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雯
(湖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人生仪礼,又称通过仪礼,可分为诞生礼、成年礼、婚礼和葬礼。晋、冀、鲁、豫、陕等地区,为十二岁至十五岁的孩子举办“圆锁”仪式,也属于人生礼仪的一种,将其归为“与幼子养育习俗相结合的成年礼”[1]。在以往“圆锁”仪式的研究中,大多数对“圆锁”仪式的变迁进行研究,进而探索其社会功能,例如王迪对内蒙古地区的“圆锁”仪式的变迁进行了研究,认为“圆锁”习俗有教化、祈福、凝聚和调节的功能;[2]秦艳丽研究“开锁”习俗的变迁,认为‘开锁’礼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承担着不同的社会功能。[3]以上研究对“圆锁”仪式的中社会角色间行为互动研究不足,且缺少对“圆锁”仪式文化内涵的解释。
“圆锁”仪式在历史上就有记载。例如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的《太原府志》中记载:“男子生弥月或周岁,辫红线锁带之,十二岁始蓄发。俱设祭各庙宇或灶神前,然亦有不行者。”[4]541民国《万全县志》中记载:“成年后之冠礼久废,惟十二岁时,于奶奶庙会,必亲到庙还愿,表示以后已脱离奶奶之势力范围,亦成年之一种表示也。”[4]198在山西长治地区,民间也流传着“圆锁”仪式。“圆锁”仪式的对象是被开“锁”的孩子,但懂“规矩”的人,大多是孩子的母亲、奶奶或其他女性长辈。由此引发了对“圆锁”仪式的思考:“圆锁”仪式过程中,仪式的主角是否只有孩子一个,“圆锁”仪式中各角色的行为在家庭有何作用。美国社会心理学家米德(G.H.Mead,1863-1931)认为“象征符号乃是社会生活的基础。人们通过语言、文字、手势、表情等象征符号进行交往,达到共同理解……心智、自我和社会是密切关联的三种结构和现象,它们的形成、维持和发展,它们之间的相互影响、制约和关联,都凭靠符号及符号相互作用来实现。”[5]本文以“锁”的流动为线,结合符号互动理论探讨“圆锁”仪式的文化意蕴,并分析仪式过程中社会角色的行为互动以及“圆锁”仪式的社会功能。
“锁”在古时最初指“锁链”,西汉时期“锁”在《汉书·王莽传下》中记载,“其男子槛车,儿女子步,以铁锁琅当其颈”,“锁”被赋予刑具的含义,即“枷锁”。“锁”的禁锢之意,使锁的制作工艺及功能日益复杂。《辞海》中记载“用钥匙才能开启的封缄器称为锁”,“锁”既可以禁锢,也可以被开启,则“锁”的拥有者可以挂“锁”也可以开“锁”。人们讨论“圆锁”仪式主要为打开“锁”,但根据“锁”的本意,单谈论开“锁”是不完整的。由此“圆锁”仪式以“锁”的流动为主线,以家族中女性长辈给孩童挂“锁”为起始,期间历经十二至十五年守护,直到女性长辈为孩童举行开“锁”仪式结束,为一个圆满的守护,才符合“圆”的意义。
孩子出生后满月、百天或周岁时给孩子佩挂“锁”。根据《汉族风俗史》记载“民国时期,小儿百日时所戴的百家锁要一直戴到12 岁。民间认为,12 岁之前,孩子的魂魄不全,受惊吓会丢失,也会被妖魔鬼怪摄走;满12 岁,孩子魂魄已全,能够独立应付灾厄与邪祟,无需护身符的保护了。于是,锁就要摘下来,即所谓圆锁。届时,要举行圆锁礼,并富有成年仪式的意义。”[6]该“锁”多为传统的古锁样式,材质有金质,银质或铜质的,也有用红色棉线穿古铜钱制成的锁。在长治很多家庭,送“锁”人约定俗成为亲戚中的女性长辈,如孩子的姥姥、奶奶、母亲或干娘等。没有规定所有女性长辈必须送锁,只是送“锁”人恰好都是孩子的女性长辈且懂这种“规矩”,往往送“锁”人,就是仪式中的开“锁”人。从挂“锁”之日起,到孩子十二至十五岁开“锁”,孩子的生命健康都会被“锁”守护。
