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少雄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葛水平是山西作家中较为独特的存在。2004年,她向文艺界发出了第一“炮弹”——《甩鞭》,从此迎来了属于自己也属于文坛的“葛水平年”。随之2005 年《喊山》问世,作品中散发的强烈生命意识轰动了整个文艺界。纵观葛水平的小说创作,无不演绎着“原生态”残酷与诗意,予以读者心灵的碰撞。本文拟从葛水平生命体验的女性书写、苦难中灵魂舞者的女性呐喊以及女性书写的超越三方面,探究作家对女性生存困境与女性自我救赎问题的思考。
成长的时代背景和文化契机是葛水平创作取得成功的踏板,切身体验的日常生活是其小说创作的源泉。葛水平以日常生活原景为底色,加之后天的文化熏养,其小说语言具有原始生命力,作品中的女性带着爱情的性欲与隐忍,带着人性的坚韧与高贵,渗出文化不经意的生活影响。
“文化热的热点向在哲学,素来冷落的是更为基本的人的生存形态及其演化,‘文化’在人们习焉不察的衣食住行中,在最不经意的‘洒扫应对’、‘日常起居’之间——尤其注重人伦日用的中国”。[1]记忆中的时光碎片使葛水平体验到故土的精神气场,山神凹是葛水平柔媚春光里盟过誓的一生爱人,是其作品中具有浓厚乡土气息的文化景观。葛水平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土窑窟窿里,行走于山野,她喜欢与羊群结伴,孩童时最亲近的玩伴是驴儿,无处不溢满了自由和乐趣。获得大自然宠爱的葛水平,认识到水的柔美和石的坚硬;在与乡人的交往中,她切身体验到乡人朴素热忱的真性情,她从山里人身上感受到的是爱与良善。葛水平在作品中善于将母亲这个称呼泛化为一个更富广度的概念——女人。或许葛水平在创作时,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执着于建构女性世界,塑造女性形象,书写女性故事,也正源于自身为女性的这一事实。其笔下的女性书写则更多的是农村女人,更多是献身日常要求的女人,是在残酷现实中的坚守善良,是在压抑磨难后的呐喊追求,穿越苦难,追寻爱情,渴望自由。
“读葛水平的小说,总让人联想起赵树理”。[2]确实,这两位作家的文字都是妙趣横生,情节引人入胜,可能是因为沁河是他们二人共同的母亲河,那流动的沁河文化血液就这样被两人一脉相承了。葛水平从小阅读赵树理的作品,颇受其影响,但她的文学创作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其家庭环境的影响。葛水平在窑洞中出生,时常和驴子、鼠同住,这样的体验给她的创作提供了素材。除此之外,戏剧也给了她最初的文学启蒙。她在12 岁的时候就学起唱戏,并时常跟随剧团去乡下出演。即使童年清苦的生活条件也不能阻挡她走上心中的文学道路,现实与精神相交织的故乡“沃土”是葛水平的创作之源。
葛水平向读者展示了北方乡村的日常图景,塑造了晋东南乡村的底层女性形象。在“喊山”、“甩鞭”的独特民俗文化中,瘦窄的太行山峡谷中生发着哑巴红霞和韩冲的爱情;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里播种着王引兰爱情的希望种子。女性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爱情,葛水平极力讲述村庄里的人、物、事,凸显女性的苦难精神和母性高贵,塑造的一批经受苦难终自渡苦难的女性,无不透射着灵魂的高贵,这都是作家理想的渴望。
