路上的重要一笔[5]。
严格来说,宋元时期人们在古文选本研究方面非常下功夫,这也让《史记》的文学经典地位发生了巨大变化。首先,宋元时期文人承认《史记》的文学地位,特别是宋朝编选在选录文本过程中秉承了自己的文学理念,并为《史记》逐渐建立了成熟且系统的评价体系,令其成为当时广为流传的经典篇目。在人们看来,虽然对《史记》的看法不一,缺乏统一认知与总评,但是像当时的《太史公自序》等著名史书却都选择节选《史记》展开创作,可见《史记》是拥有高出其它篇目的独特社会、文学艺术价值的。这些宋元时期文人的行为都一一成为《史记》文学经典建构过程的基石,具有它们重要的价值意义。其次,宋元时期古文家对《史记》的大胆节选至关重要。他们以篇章的形式广泛推广、流传《史记》内容,从《史记》的不同篇目选择文学精髓,最终呈现出《史记》内容丰富的一面,这种做法颇受当时人们青睐,它虽打破了《史记》的完整文学体系与整体思想内涵,却将《史记》中的独特艺术内涵表现出来,以便捷高效的方式推动当时文学发展,展现了当时古文学家对《史记》最好的文学性评注[6]。
客观来讲,大量宋选本在选录《史记》过程中所呈现的个性内容是大于共性的,但在文学观念的交汇作用下,《史记》中不同篇目表现出的不同文学内涵,成为古文家、编选者推崇文章的关键要点,实际上这就是对《史记》逐渐走上文学经典化历程的有效奠基。在这一过程中,不同的价值观念、审美标准被逐一体现,甚至当时社会整体的价值判断体系也已经逐渐凸显。如果说宋元时期是《史记》文学经典化的主要确立时期,那么宋选本就应该成为《史记》经典化进程中的里程碑。它让《史记》拥有了文学经典的历史地位,拥有了文学经典的完整建构体系,是影响后世我国文学发展历史方向的重要关键[7]。
进入明代前期,当时的统治者推崇文化高压政策,所以当时人们的思想被严重禁锢,学术方面相比宋元时期“寂静”许多。直到中叶,具有叛逆精神的“王学左派”正式出现,他们打开了当时社会思想文化界的新局面,让《史记》的文学经典地位得到进一步的巩固,这就是《史记》文学经典建构的巩固时期。与此同时,明代的印刷术日臻完善。在套版印刷的支持下,大众对于《史记》的评论更加方便、直接。这样,《史记》思想文化新格局的构建,不仅拥有了更加成熟的理论支撑,还拥有了与之相匹配的快速传播条件。
明清两代人都讲究文本细读。明代时期,小说创作的发展成熟,使得这一文化背景中的小说家开始细读《史记》文本,研究《史记》与小说创作的关联。这一全新视角的不断窥探,既促使了小说创作的不断繁荣,也形成了另一新的成就,那就是在清朝时期推进了修史工作。清王朝将《史记》作为二十四史之首,正式将其钦定为国家正史,这种做法是对《史记》文学经典化的又一次促进。在统治者的文化推崇下,清朝中叶文人对《史记》的文本细读与考证也逐渐蔚然成风,有关《史记》的资料研究与统计比比皆是。据考证,当时研究、点评、参与《史记》修史的人数达到300人以上,比较经典的有牛运震的《史记评注》、吴见思的《史记论文》、李慈铭的《史记札记》等等。作为清代经典的评论性著作,其对《史记》文学经典的评述各具特色,针对司马迁高超写人技巧的评价非常到位,为清代文学造诣的提升创造了无限可能性。
尤其要强调的是,清朝的文化背景非常独特,《史记》所受到的来自文学自身发展因素以外的影响巨大,大量清朝古文选本对《史记》的文学经典化发展进程是具有明显的推动作用。一般来说可总结归纳出以下四个方面:第一,《史记》当时受到了官方文化意识形态的直接影响,被清代统治阶级所高度认可;第二,在当时科举制度的影响下,《史记》选本颇为注重对儒家道统的发展与传承,突出“六经”标准,特别重视《史记》某些经典篇目的传播与研究;第三,清代出现了有关文章的启蒙意识,且同时涌现出一大批教授初学者的编选文章,它们以《史记》的文法来指导创作实践的特点十分鲜明;第四,清朝选本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出了有效发展与传承历史文化的态势,复古倾向非常浓重,文体意识也相对清晰。
综上所述,到了明清两代,《史记》已经完全确立了它不可撼动的文学经典建构地位。《史记》在清代完全经受住了时间、历史、文学的检验,它所表现出的文学意义与历史价值意义不容小觑,而这种历史价值也令其成为当时不容置疑的古文文本典范,使其能够继续流传直至今日[8]。
近现代文学界开放发展,诸多版本的《史记》纷纷不断涌现,广泛流传于社会之中,具有着极为明确的传播、普及作用。文人学者也纷纷继承清代的“乾嘉之学”,延续明清两代文人对《史记》的研究,不断深入探索《史记》这一既古老又新鲜的世界。与此同时,有些学者对传统史学进行了批判,从另一个维度实现了对《史记》的文学经典建构。以梁启超为例,他所提倡的“史界革命”目的明确,那就是要在史学界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立场独立的革命运动,采用近现代全新的史学研究方法来取代传统史学研究,形成近现代的“古代史学辩学派”。在梁启超看来,他对古史资料本身是存在理性质疑精神的,他希望通过自身的这种质疑来促进历史发展,为《史记》文学经典的建构过程添砖加瓦,实现建构强化。他的这一举措也让当时的学者纷纷效仿,提出了各自的观点。比较著名的就有杨启高的《史记通论》、李景星的《史记评议》、李长之的《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等等,这些著作内容犀利且影响力“爆圈”,成功吸引了文学界巨匠的目光,王国维、郭沫若、章炳麟、周谷城、鲁迅等著名文人学者也随之评价了《史记》,证明了它所具有的伟大文学价值。鲁迅先生就在《汉文学史纲要》中高度评价《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是对《史记》文学价值的高度评价,也是对《史记》历史地位的充分肯定。