开“锁”是“圆锁”仪式的重点,可分为准备、祭拜、开“锁”以及宴客四个阶段。
1.准备阶段
准备阶段,多由家中的女性长辈筹划。首先要筮日,“圆锁”仪式的日期会请人算吉日或选择孩子生日当天。其次是选定开“锁”人,很多家庭会在女性长辈中选择,例如奶奶、姥姥、舅奶奶、舅姥姥、干娘、母亲等。开“锁”人数可以是一位,为家中年长且懂“规矩”的女性长辈;也可以是三位,其中一位必须是被开“锁”孩子的母亲,其他两位可以选孩子认的干娘也可以选家中的其他女性长辈。最后,准备祭拜供品。供品包括瓜果点心,开“锁”人会送一套“羊馍”①羊馍.西北地区的一种供品,是面制的花馍,花馍做成形似羊的“羊馍馍”。一套“羊馍”有一个大“羊馍”和十四或十五个小“羊馍”组成。,以及用红毛线穿起的12 或15 张现金叠成的圆形“钱锁”或者铜钱串成的“铜钱锁”。供品还包括折叠成长方块的五色纸,代替五彩的布匹,烧给神明。
2.祭拜阶段
“祭拜”阶段一般在仪式当天中午11 点左右进行。长治县、沁源县或潞城县等农村地区会在自己家院子里举行,一个村子的邻里以及亲戚都会来帮忙见证;城市里大多都在家中自己搭好供桌供奉神明,在场的多为亲戚。“羊馍”也会放在供桌,挂“锁”时期送的锁,以及新送的“钱锁”都会挂在“羊馍”上。
仪式开始前,被开锁的孩子脖子上会挂一条首尾系着红布条的铁链子,用铁锁头锁在供桌的桌子腿,锁头上挂有系着红布条的钥匙,开锁人有几个,钥匙就会挂几个。一般祭拜家族祖先或是当地的守护神明,有“天地”“奶奶神”“土地神”等。祭拜人除了被开锁的孩子以外,还有一位女性长辈,多为母亲。母亲向神明烧香叩拜,告知神明或祖先,孩子要离开其保护范围,即将长大成人。根据祭拜人的说法,一般还会向神明祈祷孩子的未来,希望孩子学业有成、身体健康等。祭拜结束后,会在火盆里烧掉五色纸,向神明报告家庭平安。
3.开锁阶段
祭拜结束后,开锁人会在亲属的共同见证下,用钥匙将锁头打开。锁打开后,开锁人会将“羊馍”上供奉的锁,全部挂在孩子的脖子上,让孩子出门绕着自家院子跑,让人用扫帚或木枝条追着孩子打,直到孩子绕完一圈进家门。旧时农村,“圆锁”与“订婚”是同时举行的,随着社会的变迁,结婚年龄的变化,“圆锁”与“订婚”仪式也逐渐分开了。开锁仪式结束后,供品“羊馍”会分给在场的宾客,但大“羊馍”的“羊头”会留给被开锁的孩子吃。
4.宴客阶段
“宴客”自古就是成人礼中必不可少的环节。《礼记》中有记载,“故冠于阼,以著代也。醮于客位,三加弥尊,加有成也。”[7]意为在迎接宾客之地行冠礼,表示拥有了子承袭父位的资格。在宴客之初,嫡子行醮礼,且进行三次加冠(缁布冠,皮弁冠,爵弁冠),一次尊于一次,由此希冀该子的德行与日俱增。在“圆锁”仪式“宴客”时,客人受邀携礼到场观礼,不仅象征孩子的生理年龄成熟,同时也为了让众人承认孩子即将代入成人社会的角色,且开始监督孩子未来的社会德行。现代的“宴客”,农村家庭一般会请专门宴席大厨做饭,在院子里开席,而城市家庭一般会在饭店里庆祝。亲朋好友的由赠礼转变为了200-500 元不等的礼金。