葛水平的作品更多关注的是人类情感,凸显苦难中女性对善良的坚守和对爱情的渴望。其笔下的女性“挣不脱物质的桎梏,她们在泥路过度到水泥的地带,她们是一群善良的活物”,[3]这是“对一些都市女作家所谓私人化写作、‘欲望化’叙事的突破”,[4]正是独特的创作格局,才使得葛水平的作品境界更为高远,立意更为博大,主题更为丰富。葛水平对女性生命价值的悲悯情怀,照亮黑暗中良善坚韧的高贵灵魂,她们在苦难中默默地一直进行着自我拯救与超脱,世界也将为之呐喊。
以油菜花田为心灵蕴藉,用复仇来凸显忠贞。葛水平在《甩鞭》中向读者娓娓述说了旧时代一个大户人家的小丫环王引兰与三个男性之间恩怨情仇的故事。在故事的伊始,王引兰是李府的小丫环,因面容姣好,李家老爷垂涎其美貌并有意染指她。太太发现这件事情并派人杀害王引兰,而王引兰为保全性命偷偷跟着常来送木炭的麻五逃出虎口。麻五将王引兰纳为二房,后麻五因身份是富农被批斗而亡;李三有的出现,让生活处于窘境的王引兰有了婚姻寄托并选择了改嫁。一波三折的命运似乎让人觉得生命并不是那样如愿,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在某一天意外坠崖。此时王引兰已经心灰意冷,颠沛流离地又回到了原点老屋,在她与铁孩的日日相处中萌生了一种感恩的情愫。当她准备向铁孩表达自己心意时,却发现这一切都是阴谋——原来最初铁孩就有情于王引兰,为占有王引兰而费尽心思地设计了麻五和李三有的死,知晓真相的她义无反顾地手刃铁孩。王引兰的一生着色着荒凉缥缈之感,铁孩的变态心理将其精神支柱摧毁,虽两次丧夫,但其内心里仍对婚姻充满了热爱,她也用行动证明着她的命运不是任人摆布的,她对命运的抗争和结尾不顾一切的复仇让其形象瞬间光彩。
甩鞭声响与油菜花田,动静相生,一恣纵一柔媚,这无疑是加重了文本的悲剧色彩性和浓郁诗情性,凸显了王引兰在历经重重苦难后仍怀抱善良的坚韧性情和咬牙活着的灵魂,使得生命在理智的压抑中回归到最终的人性高度。
以沉默对抗野蛮,在绝望中坚守命运。葛水平在《喊山》中描绘了这样一个世界:太行峡谷,山脉蜿蜒,秃岭荒沟,人烟稀少,与外界的喧嚣与繁华几乎隔绝,人们世代生活在这里,萦绕着满满的暖暖人情。红霞不言语不哭闹,更多的是以七次淡淡的暖暖的微笑出现:哑巴第一次微笑着对韩冲点了点头,后这种微笑被腊宏压制,腊宏恐吓哑巴不让其说话,剥夺其说话权利。腊宏死后,王胖孩向众人罗列赔偿问题时,红霞出现的第二次微笑是对摆脱腊宏控制的轻松和对自己未来的迎接。第三次微笑出现在红霞与韩冲相处过程中,红霞对韩冲有了一份期待。哑巴闻着手里的粉浆味,温柔地露出了第四次微笑,这来自于对生活的热爱和对韩冲的热情。在琴花来韩冲家和韩冲父亲起冲突时,哑巴笑了,此刻她是在享受着这一份吵架的快乐,享受着对生活本真的追求。得知喊山是一种村俗时,夜半红霞行走在大山中,边笑边喊,此刻她正与过去告别,这是她对自己获得自由与爱情的美好期待。哑巴第七次的微笑出现在剪谷穗的时候,此刻的她与韩冲惺惺相惜,拥有着简单美好的幸福。
七次微笑的细节描写是哑巴心理路程的变化,从被动的消隐到主动的失语最后到自我的回归,从对人性的失望到对爱情的萌芽最后到美好的等待,她穿越苦难,在与过去阴暗的回忆挣扎中坚守着心中那一份属于自己的美好。
《喊山》《甩鞭》中的女性在压抑中的反叛,看其柔弱,实则刚毅,她们勇敢与苦难斗争,隐忍爆发直到疯狂。邱运华将文学作品中女性书写大致分成三类:“在压抑中认同,将压抑转化为内在的自我需求,完全屈从于父权制的女性形象;在压抑中反叛,乃至于疯狂,勇敢地反抗父权制的女斗士形象;在压抑与反压抑中寻求平衡和协调而导致了人格分裂的女性形象”。[5]作品中哑巴红霞和王引兰塑造与第二类女斗士形象基本符合,她们都是充满着温情大爱的女斗士。