在近现代人看来,司马迁的《史记》可看成世间罕见的著作,它的态度严谨、气魄雄伟、可让读者为之震撼,所以它的建构意义也在近现代文学史上得以凸显。除了从整体上对《史记》的文学价值进行点评以外,更多学者也从相对具体的层面分析了《史记》,例如像蔡尚思的《中国历史新研究法》中就指出了这一著作体例中的包罗万象,它是一部具有编年体、政书体、史论体等7个方面内容的“横通”社会史。
总体看来,近现代学者文人对于《史记》的评价趋向于创新,在认同司马迁作为史学家具有严谨态度、雄壮气魄的同时,也承认了《史记》中的内容包罗万象,史论体、政书体、编年体等7种文体类型都为《史记》所运用,推崇其为一部横通中国社会历史的社会史学巨作,是中国当之无愧的通古史。从本文全篇研读看来,《史记》文学经典建构强化的重要时期正是南北宋、明代和清代三个时期,这些时代的文学经典数不胜数,也能从侧面客观反映出《史记》中所传达文学思想的伟大之处,所以从宋明清三代古文选本中可窥探《史记》作为文学经典建构的核心精髓。
如前文所述,在宋明清三代中国历史文化的鼎盛时期,文学评点不断验证《史记》的真正价值,确立了其在文学经典中的重要地位。《史记》的经典根基在于它采用了本纪、世家、列传3种体例,在叙事、写人等方面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这也为它文学经典的自我建构铺平了道路,凸显了它的历史价值意义。
作为一部纪传体史书,《史记》的人物角色构建非常巧妙,它是《史记》作品的核心骨架,而叙事是血肉。在当时的文人评论家看来,《史记》中的见地独特明确,所体现出的时代特征明显。
以宋人为例,他们对《史记》中的文学性评点颇多,大部分体现于文人著作中,叙事写人本身就是宋代文学的长处,这些都体现在宋朝古文选本中,尤其是在叙事艺术表现方面非常犀利到位。比如在《崇古文诀》中就点评到“反覆曲折、首尾相续、叙事明晰、读之令人感激悲痛。”这是对司马迁叙事艺术的最高评价。在明代,类似于宋人的评价也不下少数,在明朝的大部分选本中就评注了《史记》的艺术表现手法,即引录宋朝选本评点,在评注引录方面注重对《文章辩体》的应用,像在《项羽本纪》《汉高祖本纪》《秦始皇本纪》中都有对《史记》的注解,评论中对司马迁在创作中的叙事安排、人物语言组织都颇为赏识。例如在《项羽本纪》经典的“鸿门宴”中就有“入关秋毫无所犯”这样的经典点评,这属于对《史记》的圈点评价,其中的点评起到了画龙点睛的重要作用,较为形象具体地体现了评点思想内涵。在清朝,清选本对文学因素之外的影响颇深,由于选本基数的逐渐增大和文学批评自身的不断成熟,清选本对《史记》的文学性点评实现了进一步的繁荣发展。从整体看来,清代对《史记》的文学评论主要涉及叙事和写人两方面,且在叙事方面列举提出了散叙、整叙、夹叙夹议等多种叙事表现方式。而在写人方面则注重表现正面、侧面、大处、细处写人等方法,文学评点方面细腻,相比明宋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是这种相对细腻、精准的描述点评具体诠释了《史记》的文学价值,为《史记》的文学经典建构与文学地位提高创造了大前提。
《史记》内容包罗万象,文章风格变化多端,所以在评价、拿捏《史记》的艺术风格过程中,需要首先探析求解古文学家对于《史记》艺术风格的定位,包括他们对于《史记》艺术风格评论的变化探究,从多个层面客观反映《史记》文学地位的巩固与影响力的逐渐增大。
就这一点,宋代古文家在《史记》文学评论中谈到了文章的多样化风格问题,他们认为《史记》的艺术风格颇有“奇伟”风范,整体上对文章风格的态度有褒有贬。在《崇古文诀》中就评价《史记》拥有极为成熟的叙事风格与令人动容的叙事内容,但楼昉同时认为司马迁文章中是存在弊病的,那就是他在叙事中所展现出的豪气风格。
相比之下,明代人则认为《史记》的艺术风格更加明朗,在《文章指南》(归有光)中就谈到了司马迁的文学创作风格“雄健,有战国文气象”。同样,明代人也注意到了《史记》篇章的多样化风格表现,例如其中所存在的分类编排风格等等,这些发现与评价相比于宋人更细腻,说明明代对《史记》的研究与文学经典建构都更加深入且日趋同步。
清代人认为《史记》的风格独特,他们的研究细致且深入,在整体上更超出了明代人的感悟式论说,真正上升到了理论性讨论层面。比如说在桐城派的《论文偶记》中基本实现了对《史记》文章风格的系统化点评,大肆赞许了司马迁文章文笔的“奇伟”之处。整个点评过程中所使用语言极富艺术性,用到了“学其舒畅、学其郁勃、学其迂迥、学其阔略”这样的经典评语[9]。
总体看来,宋明清三朝选本对于《史记》的文学性点评内容清晰、方向明确,在文学观念上有所持续加强,且对《史记》的文学经典建构过程具有推动作用,对其文学价值予以了肯定。而这些评价都或主观、或客观地反映于《史记》文学经典化建构的整个过程中,客观反映了我国古代文学评论体系的发展与变化的价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