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歆媛
(同济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 上海 200092)
容纳句作为现代汉语中的一种特殊句式,引起了语言学界持续不断的讨论。由于学者们的研究视角有所不同,对容纳句本质的认识也存在一些差异,以致该句式有多种命名,比如容许性施事宾语句(陈建民,1986)、供动型可逆句(宋玉柱,1991)、主宾可互易句(李敏,1998)、主宾可换位供用句(任鹰,1999;2005)、容纳性的数量结构对应式(陆俭明,2004)、容纳句(丁加勇,2006)、供用-益得句(鹿荣,2006)、双数量词构式(张建理 等,2009)等。本文将统一采用“容纳句”的说法。
目前与汉语容纳句相关的前人研究主要集中在句法语义特征的描写以及生成机制的考察上。传统语法和认知语法两个视角的研究成果相对丰富,传统语法视角下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汉语容纳句的句法语义特征的描写和句式分类上(宋玉柱,1991;李敏,1998;任鹰,1999;张旺熹,1999;沈家煊,1999;陆俭明,2004);认知语法视角下的研究主要是运用认知语言学中的构式语法理论、转喻以及隐喻等(邹海清,2004;刘秀雪,2005;丁加勇,2006;陆俭明,2008;刘街生,2009;张建理 等,2009;黄海军,2009;鹿荣,2012;胡峰,2014)。这两个视角下的研究探讨了这一特殊句式的构式义及其形成机制,但是汉语容纳句至今仍未从根本上得到解释。其中有较大影响的是将该句式的语义链概括为“容纳量-容纳方式-被容纳量”(陆俭明,2004;2008;2011;2014),还指出了容纳句的供用关系义(宋玉柱,1991;任鹰,1999),以及非动态性特征(张旺熹,1999;邹海清,2004;张建理 等,2009)。
但从生成语法视角来看,专以容纳句为研究对象来揭示其生成机制及语用功能的文章似乎并不多见。其中,Lu(1993)认为该句式中有一个零形动词“够”,“一瓶酒(够)喝三个人”是由底层形式“一瓶酒(够)三个人喝”通过移位生成的。
袁毓林(1998)认为该句式是由基础句式通过受事话题化、施事述题化派生而来的结果。但问题是,话题化成分不一定是受事,述题化成分也不一定是施事。
Tsai(2003, 2005)运用轻动词理论,认为a句“十个人吃了一锅饭”的轻动词是“做(DO)”,b句“一锅饭吃了十个人”的轻动词是“供用/够”。此方案看起来好像能自圆其说,但客观上却割裂了两类同义句式之间的联系,仍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陆俭明(2008)指出,a句和b句其实是同一类构式(句式),为什么有的用轻动词“v(供/够)”解释,有的又要用其他轻动词来解释?这一做法明显违背了经济性原则。
余祥越、黎金娥(2006)认为,“一瓶酒喝两个人”由“两个人喝一瓶酒”移位而来,首先根据VP-Shell理论, 假定“喝”类动词短语由两层结构组成,上层是轻动词短语vP,下层嵌套一个动词短语VP。由于v 是一个具有强语素特征的功能语缀,触发下层VP 中的V 移位,并入v 进行特征核查。V 移位后,外论元NP1(“两个人”)和内论元NP2(“一瓶酒”)都处于动词V 的补足语位置,[Spec,vP]位置空缺,因此v 的特征无法核查。为解决这一矛盾, VP 的内论元NP2不得不经过两次移位,先移到VP 的Spec 位置, 再移到IP 的Spec 位置,生成“一瓶酒喝两个人”。我们的疑问是,为什么是内论元NP2移到[Spec, IP]位置,而不是外论元NP1移到[Spec, IP]位置?因为相对于内论元来说,外论元更容易做主语。
潘海华、韩景泉(2008)也涉及容纳句“一锅饭吃十个人”的分析,他们把“一锅饭”看作基础生成的话题,“十个人吃了e”是相应的述题;身为施事的名词组“十个人”在动词“吃”的逻辑主语位置上基础生成,而身为客体/受事的名词组e则在逻辑宾语位置上基础生成,把e看成一个语义变量,允准基础生成的话题(Pan et al., 2008)。施事名词组“十个人”则通过外置操作显性移位到句末位置,同样是嫁接到TP之上。胡文宁(2009)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论证了容纳句并未违反“论旨指派一致性假说UTAH[注]Baker(1988)假设,论旨指派具有一致性(Uniformity of Theta Assignment Hypothesis),这一假设将每个题元角色跟固定的结构位置联系在一起,即指同一题元角色须指派到相同的结构位置,所有的受事或客体应被指派到动词的逻辑宾语位置,而施事则应被指派到逻辑主语位置。”;在句法上也满足了题元准则、格检验式(Case filter)、扩充的投射原则(EPP)等一系列限制条件。但是,数量名短语“一锅饭”似乎可以在动词“吃”后找到空位,是不是移位生成的呢?
