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军
一
“前年不热,去年不冷,今年大地震。”
初一刚开学,这个吓人倒怪的预言,便在白鹭镇中学里传开了。更离奇的是,据说这个预言是从县中心医院刚出生的一个小小囡嘴里说出来的。还听说那个小小囡一说完这句话,就变成一只蝴蝶飞走了。
刚出生的小小囡怎么会说话呢?人怎么会变成蝴蝶飞走呢?一开始,小川对这个预言是嗤之以鼻的。
可仔细一回想,小川却不由得将信将疑起来。
前年子是1992年。那一年上海确实不热,相反可冷了。小寒未到,河水就被冻牢了,能不能走人小川没敢尝试,反正九五砖丢上去都砸不碎。水表也被冻坏了,五金店里的玻璃水表盖都卖脱销了,小川不得不寻来白酒瓶,小心翼翼地敲出圆形的瓶底,放在磨刀轮上悉心打磨。可才用了没几天,西伯利亚又发来一个冷头,便又冻裂了。
去年子是1993年,讲起来还真是不冷。临近初冬时,小川在英语课本上学到了“白色圣诞”的说法,也偶然看了《剪刀手爱德华》的电影,原本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能在圣诞节那天,看到一场漫天纷飞的鹅毛大雪。可圣诞节那天,却突然刮起了一阵又一阵燥热的西南风,整个世界好像捂了一层厚厚的鹅毛被,热得令人联想起夏天。
难不成,今年当真会有大地震?小川忽然惴惴不安起来。
“你相信那个预言吗?今年真的会有大地震吗?”课间休息时,小川一脸认真地问同桌阿森。
“震就震呗,我家新造的三层楼,结实得很,不怕地震。”阿森将手中新买的钢笔转成了螺旋翼,神兜兜地说。
“你相信今年会有大地震吗?”小川又踢了踢前排叶子的椅子。
“我也不晓得。不过,我最近每天都盯着自家屋里厢的水井看。书上说,地震发生前,井水的水位会发生剧烈的变化,一歇歇潽出来,一歇歇能见底,还会突然变得浑浊,泛起油花,冒出泡泡什么的。”叶子转过身来,头上的蝴蝶发卡振翅欲飞,“瞧,这就是我的水井笔记,记录着水井每天的状态。到目前为止,还没观测到异常现象。”
“我家周围都是稻田。稻田里有很多青蛙,老人们说,地震来临前,青蛙会集体排着队搬家。一旦看到了这种情况,我就会卷着铺盖,睡到晒谷坪上去。那里空旷得很,怎么震都伤不到我。”旁边小组的小明收起飞速旋转的悠悠球,也凑过来说。
小川陷入了沉默。
他家没有新盖的三层楼,只有几间破破烂烂的旧平房。他家也没有水井,门前只有一条臭水沟。家里倒是承包了几亩菜田,但是没有几只青蛙,要不然哪来的那么多贪嘴的虫子,把菜叶吃得都是洞洞眼呢?晒谷坪就更是没有了,菜田里还立着铁巨人般的输电塔,有时候还会闪出电火花来呢。要是输电塔震倒下来……小川不敢往下想了。
“媽,你听说那个预言了吗?要是今年真的大地震了……”回到家,小川还是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
“地震就地震呗!反正我们家那么穷,你看看这房子,都快塌了,都没铜钿请人来翻修一下。你爷老头子又在吃官司,还要好几年才能出来。就算从牢里出来了,伊放高利贷欠的债,也不晓得啥辰光才能还上。与其孤儿寡母活着受苦受累,还受人白眼,不如大地震来了,有钱的和没钱的,谁也逃不掉,一道到阎罗王那里报到去,倒也清清爽爽!”小川的母亲脸色一沉,把筷子往小饭桌上一摔,又竹筒倒豆子般诉起苦来。
小川本想说,如果真的发生地震,遭难的或许只有我们。但他从来没有也不忍心顶母亲的嘴,便低下头,使劲扒拉着筷子,大块儿大块儿地把白米饭往嘴里送去,不再说话。
二
之后的一段日子,天公很不作美。
每到深夜,窗外总会闪起明晃晃的忽闪光,把小川房间墙壁上的霉斑都照亮了。紧接着便是炸雷,震得每一块窗玻璃都在哐啷作响。最后当然是外面下着万马奔腾般的瓢泼大雨,屋里滴滴答答落着下雨。小川的屋里放了好几盆太阳花,但漏雨的时候,花总是不够用。
每天清晨,小川都会在母亲的咒骂声中醒来。她双手叉腰,手里拿着块破毛巾,龇牙咧嘴地骂着天,唾沫横飞地骂着地,然后便是双手盖住脸,对着化为泽国的菜田无声地抽泣。小川没有上前去劝,不是不敢。他知道母亲的脾气,她是那种越劝越骂,越骂越哭的人。
每个中午,秋老虎都会鲜格格地粉墨登场。积水好不容易退去,烈日便开启了烧烤模式。小川家的菜田里,那些劫后余生的茄子啊毛豆啊矮豇豆啊,刚刚抬起脑袋,又不得不把腰身弯了下去。一想到这个画面,小川总是恨不得化为一片云,飘到菜田上方去。
“一歇歇冷,一歇歇热,热胀冷缩都晓得吧,讲不定地壳真会承受不了的。”体育课上跑步时,小明忍不住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地壳里有铁。一歇歇干,一歇歇湿,铁最容易生锈了,铁一生锈,就变脆了,咔嚓一声,就断裂了。”阿森举起两个拳头,比划着地层断裂的样子。
“这几天井水的水位上升很快,都快到井口了,水也很浑,有时候还会有树叶子漂在上面。”叶子也压低了嗓门说。
