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作家,长期从事中考、高考和对外汉语与文化教学研究工作。《1978年之恋》《蝴蝶有声》《讲汉语》等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各类年度散文精选集。
一提到拉美当代文学,同学们自然会想到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独》。其实拉美文学还有几座高峰,巴西的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1908—1967)就是其中之一。其代表作有诗集《岩浆》、长篇小说《广阔的腹地:条条小路》和短篇小说集《舞蹈团》,偏重于幻想和象征,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他对巴西文学甚至整个拉美当代文学的影响类似于老舍对中国文学的影响,马尔克斯也敬他三分。
像这篇《河的第三条岸》就很有意思,说它是魔幻的,确实,完全超过了我们固有的文学阅读思维,但它又具有强大的现实深度。读完后,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父亲就是巴西版的陶渊明,或者现实中的你我?从精神层面看,陶渊明的归隐田园是如此勾魂,而从现实看,却是学不来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需要厚实的经济基础!最后,你怎么看待文中父亲和儿子的形象?“我”对父亲为什么由儿时的膜拜变为中年时的惧怕?
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他并不比谁更愉快或更烦恼,只是更沉默寡言一些。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在掌管着我们家,她天天都责备我们——姐姐、哥哥和我。
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竟自己去定购了一条船。
父亲对船要求很严格,它要用含羞草特制,牢固得可以在水上漂二三十年,大小恰好可供一个人使用。母亲唠叨不停,牢骚满腹,丈夫是突然想去做渔夫吗?父亲什么也没有说。
离开我们家不到一英里,有一条大河流过,水流平静,又宽又深,一眼望不到对岸。
我总忘不了小船送来的那天。父亲并没有显示出什么特别的神情。他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对我们说了一声再见,没带食物,也没拿别的什么。我原以为母亲会大吵大闹,但她没有。她脸色苍白,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你出去,就待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父亲没有吭声,他温柔地看着我,示意我和他一起出去。我们一起向河边走去。我强烈地感到无畏和兴奋:“爸爸,你会带我上船吗?”
他只是看着我,为我祝福,然后做了一个手势,要我回去。我假装照他的意思做了,但当他转过身去,我伏在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他。父亲上了船,划远了。
父亲再没有回来。其实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在那条河里划来划去,漂来漂去。每个人都吓坏了。从未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却发生了。
每个人都猜想父亲疯了。母亲觉得羞辱,但她几乎什么都不讲,尽力保持着镇静。
河边的行人和两岸附近的居民说,无论白天黑夜都没见父亲踏上陆地一步。他像一条被遗弃的船,孤独地、毫无目的地在河上漂流。人们一致认为,对于父亲而言,食物是一个大问题,他一定会离开大河,回到家中。
他们可是大错特错了。父亲有一个秘密的补给来源,那就是我。我每天偷了食物带给他。后来我惊异地发现,母亲知道我做的一切,而且总是把食物放在我轻易就能偷到的地方。她怀有很多不曾流露的情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从不踏上泥土、草地或河岸一步。从没生过火,他没有一丝光亮。他的身体怎样?不停摇桨要消耗他多少精力?河水泛滥时,他又怎么能幸免于难?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姐姐生了一个男孩。她坚持要让父亲看看外孙。那天天气好极了,我们全家来到河边。姐姐穿着白色的新婚纱裙,高高地举起婴儿,姐夫为他们撑着伞。我们呼喊,等待。但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姐姐哭了,我们都哭了,大家彼此携扶着。
后来,姐姐搬走了,哥哥也到城里去了。母亲最后也走了,和女儿一起生活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我从未考虑过结婚。我留下来独自面对一生中的困境。父亲,孤独地在河上漂流的父亲需要我。我知道他需要我,尽管他从未告诉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因这件事责怪父亲。
我的头发渐渐地灰白了。我到底有什么不对?我到底有什么罪过?渐渐地,我因年老而心瘁力竭,生命踌躇不前,同时爱讲到疾病和死亡。他呢?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终有一天,他会精疲力竭,只好让小船翻掉,或者听任河水把小船冲走,直到船内积水过多而沉入激流之中。哦,天哪!