综上所述,无论是从认知语法视角还是从生成语法视角展开的前人研究,都是尝试运用各种不同的理论对容纳句的形成机制进行解释,但结果都不尽如人意,直至目前也没能给出一个圆满的解释,所以,容纳句有待于我们进一步地深入研究。而Erteschik-shir(2007)就曾提到,信息结构对语序排列、语句解释、形态实现、重音语调等现象都有不容忽视的影响或决定作用。孙天琦、潘海华(2012)也早就强调,表层结构上的语序实现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信息结构的影响,还指出信息结构如何影响语序等句法要素,这是需要我们着力研究的课题。陆俭明(2017)也一再呼吁,必须重视汉语语言信息结构的研究,特别是对汉语句子信息结构进行深入的研究。因此,本文在生成语法的框架下,尝试从信息结构的角度,进一步探讨汉语容纳句及其同义句式的语序和生成机制问题。
陈平(1994)曾提出充当主语和宾语的语义角色优先序列:施事>感事>工具>系事>地点>对象>受事,“在充当主语方面,位于‘>’左边的语义角色优于右边的角色,在充当宾语方面正好相反,位于‘>’右边的角色优先于左边的角色”。这一配位原则基本反映了汉语句法结构的常规语序。施事作主语,受事作宾语,可以说,这不仅是汉语最具中性特征和开放特征的结构序列,而且是人类语言的普遍倾向之一。然而,在容纳句中,施事和受事这两个对立的语义角色在句法配位上的对立似乎消失了,无论是施事,还是受事,主宾位置的互换都有极大的自由度。那么,形成该语序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任鹰(1999)认为,语序问题大都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而是“好与不好”的问题,即语用问题。汉语语序的改变是同句法结构、语义结构、语用结构的改变联系在一起的。孙天琦、潘海华(2012)在解释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现象时,涉及信息结构对语序的影响,认为汉语的语序不完全取决于句法,信息结构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非常规的语序句法实现是信息结构和句法结构共同作用的结果,是属于信息结构引发的一种语序变异。
再回到容纳句。从认知语法的视角来看,学者们主要集中在对容纳句句法语义特征的描写,并准确地概括了其构式义,但并未最终解释这一个构式是如何形成的。有的学者也注意到了语用因素,但都只是一带而过。甚至还有学者单纯地认为,容纳句仅是主宾语易位的结果。其实,诸如此类的理解都是有偏差的,都只看到了语言事实的表面现象。下面我们就从焦点鉴定、信息切分、信息编码、指称解读等方面来分析信息结构是如何影响汉语容纳句的语序的。
Cheng(1983)较全面地探讨了汉语中的焦点表达法(Focus devices in Mandarin Chinese),即指可使焦点更容易认定的各种句型结构,主要有七种:(1)非焦点成分的省略;(2)非焦点成分的话题化;(3)非焦点成分的重复;(4)平行结构;(5)将焦点包含在“是”字谓语中;(6)将焦点包含在由其他助动词引导的谓语中;(7)疑问结构。这里我们采用以上几种相关的焦点测试法来鉴定容纳句的焦点。
方法一:非焦点成分的省略,即指省略一部分或全部的非焦点成分来缩减句子,可以省略的成分往往是非焦点,不能省略的是焦点。如例(1),如果“一锅饭”和动词“吃”都省略不出现,句子仍成立,但如果省略“十个人”,句子不成立,所以“十个人”不能省略,且位于句末,可将其认定为信息焦点[注]徐烈炯(2002)明确指出,汉语句子中动词后的NP是信息焦点,“汉语在句法允许的条件下,把信息焦点置于句末”。这也就是说,句末位置就是信息焦点的常规位置。。
(1) Q: 一锅饭吃多少人?