小川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这些日子以来,他从图书馆里借来了今年1月到8月的所有报纸。做完作业,他就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终于发现了一桩了不得的事体。
1月17日,美国洛杉矶发生了里氏6.6级地震。
3月9日,太平洋斐济群岛发生了里氏7.0级地震。
7月21日,日本海发生了里氏7.1级地震。
小川惊恐地发现,今年的大地震,都发生在单数月,而且每一次地震的震级都在逐渐加强,与上海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再结合最近喜怒无常的天气和同学们的谈话……小川不敢往下想了。
体育老师听到孩子们的聒噪声,清咳了两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便吹响了哨子,继续在前面领跑。他的哨声很有节律,是引导着大家的步调相一致的“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
可在小川听来,却是念咒般挥之不去的“地震来,地震到,地震就你逃不掉”。
这天夜里,雷电交加的坏天气又如约而至,吵得小川迟迟无法入眠。他打开收音机,想听听音乐平复心情,却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接中国地震台网消息:今天下午14时20分,中国台湾海峡发生了里氏7.4级地震……
今天是9月16日。9月是单数月,地震发生在中国台湾海峡,相比日本海,应该又离上海近了些。震级是7.4,比上次的7.1级当然又强了点。天啊,那个可怕的规律,岂不是又得到了验证?
一想到这里,小川失魂落魄地关掉了收音机,陷入了沉默的深渊。
小川是什么时候被可怕的梦魇缠住的呢?他自己当然不晓得。
梦里的小川发现自己躺在窄小的钢丝折叠床上,怎么数羊都睡不着。他拉亮了床头灯,想看看时间,却发现临睡前刚拧紧发条的座钟居然停了。座钟上方是月份牌,灯光太暗,只看得清是11月,却看不清具体的日期。转头去看窗外,却被一道奇异的亮光闪到了眼睛。是地光!是地震发生前或发生时,受震动波及的区域上空出现的闪光。即便在梦里,小川还清晰地记得这个专有名词和它的定义。他第一反应是跳下床去喊母亲逃命,可他却感觉喉咙被人掐住了一般,一个标点符号都说不出来。至于身体,更是不能动弹一下。紧接着,小川又看到大地上陡然出现了一道道巨大的裂缝,它们宛如一条条巨蛇,正快速往四面八方游走而去。巨蛇所到之处,大树、电线杆、破房子纷纷倒下,灰尘四起,惊鸟乱飞。再然后,他看到自家的小屋连同自己被大地的裂缝一口吞噬,紧接着,整个屋顶都盖在了他身上,还来不及拨开屋顶上的碎砖和瓦砾,巨大的输电塔随即压了下来……
这还不算完,明明被压在黑黢黢、阴森森的地底下,呼吸困难,手指都不能动一下。可小川却发现,自己的目光竟能透过废墟,看到别人家的景象:阿森安安稳稳地睡在三层楼里的席梦思上,手里抱着新买的变形金刚;叶子坐在井边的石凳上,吃着刚从旁边的架子上摘下来的葡萄;小明躺在宽阔的晒谷坪上,数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
他们果然都没事,就我一人被活埋了。小川又伤心又难过。
“救命,我也不想死——救命,我也不想死——”小川拼命呼救。
是隔壁的母亲听到动静,在门口大声呼唤着小川的名字,才让他从噩梦里逃了出来。
窗外,雷还在响,忽闪还在闪,大雨还在下……
小川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不敢再睡,倚着墙,抱着膝,坐了起来。刚才的梦,太过真实,真实得就像是预见到了不久之后的未来。
既然大地震的到来已不可避免,与其窝窝囊囊地被压死在这几间破屋子里,倒不如做一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事,轰轰烈烈地牺牲掉才好。也不知呆坐了多久,小川的心底里,突然冒出了这般奇异的想法。
可什么才是让人刮目相看的事,什么又是轰轰烈烈的牺牲呢?望着忽明忽暗的墙壁,小川思过来又想过去,还真被他想到了一些。
三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小川便把狮子狗储蓄罐抱到了床上,拔掉了底下的塞子,将积攒了半年多的硬币,一枚一枚地摇了出来,又一枚一枚地装进了书包的侧袋里,仔细拉好拉链。
吃早饭的时候,小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嫌弃黄瓜干的咸,吐槽落苏干的硬,统统泡在不冷不热的稀饭里,一股脑儿往嘴里送去。母亲看着一反常态的小川,嘴角很难得地往上翘了翘。