我等待着,等待着。终于,他在远方出现了,那儿,就在那儿。我庄重地指天发誓,尽可能大声地叫着:
“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得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你不是非这样下去不可,回来吧。无论何时,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
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他接受了我的提议。我突然浑身战栗起来。因为他举起手臂向我挥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极了,发疯似的逃掉了。因为他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极度恐惧给我带来一种冰冷的感觉,我病倒了。从此以后,没有人再看见过他,听说过他。
感谢嘉兴市第一中学的同学参与讨论
刘思婕
我的父亲与文中的父亲有共同的特点:沉默寡言。儿时的我对父亲既崇拜又恐惧,崇拜源于他参与了我人生的每个阶段,我爱他;恐惧是因为我们从未有过跨越心灵的对话。所以文中的“我”儿时对父亲的膜拜也许只是来自尽职、本分、坦白,或者是长期在母亲的管教下对自由的向往。
中年的“我”懼怕父亲,因为“我”始终是现实世界的人,即便对理想世界抱有幻想。于是“我”在不理解与支持中徘徊,迷惘与逃避交织在一起。“我”不想被父亲支配,当逃避心理到了极点,就开始恐惧,越来越不信任父亲的选择。
徐幸川
“我”身上综合了母亲的现实和父亲的理想,是一个矛盾体。“我”敬畏父亲的勇气,但又有不理解。当父亲要“我”和他一样,将理想的追寻付诸行动时,“我”则受到母亲现实的一面的影响,并不愿意这么做。
“河的第三条岸”应该就是指“我”。母亲身上的现实色彩是此岸,父亲的遁离、漂泊、失落、理想是诗意的彼岸,而“我”则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既不属于此岸也不属于彼岸,但又生于此岸,也生于彼岸。
万俊逸
对于父亲的做法,我没有读出陶渊明隐居的脱俗之感,相反,我认为文中父亲的行为是十分懦弱的。沉默寡言、逃避现实是一种可耻的罪行。这种逃避让他解脱,但他也失去了亲人的温暖,不能享受天伦之乐。于是,他的家庭不仅经济成为问题,还要承受风暴般的舆论,也拖累了“我”。如果“我”接了他的班,谁来提供物质支持?谁来承受这可怕的舆论?虽然“我”能够理解父亲,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为什么要去做呢?所以“我”最后感到极度恐惧。
沈泽豪
所谓“第三条岸”,可以视作一种终将无法到达的理想,或一种超越这个世界的精神追求。与其说这篇小说想讨论理想与现实的关系,不如说是讨论理想的内涵。
父亲追随理想,选择终日漂荡,“我”也将父亲视作英雄,将父亲的理想内化为自己的理想。但这种浪漫主义真的现实吗?答案或许是否定的。小说结尾,“我”忽然感到恐惧,疯了似的逃走,理想是如此美妙,以至于当我们真要触及时,会害怕美梦破灭。这样的精神世界就像一剂迷药,使人沉迷,使人眩暈,它太过美好,让我们不舍得醒来。
吴 俣
文中对父亲的描述很少,却又恰到好处地体现出他遗世独立的形象,犹如《逍遥游》中“无所待”的状态,蕴含着道家的出世洒脱。“我”实则是向往这种境界的,因而为父亲提供食物,还说愿意顶替他。但“我”又是一个世俗之人,没有抛下一切的勇气,面对现实的束缚,不敢挣脱,如宋荣子一般,虽有所不待,却终仍有所待。
“第三条岸”不过是人们无法到达却又孜孜不倦追求的精神境界罢了。这注定是只身一人的孤独之旅,身体囿于世俗,心灵无法解脱,面对茫茫河面,备感恐惧。“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之境界,令人向往与追求,而现实之枷锁厚实难启矣。
[朱瑜冬 供稿]
荐读人说
怎么读《河的第三条岸》呢?其实没有标准。这个“父亲”是积极形象,还是消极形象呢?也没有标准。因此,“我”对父亲为什么由儿时的膜拜变为中年时的惧怕,也就没有标准的答案。没有标准的文学,才有一种放大的美感,才有自然田野的特质。
你可以说,“我”对父亲的认识变化源于对现实生活的深刻理解,觉得一时的面包比永恒的河岸风景更为重要。读者大多会选择这个答案,比如刘思婕和吴俣同学。
刘思婕同学对文学做出了现实解读,但是说“我”中年后惧怕父亲是“因为‘我始终是现实世界的人,即便对理想世界抱有幻想”,稍稍偏离了文本原意。孩子都是天使,天性喜欢幻想,喜欢未知。诗和远方会打动每一个少男少女,何况这“第三条岸”能守望着清澈。儿子的改变是一点点的,不是“始终”。因为现实强大,梦想脱离现实,就是荒唐!到了中年,他看到了这一点。
吴俣同学说“‘第三条岸不过是人们无法到达,却又孜孜不倦追求的精神境界罢了”,我非常赞同。“父亲”是一个平庸者或失败者,这种平庸或者失败是人类共同的场景,但这种平庸或失败也促成着人类的精神进化。“有所待”与“无所待”之间的纠结,每一个青年都会有。
你也可以说,“我”对父亲的认识变化源于对理想形态的放弃,或者说对现实日常的投降。在父母的双重基因中,母亲“形而下”的基因“侵占”了父亲“形而上”的基因。比如徐幸川同学,他理解得很好,孩子在少年时不会理解这样的母亲。唠叨,琐碎,庸俗,甚至邋遢,孩子都想逃离。但,这是生活。每一个少年的成长都离不开这样的日常。果树是大粪浇的,不是鸟鸣和蝴蝶幻化出来的。
万俊逸同学说得对。但不能说陶渊明隐居是脱俗,文中的父亲找“第三条岸”就是可耻。究其人性而言,都是一样的。陶渊明的“五柳先生”是文学形象,不要把他当作陶渊明本人。文中的父亲玩不起“第三条岸”,不是可耻,是可悲,甚至有一丝可笑,很多理想注定只能远观。
沈泽豪同学身心沉浸。读文学应该这样,自由寻找自己的切入点。理想缥缈,现实骨感,你落在哪里?完全可能超越作者。作者会感谢这样的读者。
其实,这个“父亲”与这个“我”也代表了作者罗萨的渴望与矛盾,也是人类的渴望与矛盾。现实与理想这两桶水到底应该怎样配比,才能让人在行进中比较从容呢?
渴望与矛盾是无解的。即便作者想在他的形象里给出答案,也是不稳定的。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里写的夏洛克的形象,与演员或读者所理解的是不一样的,所以,这个形象常演常新。
同学们,相信自己的理解,即便你是少数甚至是唯一,那并不是你错了。而且要相信,你明天的理解与今天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因为,你是在成长中并且在行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