A:一锅饭吃十个人。
A’:十个人。/ *一锅饭吃。
方法二:平行结构,即在平行结构中,重复的成分是非焦点,不重复的成分是焦点。如例(2),在两个平行小句中,数量名短语“一张床”和动词“睡”是重复的内容,属于非焦点成分。“一位女孩与一位男孩”和“两个男孩”不是重复的成分,在两个小句中以对比形式呈现,因此,可将它们认定为对比焦点。
(2) 在403房门前, 民警敲了好长时间, 客人才把门打开。结果房间里住了4个人, 三男一女,一位女孩与一位男孩睡在一张床, 另一张床睡了两个男孩。(《接收一女三男混住,定安两宾馆违规各被罚500元》,载《南国都市报》,2010年8月11日)
方法三:疑问结构,这也是一种表达焦点的很直接的方式,因为说话人要求听话人回答特指疑问句中与疑问代词相对应的那部分内容。如例(3),所回答的与疑问代词“多少人”对应的那部分内容“三位”,就是疑问焦点。
(3) Q:一个房间住几位老师?
A:三位吧。
一个句子的信息结构该如何切分呢?综观前人研究,目前学界主要有五种切分方式,即“主位-述位”结构(Theme-Rheme) (Ammann, 1928; Mathesius, 1929)、“话题-说明”结构(Topic-Comment) (Mathesius, 1915; Hockett, 1958)、“焦点-预设/背景”结构(Focus-Presupposition/Background) (Chomsky, 1971; Jackendoff, 1972)、“话题-焦点”结构(Topic-Focus) (Hajiová, 1983; Erteschik-shir, 1997)、“算子-限定词-核心域”结构(Operator-Restrictor-Nuclear scope) (Partee, 1999)。本文在此基础上,尝试就句子信息结构提出一种新的切分模式。 Mathesius(1915)根据相关性标准把句子分为两部分:话题(即说话人的谈论对象)与就此话题所谈论的内容。Hockett(1958)在相关性概念的基础上,进一步把句子结构切分为话题和说明(topic-comment),即说话人先宣布一个话题,然后对它做出陈述说明。陆烁、潘海华(2009)就曾指出,“话题-述题”的概念在表达语义和组织句法过程中有重要的作用。我们也赞同这种分法,认为句子的信息结构应首先划分为“话题-说明”两大部分。但是,句子的信息结构其实是有层级的,并不是简单地通过一次切分完成。也就是说,如果要切分一个句子的信息结构,应遵循“先切出话题,再切出焦点”的顺序,要“切两刀”才能完成。如表1所示,第一刀,首先分析句子的话题结构,将整个句子切分为“话题-说明”二分结构,提取出话题成分;第二刀,再分析句子的焦点结构,分别将话题、说明两个部分切成“焦点-背景(focus-background)[注]Chomsky(1971)认为,句子的语义表达应该分为预设与焦点两个部分。Jackendoff(1972)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句子的信息结构按照“预设-焦点”进行切分。“预设”指的是“说话人假定句子中他和听话人共享的那部分信息”,那些非共享信息就是焦点,即提供新信息的部分,在意义上构成话语的“断言”,在语音上重读。还有一些学者认为,与焦点相对的成分是“背景”(徐烈炯 等,1998;沈家煊,1999)。我们也认同这一观点,句子可切分为“焦点-背景”。② 在进行句子信息结构的第二刀切分时,主要是将句子的说明部分切分成“焦点-背景”结构。如果句子的话题部分以短语或小句形式出现,也可以将其做同样地切分。”二分结构,依次提取出焦点成分。但为了便于分析,我们把句子说明部分的背景和整个话题部分统称为句子的预设部分(presupposition)。
表1 句子信息结构的切分模式示意图