“圆锁”仪式的传承易受地方风俗的影响,同一地区,不同家族的“圆锁”仪式过程都会有差别。但在调查访谈中,被开“锁”的孩子记忆中多为开“锁”时被追着打和宴客的记忆碎片,“圆锁”仪式具体过程的记忆都来自于家庭的女性长辈,最多的是妈妈和奶奶。由此,家庭中女性长辈为“圆锁”仪式中的主要角色之一。而“圆锁”仪式主要是围绕着孩子进行的,所以孩子为另一个“圆锁”仪式中的主要角色。其中,孩子处于“圆锁”仪式被守护禁锢的角色,女性长辈为“圆锁”仪式的开“锁”人也是守护者。“圆锁”的整个过程,通过“锁”在家庭中的流动,形象地演绎了中国传统家庭中女性长辈与家族、母亲与孩子这两种社会关系的形成,以及中国传统社会中家庭中无社会地位的角色向成人社会角色转化的一种过程。
从挂“锁”开始,女性长辈对家族孩子的守护就开始了,“锁”的传承也由此开始。一般情况下是从女性嫁入这个家族中,成为母亲这个角色以后传承对家族孩子的守护责任。根据社会心理学家米德提出的“自我(self)”是生物学的“主我(I)”和社会学的“客我(me)”的复合。“主我”代表个体内在特有的自然属性,“客我”代表被社会内在需要和个人对此需要的理解。“锁”这个符号互动于家族的母亲角色之中,从新媳妇成为母亲,家族中的女性长辈就送“锁”给孩子,传达守护孩子之意,而母亲在此互动中接收信息,“客我”有意识地记忆家族孩子的诞生,进入家族中的“客我”应该送锁,且用“锁”来守护家族中的孩子。
但并不是所有女性长辈都会送“锁”。根据米德提出的“客我”是被社会内在需要和个人对此需要的理解,其中不同的个人对此社会需求的理解不同,而且对于大多数角色来讲,“社会共识不可能存在,因此,行动者所学会的角色与他人所学会的角色可能非常不相同”[8]所以对“锁”这个符号互动的理解不同,一些女性长辈则不会送“锁”,一些则意识自己应该将“锁”的流动延续下去,这种传承并没有强制性。
送“锁”、开“锁”在家庭女性间形成了一股守护孩子的传承力量,约定俗成用“锁”来传递,以“锁”的流动在整个家族中形成流动圈,维系家族间之间的守护关系。
从“挂锁”到“开锁”期间,女性长辈尤其是母亲的社会角色,相对于孩子来讲传达了她的监护、守护之意,且此意一直传递在孩子成长的整个过程中。米德认为“自我”发展为三个阶段。第一,模仿阶段。孩子模仿父母的行为,且没有自己作为独立社会存在的概念。第二,玩耍阶段。这个阶段的孩子将自己看作社会主体。第三,游戏阶段。孩子开始接受社会性,认识社会群体中他人的社会角色,且有意识地认识到自己的角色在社会群体中的重要性。米德指出理解他人也要理解“自我”,人们在社会的符号互动中形成“客我”,且要不断学习流动中的符号并操纵符号,由此来塑造社会中的“我”的角色。“圆锁”的整个过程,从挂“锁”到开“锁”的十二至十五年,正是孩子经历“自我”发展的三个阶段。这个时期,母亲与孩子两个社会角色的特性在不断被塑造。根据社会角色理论,个体的角色在社会中占有与他人地位相联系的一定地位, 当个体根据他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而实现个人的权利与义务时, 该个体就扮演着相应的角色。母亲自挂“锁”开始,与家族这个“初级群体”进行符号互动,不断加深自己应该守护孩子的记忆,由此来加深自己对孩子的责任感以及“母亲”这个社会角色的代入感。孩子在“自我”发展的模仿阶段、玩耍阶段、游戏阶段中,不断融入被家族和母亲守护的社会角色之中,被限制、被监控同时也在被保护,这是家族和母亲对孩子角色的塑造,同时也不断加深孩子对母亲与家族的依赖感。而在开“锁”时追打的行为符号,代表孩子进入外界后会有挫折磨砺,但回到家中停止追打,让孩子形成一种被家族守护的意识,加深即将成人的孩子对家族的归属感。“圆锁”仪式为两个家庭角色在塑造角色意识期间增加了具体的时间节点,并且赋予了具体的角色意义,母亲的角色在家庭中有守护的角色意义,而孩子的角色在脱离家庭之前就应该被家庭管束被守护。