伊莱恩·肖沃尔特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发展走向分为两大形态,“第一类关涉的是作为读者的妇女,即作为男人创造的文学作品的消费者,这一方法中含有的女性读者的这一假设,改变了我们对一个给定文本的理解,提醒我们去领悟它的性符码的意味”,[6]即女权批评;第二类是是女性批评,“关涉到作为作家的妇女,即研究作为生产者的妇女,研究由妇女创作的文学的历史、主题、类型和结构”。[6]通过细读文本,关注作家所处的地域与创作情况,采取女性批评来品评葛水平作品更为合适。
西苏的“身体写作”——“写作,这一行为将不但‘实现’妇女解除对其性特征和女性存在的抑制关系,从而使她得以接近其原本力量;这行为还将归还她的能力与资格、她的欢乐、她的喉舌,以及她那一直被封锁的巨大的身体领域;写作将使她挣脱超自我结构,在其中她一直占据一席留给罪人的位置”,[7]这是一种更私人化的“另类”写作趋向,通常这类作品多以描述女性在青春期时对朦胧肉体的觉醒,建构酒色情欲的世界。与之相反的另一个写作趋向就是延续了八十年代女性写作意识,涉及到女性的尊严和觉醒,在文本创作时给予女性平等的权利,从而建构一个更人性化、更伦理化的男女关系。葛水平创作属于后者,在书写女性形象时又做到了一定的突破,作品中的女性受到男性虐待后从隐忍缄默走向觉醒反抗,带她们走出苦难的是母性的和善宽容与人性的隐忍坚强,这与之前张洁、铁凝等女性作家所写的作品主题是有所区别的。《喊山》中的红霞以“生命的失语”方式出场,她经历着岁月苦痛的折磨挤压,坚守着内心的善良坚韧,传达着强烈的生存意念。葛水平在作品中倾灌了女性的柔美和母性的温情,加注了对女性生命的人文关怀,这是一种来自性别认同感的触摸表达。
通过抛开自身所有的压制束缚来达到情感的狂欢与释放,回归于最原始的质朴生命,在这一重生中,个体在经历绝望苦痛中获得情感宣泄,即酒神精神。葛水平穿透现实,触摸人性,赋予女性酒神精神。作品中的女性抛开自身所有的压制来达到情感的狂欢,在经历绝望苦痛中获得情感宣泄。作家用生动的环境描写来渲染人类困境,进而表现酒神精神的宣泄化,从而使母性光辉得以绽放,谱写着悲壮哀伤的人性之歌。
葛水平小说中的底层女性隐忍沉默,依附于男人及家庭,但无疑的是她们终会反抗斗争,历经万千苦痛仍充盈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氤氲着热情幸福的气韵。《甩鞭》中王引兰形象的塑造环绕着酒神精神的晕圈,以手刃仇人来宣泄情绪、凸显忠贞。王引兰被赋予了一种隐忍强大的酒神精神,她的人生是在具有变态心理的铁孩的阴谋下一步步走向毁灭,她遭受着苦难、反抗着苦难、最终超越了苦难。葛水平在作品中真实地描摹女性的悲喜哀乐,她们刚柔并济,温柔表现于母性的柔软温情,刚烈表现于灵魂的咬牙坚韧,她们在苦难中隐藏情绪,在毁灭中宣泄自我,将人性的温情坚韧升华到制高点,暖暖的地气使这些女性充满着灵气,散发着高贵。
葛水平小说中的种种苦难像钟锤般敲击着读者的心灵,让读者在阅读作品时,设身体验着人物的苦痛,并时刻传达着一种压抑的沉重感。葛水平在对苦难的叙写言说中,一次次将笔触深入去叙述底层女性如何抗争命运,如何在苦难中坚守母性。在葛水平的作品中,让读者热泪盈眶的不是笔下女性的悲情与苦难,而是那咬紧牙关的灵魂,是那咬牙活着的坚韧。作家对女性生存困境与女性自我救赎的思考也将会成为文学界研究的一大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