因此,如果要对汉语容纳句进行信息结构的切分,本文将遵循“先切出话题,再切出焦点”的切分顺序,以“一锅饭吃十个人”为例,首先把“一锅饭”切分成话题成分(Topic),再把“十个人”切分成焦点成分(Focus)。
(4) [一锅饭]T吃[十个人]F。
那么,这个结构具体是如何切分出来的,我们将在下面详细说明之。
第一刀: 按照“话题-说明(topic-comment)”二分结构,先把“一锅饭吃十个人”的信息结构切成两半,一半是“一锅饭”,充当话题成分;另一半是“吃十个人”,充当说明部分,即说话人先宣布一个话题(容纳量“一锅饭”),让听话双方将其作为评述的出发点,然后展开相应地评述和说明,完成言语交际。
第二刀: 按照“背景-焦点(background-focus)”二分结构,首先把说明部分“吃十个人”的信息结构切分成两半,一半是“吃”,充当背景信息;另一半是“十个人”,充当焦点成分。为了便于分析,我们将背景信息“吃”和话题“一锅饭”合并为预设部分(presupposition)。可以理解为,说话人假定句子中他和听话人共享的那部分信息是容纳量“一锅饭”、容纳方式“吃”以及该句式所强调的数量关系,而那些非共享的信息就是焦点成分,即被容纳量“十个人”。
下面,我们根据Jackendoff(1972)用形式化语言来刻画该句式的焦点结构,预设就是用语义变量x替换焦点成分所得到的命题,用函数表示为Presupps(x),那么预设集的莱姆答抽象式为λx. Presupps(x),而且,句子的焦点是相应预设集的成员,即Focus∈λx.Presupps(x)。如(5)所示,例句“一锅饭吃十个人”的预设命题用函数表示为“一锅饭吃x”,焦点是“十个人”,然后用代入法,得到焦点命题“十个人∈ λx. 一锅饭吃x”。
(5) 一锅饭吃[十个人]F。
预设:一锅饭吃x
焦点:x=十个人&十个人∈λx.一锅饭吃x
一个句子的信息结构又该如何进行编码呢?纵观前人研究,我们大致总结了六个信息编码原则,即句末焦点原则(Quirk et al., 1985)、轻主语限制(Chafe, 1994;方梅,2005)、线性增量原则(Bolinger, 1977;沈家煊,1999;方梅,2005)、单一新信息限制原则(Chafe, 1987)、单一常规焦点原则(曹道根,2014)、VP主语移位条件及信息和谐条件原则(胡建华,2008;孙天琦 等,2012)。我们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补充了TP主语移位原则和离位焦点优先实现原则等。现在我们来分析像“一锅饭吃十个人”这样的容纳句,如果说该句式源于主谓宾句“十个人吃一锅饭”,那么,论元倒置型语序又遵循了哪些信息编码原则呢?
首先,容纳句的信息编码遵循了Bolinger的线性增量原则,即指说话的自然顺序要从旧信息说到新信息。随着句子的推进,线性序列靠后的成分比靠前的成分提供更多的新信息(沈家煊,1999)。比如“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就是一个最能诠释线性增量原则的经典例句。第一个小句用动词“有”在句末引出新信息“山”,随着句子的推进,“山”在下一句中沦为旧信息,同时在句末又引出新信息“庙”,同样随着句子的推进,“庙”在下一句又沦为旧信息,同时句末又引出新信息“老和尚”,以此类推。又如例(6),我们来分析校长说的话“一张床睡五六个学生”,从上文来看,第一小句在句中靠后的位置引入了新信息“13张一米宽的小床”,紧接着,第二小句的“一张床”便沦为已知信息,位于句中靠前的位置,接着又在句中靠后的位置引入了新信息“五六个学生”。第三小句的“他们”就是指前一句中已提到的“学生”,在该句中靠前的位置以代词形式出现,充当已知信息,在靠后位置又继续引入“睡地板、潮湿、生病”之类的新信息。这正是遵循了线性增量原则,即说话要遵循从旧信息说到新信息的自然顺序。