米德将“角色”概念代入到社会心理学体系,将互动与社会中角色结合,用以研究社会角色间互动,以此发展了符号互动论的互动机制思想。在符号互动理论中,拉尔夫·默将社会角色结合其理论进行综合。其中社会角色是指“与行动者—他人身份的某种特殊结合相联系的各类愿望。”[9]个体的角色在社会中占有与他人地位相联系的一定地位, 当个体根据他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而实现个人的权利与义务时,该个体就扮演着相应的角色。
“锁”被打开后象征禁锢的力量会被解开。女性长辈完成角色的守护任务后,在祭拜过程中还要祈祷并祝愿孩子的未来,所以女性长辈会带着这些期许继续守护孩子,这种行为符号暗示了女性长辈的责任会依旧。
而孩子在解除禁锢后,被追打的行为,是模拟孩子进入成人社会后的经历,象征了孩子未来独自成长路上会遭受的磨练,家族中长辈们可能无法守护孩子,由此来给孩子的角色转换一个缓冲,但在最后孩子进入家中不会再被追打,说明家庭还是会守护孩子。宴客阶段,是孩子即将进入成年社会的另一个行为符号互动。宾客到场见证孩子即将脱离守护,转换为成人角色融入成人社会,并且开始监督孩子未来在成人社会的言行。孩子与成人角色之间的转换,是在宴客的沟通交往以及对孩子祝福的互动中进行的。
“圆锁”仪式中不同社会角色间行为符号的互动,促使家庭中部分社会关系的形成。孩子、女性长辈以及整个家族间,通过“锁”的流动,建立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相互关系,并且通过仪式建立起一个社会角色转换通道。
“圆锁”仪式中以“锁”的流动为线,在家庭各角色间进行互动,由此稳固的家族中的关系网络,促使家庭和谐,适应社会角色责任,进而增强各角色对家族的认同观念。
在家庭的组建以及孩子成长过程中,通过“圆锁”仪式过程中“锁”的流动建立起家族角色间的部分关系网络,包括女性长辈之间在家族中关系的建立、母亲与孩子两角色“自我”的塑造及两角色关系的建立、孩子角色转换为成人缓冲通道的建立。这些关系网络的不断建立与加固,会逐步塑造家庭的角色意识,使家庭成员逐渐代入角色的责任与义务之中,角色各执其职,促进家庭社会的和谐稳固。
母亲与孩子两个角色在人生新的节点会更好地适应该角色的责任。其一,挂“锁”时期新任母亲,是家族孩子守护者的传承对象,融入到守护家族孩子的角色责任中,并且有家族中的其他女性长辈以及“锁”的共同守护,会让母亲自我调节并逐渐产生角色意识,更加适应角色责任。其二,开“锁”后孩子被追打以及宴客的行为,都是在缓冲孩子即将转换角色的不适应感。孩子通过仪式中的教育缓冲,进而逐步适应成人社会,开始遵守成人社会仪礼。
“圆锁”仪式增强了家族中各角色间的流动关系,关系网络的加深,促使整个“初级群体”的关系网络被加固。网络中每个角色对家族的依赖感增强,不管是女性长辈的角色还是即将成人的孩子的角色,通过角色互动,在仪式中家族守护的功能被放大,各角色的记忆会随着仪式进行产生不同程度的依赖感。这种个人归属感在仪式互动中不断被加深,从而培养角色对家族认同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