(6) 今年中心学校给完小送来13张1米宽的小床,校长决定:“一张床睡五六个学生,不能总让他们睡地铺,潮湿,会生病。”(《云南部分农村学生因中小学布局调整无奈辍学》, 载《中国青年报》,2011年9月17日)
其次,容纳句的信息编码也遵循了由R.Quirk等人提出的句末焦点原则(the principle of end-focus),他们认为,制约句子内部安排的因素之一就是句末焦点原则,即把要传达的最重要的信息放在句末,帮助听话人克服人类有限的记忆空间(人的认知域的“7±2”记忆法则,Miller 1956)。由于句子的信息编码往往遵循从旧到新的原则,越靠近句末的信息内容就越新。我们来看例(7),其中的“一行人全都挤在了一个小房间里”,根据句末焦点原则,信息焦点应放在句末,此时的“一个小房间”处于激活聚焦状态,成为最重要的信息。随着句子的推进,“一间房”在紧跟着的下一个小句中沦为已知信息,因为已在上文提及,从动词“挤”也能推知含有“住”的语义,所以孙海平在后一小句向听话人传达的新信息是“七个人”,即一间房可容纳的人数,并且将它放在句末,这完全遵循句末焦点原则。
(7)孙海平说:“和外界传言刘翔花了很多钱所不同的是,在美国的每一个人都在努力节省着开支。这次为了给刘翔腾出足够安静的休息环境,一行人全都挤在了一个小房间里。一间房住七个人,刘翔手术、康复的钱一分不会少,但用在我们身上的,能节约就节约一些吧。”(《刘翔赴美开支节省 孙海平一行7个人挤一间房住》,载《解放日报》,2008年12月15日)
如果换成“七个人住一间房”,如(8)所示,前一小句已经引入“一个小房间”这一新信息,而紧跟着的下一个小句又再次聚焦在句末成分“一间房”,这显然不符合人们的认知规律,也违背了语言信息传递的经济性原则。
(8) ?[注]符号“?”表示该例句在句法上是合法的,但表述上不太合乎人们说话的习惯。
孙海平说:“和外界传言刘翔花了很多钱所不同的是,在美国的每一个人都在努力节省着开支。这次为了给刘翔腾出足够安静的休息环境,一行人全都挤在了[一个小房间里]F七个人住[一间房]F,……”
当然,语言中有句末焦点原则,并不是说任何句尾成分都是焦点,也不是说只要是焦点都必须搁在句末,因为除了语序之外,语言里还有其他很多突出焦点的手段,例如逻辑重音、对比重音、加焦点标记词(如“只”“是”)和强调句型(it is…that)等。此外,句末焦点原则还常常因为受到句法结构的限制而无法实现。比如英语中,带不定冠词或零冠词的主语,尽管表示新信息却常放在句首。有时候,句末焦点原则还跟尾重原则(the principle of end-weight)发生冲突。尾重原则是指把长而复杂的句子成分放在句尾,也就是说,有些成分之所以后移,不是因为它们代表新信息,而是因为太长太复杂,如果不后移,句子就显得头重脚轻。再比如,说话人由于情绪激动或时间紧迫,会选择先说主要信息,然后再补上次要信息。
然后,容纳句的信息编码遵循了TP主语移位原则。具体来说,如果[Spec, TopP]位置为空,占据TP主语位置的强势有定成分必须移去[Spec, TopP]位置,被指派[+D]特征,实现为话题。关于此,我们将在下文详述。
最后,容纳句的信息编码还遵循了离位焦点优先实现原则。具体来说,如果离位成分(即在句法树递归方向上并非内嵌最深的句法成分)要成为信息焦点,势必抢先一步,右向上移到[Spec, FocP][注]FocP短语和TopP短语均嫁接在TP短语之上。Paul(2005)运用左缘结构和屈折内域的概念来研究汉语话题和焦点的分布,认为汉语话题的位置应高于焦点。由此推断,TopP短语应在FocP短语之上,所以我们在TopP之下、TP之上嫁接一个右向外置的FocP。位置,实现为离位焦点,此时自然成分(即在句法树递归方向上内嵌最深的句法成分)被迫沦为背景信息。如果离位成分不实现为焦点,即[Spec, FocP]位置为空,那么自然成分就在原位被直接默认为自然焦点。因为信息焦点包括离位焦点和自然焦点,又由于受到“单一信息焦点原则”的限制,离位焦点和自然焦点不能同时在一个句子中共现。比如“十个人吃一锅饭”,“十个人”在句法树上占据VP的标志语Spec位置,即离位成分,而“一锅饭”占据VP的补足语位置,在句法树的递归方向上是内嵌最深的成分,即自然成分。如果说话人要强调的新信息是离位成分“十个人”,“十个人”将右向上移至[Spec, FocP]位置,实现为离位焦点,同时,根据TP主语移位原则,“一锅饭”上移至[Spec, TopP]位置,实现为话题,生成句法结构“一锅饭吃十个人”。如果说话人要强调的信息是自然成分“一锅饭”,此时“一锅饭”就在原位直接默认为自然焦点,生成句法结构“十个人吃一锅饭”[注]我们将在下文的“容纳句及其同义句式的生成路径”部分进一步讨论。。
我们通过大量语料的搜集和整理发现,容纳句的NP1可以由“一+(量)+名词、这/那+(量)+名词、数词+(量)+名词”等成分充当;NP2可以由“数词+(量)+名词、一+(量)+名词”等成分充当,但“这/那+(量)+名词”则无法进入。按照陈平(1987)的观点,容纳句的NP1和NP2似乎没有限制,既可以由定指成分充当,也可以由不定指成分充当。但前文已将NP1认定为话题,NP2认定为焦点。也就是说,话题成分通常被指派[+D]特征,焦点成分被指派[-D]特征,这似乎有些前后矛盾。
其实,通过仔细对比就能发现一些端倪,比如“这/那+(量)+名词”被解读为[+D]特征,毋庸置疑,这是由于NP1允许“这/那+(量)+名词”进入,而NP2不允许,这隐约体现了NP1为话题成分,NP2为焦点成分的差别所在。那么,还有“数词+(量)+名词、一+(量)+名词”又该如何解读呢?
先看“数词+(量)+名词”,陈平(1987)认为,它既可以充当定指成分,又可以充当不定指成分,记作[±D]。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当“数词+(量)+名词”进入句首NP1(即话题位置)时,就将它解读为[+D]特征[注]和潘海华先生私下交流时,他就曾指出,句首的“数+量+名”短语应该理解为有定的,在其前有个隐形的“这”或“那”,也可以理解为在其前有个隐形的“每”,是个强量化短语。,成为旧信息,而当进入NP2(即焦点位置)时,就应将它解读为[-D]特征,成为新信息。
再看“一+(量)+名词”,李艳惠、陆丙甫(2002)曾就“汉语主语是否必须定指”的问题,也讨论过“转翻(flip-flop)结构”[注]转翻(flip-flop)结构,即指本文所说的容纳句。,首次提出“数目短语NumP”(以数词为核心),区别于以量词或NP/DP为核心的指称性名词短语,比如,在“三个童子军睡一张床↔一张床睡三个童子军”中,句首的“数量NP”强调“多少”的数量意义。文中还提出数目短语可看作表量的结构,相当于“……的量”,比如“一锅饭”,即“一锅饭的量”,表示确定的量,解读为定指成分。所以,当“一+(量)+名词”进入NP1,就被解读为[+D]特征,成为已知信息,这也不违反话题定指的要求。
任鹰(1999)指出,在数量名结构与无定成分之间是不能划等号的。当一个数量结构的功能主要体现为数量的计算,而不是事物的个体化,那么,整个语句所反映的就是一种数量关系,或者说是当从数量关系的角度对事物做出说明时,数量名结构就被看成说明的对象,即话题。
因此,容纳句中的名词性成分既没有违反话题定指的要求即被指派[+D]特征,也没有违反焦点不定指,即被指派[+D]特征的要求,句子的语序合法。
① Comp是VP的补足语complement的英文简写;Spec是VP的指示语specifier的英文简写。
接下来,本文将在对容纳句信息结构分析的基础上,继续探究容纳句的生成机制。我们以“一锅饭吃十个人”为例,对其生成路径进行句法推导,并将与之相关的两类同义句式也纳入其中。三类同义句式具体如下:
A:一锅饭吃十个人。(容纳句)
B:一锅饭十个人吃。(主谓谓语句)
C:十个人吃一锅饭。(一般主谓宾句)
首先我们关注的问题主要有:三类同义句式是否同源?如果是同源句式,它们的基础生成式到底是什么?它们都是从同一条路径发展而来的吗?针对这些问题,我们提出一些大胆的假设,三类同义句式都是同源句式,其深层结构相同,但其生成路径可能不止一条。接下来我们就在几种已有分析的基础上,尝试从信息结构的角度提出一个新的解决方案,以求更圆满地解释容纳句的生成机制。
第一步:以“一锅饭吃十个人”为例,画树形图以确定它的基础生成式。首先要弄清楚该句式内部的构成成分,包括主语“十个人”、动词“吃”和宾语“一锅饭”。“吃”是二元的及物动词,占据VP的中心语位置;外论元是主语“十个人”,占据指示语位置;内论元是宾语“一锅饭”,占据VP的补足语位置,如图1所示。
图1
(1)基础生成式:[VP十个人[V’吃[Comp一锅饭]]]
第二步:以上的基础生成式只是句法变化的一个中间状态句,而不是最终在PF实现的语音输出形式。此时“一锅饭”是动词“吃”的补足语,因此,“吃”可以给它赋宾格;而“十个人”必须从[Spec, VP]位置上移到[Spec, TP]位置,让中心语T给它赋主格,以满足格检验式(Case Filter)的要求,如图2所示。
图2
(2) [TP十个人1[VPt1[V’吃[Comp一锅饭]]]]
第三步:我们从树形图2出发,继续进行相关的句法推导。在此,不仅发生了话题化和焦点化操作,而且话题和离位焦点都分布在外围结构。也就是说,FocP短语和TopP短语均嫁接在TP短语之上。Paul(2005)运用左缘结构和屈折内域的概念来研究汉语话题和焦点的分布,认为汉语的话题应高于焦点。也就是说,TopP短语的结构位置应在FocP短语之上,因此,FocP短语的结构位置应在TopP短语之下、TP短语之上。此时,该句式会出现两条可能的生成路径:
生成路径一:“十个人”发生话题化,“一锅饭”发生焦点化。首先在TP短语之上嫁接一个TopP短语,然后在TopP之下TP之上插入一个右向外置的FocP短语。根据TP主语移位原则,因为此时[Spec, TopP]位置为空,“十个人”势必发生话题化,从[Spec, TP]位置上移到[Spec, TopP]位置,实现为话题,被指派[+D]特征;其次,根据离位焦点优先实现原则,由于[Spec, FocP]位置为空,此时“一锅饭”是句法树递归方向上内嵌最深的成分(即自然成分),直接在原位被默认为自然焦点,完成句法实现,生成句法结构“十个人吃一锅饭”,如图3所示。
图3
(3) [TopP十个人1[TPt1[VPt1[V’吃[Comp一锅饭]]]]]
生成路径二:“一锅饭”发生话题化,“吃”发生焦点化。首先,根据TP主语移位原则,“一锅饭”从[Comp, VP]位置上移到[Spec, TopP]位置,实现为话题,被指派[+D]特征;其次,根据离
图4
位焦点优先实现原则,由于[Spec, FocP]位置仍为空,动词“吃”是句法树递归方向上内嵌最深的成分(即自然成分),直接在原位被默认为自然焦点,完成句法实现,生成句法结构“一锅饭十个人吃”,如图4所示。
(4)[TopP一锅饭2[TP十个人1[VPt1[V’吃[Compt2]]]]]
在树形图4的基础上,“一锅饭”发生话题化[注]陆俭明(2017)在文中提到,像形式句法学常常讨论的各种移位的动因问题,诸如被动句的生成所涉及的动词的域内论元(宾论元)移位至句首的动因等,其实根本动因是信息传递的需要,或者说是在信息结构驱动下实现的。,“十个人”继续发生焦点化。也就是说,在TopP之下TP之上插入一个右向外置的FocP短语。根据离位焦点优先实现原则,此时“十个人”从[Spec, TP]位置右向上移到[Spec, FocP]位置,实现为离位焦点。由于此时的[Spec, FocP]位置已被“十个人”占据,不再为空,虽然“吃”是句法树递归方向上内嵌最深的成分(即自然成分),也无法实现为信息焦点,而是沦为相应的背景信息,完成句法实现,生成句法结构“一锅饭吃十个人”,如图5所示。
图5
(5)[TopP一锅饭2[FocP[TPt1[VPt1[V’吃[Compt2]]]] 十个人1]
在以上的分析中,我们对“一锅饭吃十个人”及其同义句式的生成路径进行了全面而有序的句法推导。并用树形图清晰直观地呈现了三类同义句式的生成路径,使已有研究中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迎刃而解。
首先,本文从焦点鉴定、信息切分、信息编码、指称解读等四个方面具体分析了语言信息结构是如何影响汉语容纳句的语序的,然后,又在生成语法框架下,探讨了容纳句及其同义句式的生成路径,最终找到了一个统一的解决方案。
总之,本文通过句法推导得出的结论基本上证实了我们之前的假设。如下图所示,三类同义句式有共同的基础生成式(1),所以是同源句式。但是它们并不是从同一条路径发展而来,比如(2)是中间状态句,“十个人吃一锅饭”是在(2)的基础上经过“十个人”话题化、“一锅饭”焦点化生成;“一锅饭十个人吃”也是在(2)的基础上经过“一锅饭”话题化、“吃”焦点化生成;而“一锅饭吃十个人”是在(4)的基础上经过“十个人”焦点化生成。总之,“一锅饭吃十个人”及其两类同义句式的衍生情况如下图所示:
“一锅饭吃十个人”与同义句式的生成路径图
另外,我们根据以上的句法推导,来讨论一下之前提出的几个疑难问题。
第一个问题:有些学者用轻动词来解释“一锅饭吃十个人”的生成机制,假设有一个轻动词“供用/够”,动词“吃”将向上移位与轻动词合并。但是,“一锅饭十个人吃”“一张床两人睡”也有供用义,此时动词为什么不上移呢?而且不同的句式要假设不同的轻动词,即便相同的构式也有不同的处理方法,这似乎显得过于烦琐。本文已用句法推导简单扼要地展示了三类同义句式的生成路径。
第二个问题:还有些学者根据VP-shell理论进行解释,假设“喝”类动词短语由两层结构组成,上层的轻动词短语vP嵌套下层的动词短语VP,认为“一瓶酒喝两个人”是由“两个人喝一瓶酒”移位而来,这都没有问题。但是,为什么是内论元“一瓶酒”移位到[Spec, TP]位置呢?移位的动因是什么?根据本文提出的句法推导,内论元“一瓶酒”应该径直上移到[Spec, TopP]位置做话题,而外论元“两个人”应该移到[Spec, TP]位置获得主格,以满足格检验式的要求。
第三个问题:“一锅饭吃十个人”来源于“十个人吃一锅饭”,已得到大家的公认,但是,在“一锅饭吃十个人”这个句子中,“十个人”和“一锅饭”仅仅是简单的换位吗?“一锅饭”和“十个人”分别占据主语和宾语的位置吗?这些问题在传统语法视角和认知语法视角的前人研究中只笼统带过。我们从前面的句法推导可清楚地看到,“一锅饭”并没有占据TP主语位置,而是移到了更高的[Spec, TopP]位置,做话题。“十个人”也没有占据宾语位置,而是移到了更高的[Spec, FocP]位置,成为信息焦点。因此,“一锅饭”和“十个人”绝不是简单的主宾语换位。
第四个问题:有的学者把“一锅饭”看作基础生成的话题,本文通过句法推导,认为“一锅饭”应该是移位生成的,因为“一锅饭”本身是动词“吃”的论元,是补足语,应该在[Comp, VP]位置基础生成。但是,哪一种分析更为合适?限于篇幅,关于移位生成分析和基础生成分析的优劣,我们另文详述,还需要寻找更多新的证据来判定哪一种分析更为合适。
第五个问题:信息结构的作用到底有多强大?是否能决定一个句子的语序?
准确地说,信息结构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句子的语序,但不一定起决定作用。除了信息结构的影响,句子的语序还会受到动词或整个句式的句法语义限制。比如为什么“一张沙发坐三个人”合法,而“*一张沙发搬三个人”却不合法?这是因为整个容纳句含有一种“供用义”,比如“三个人坐一张沙发”含有供用义,“三个人搬一张沙发”则没有这层意思,因此,首先在语义上就阻止了这类不合格句子的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