同样一反常态的,还有小川的母亲。大概是菜田四周开垦了新的排水沟,又或者是新一茬的高脚菜和胡萝卜的种子相继发了芽,小川母亲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抱怨生活不公,咒骂老天爷无情,反而掏出布缝的皮夹子,拉开揿钮,将四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放在了小川的手心:“大后天就是八月半了,实在嘴巴馋了,放学就买一盒月饼回来吧。若是能忍住,就等过了节再买,会便宜一些的。”
“哦!”小川收好钱,又往脚上套了两个装菜的马甲袋,抓起书包,上学去了。从自家的菜田到外边的石子路,要走一段不算短的泥路,小川不想弄脏了自己的鞋,让母亲费时费力去洗。
沿着石子路约摸走2600步,是一条东西向的长街,再沿着长街走大约650步,便是学堂。小川上下学基本都是独来独往,沿路的风景早就看腻,便有意无意地数起了步子。
长街进去第三家,是小川最爱的文化用品商店。经过大门口的时候,小川下意识地拍了拍书包的侧袋,停留了一会儿。
储蓄罐里的钱,小川早有打算,他在心里列好了一份清单,准备在腊八生日那天买给自己。首先是两支四色圆珠笔,有了红黑蓝绿四种颜色,就可以做出非常好看的笔记。还得买一盒水彩颜料,学习累了画画静物,是小川放松自己的方式。最重要的是买一盒磁带,今年最流行的歌是那英的《雾里看花》和老狼的《同桌的你》,但小川最想买的却是小虎队的《星光依旧灿烂》。小川从《少年报》上得知,小虎队明年就会解散,他早想买一盒9块8的正版磁带作为纪念。
但现在,他决定另做他用了。
文化用品商店过去大概160步,是人声鼎沸的农贸市场。每一天,都会有一个瞎子坐在市场门口的石头上,拉着胡琴,唱着山歌,风雨无阻。小川咬了咬牙,快步走上前,拉开书包的侧袋拉链,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硬币都倾倒在了瞎子面前的搪瓷碗里,然后飛一般离去。
按照小川总结出的规律,地震会在今年11月的某一天发生,而自己的生日却要等到明年的1月7日。既然自己没机会花了,不如留给更需要的人吧。小川早就找好了安慰自己的理由,可心里不知怎么的,却依旧有那么多不舍。
上半日三四节,是数学测验。小川拿到考卷,稍加浏览,发现大部分的题目,他都会做。但他一道也没有做,反而在考卷的空白处,画起了圣斗士星矢来。长这么大,还没考过零分呢,小川忽然很想试试吃鸭蛋的滋味。数学老师号称人体雷达,当场就发现了小川的古怪,不仅将他的考卷展示给所有人看,还罚他立壁角去了。奇怪的是,班上的那些个捣蛋鬼,居然暗戳戳地给小川竖了竖大拇指。
下半日的体育课,是练习跳山羊。要搁在平常,小川总是助跑几步,就慢下来,然后散步般走到山羊面前,轻轻一拍上面的垫子,作势一跳,就灰溜溜地折返回去了。是的,小川一直很胆小,害怕跑得太快撞破膝盖,害怕太过用力拉伤韧带,害怕落地不稳扭到脚踝。但这一次,小川却一个劲地猛跑,然后如有神助般地跳过去了。同学们起初的冷嘲热讽也瞬间化为了目瞪口呆,以及雷鸣般的掌声。
放夜学后,小川也破天荒地没有直接回屋里厢,而是和同学们一道,到外头玩去了。他们一开始打算去放风筝,可天上到处都是电线,把天空变成了盘丝洞,风筝根本无处可飞。他们又想到,金秋九月正是龙虾进洞的时节,肉质最为肥美,便决定去捉龙虾。长着野茭白的垄沟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洞,却不知是蛇洞还是龙虾洞。阿森不敢冒险,只是捏着狗尾巴草的草茎伸进洞里试探。叶子十指不沾泥,只会在路边远远地看。小明想用火腿肠把龙虾引出来,但它们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就是不上当。小川倒是横下一条心,脱下鞋子,挽起裤腿,站到齐膝深的垄沟里,把手探进了洞里。一只,又是一只,再是一只,不过一个小时的辰光,小川就摸出了几十只披着大红盔甲的龙虾。而且他并没有被蛇咬着,只是被几只大螯钳出了血。
这一日,小川过得很知足,也很得意。他这个小脑瓜子里所能想到的令人刮目相看和轰轰烈烈,便是这些了。
快到屋里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川的母亲很罕见地等在路口,手里多了一根竹条。
“月饼买了吗?”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抖。
“等过了节再买,便宜。”小川实话实说。
“那钱呢?先给我吧,药水机突然坏了,明早得去买个新的。”
“钱?”小川摸了摸口袋,暗说不好,也不知是跳山羊的时候掉了,还是摸龙虾的时候掉了。
“叫你考试考零分!让你放学出去野!叫你把钱给瞎子!你晓得可怜别人,谁又会来可怜我?”小川母亲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然后发疯似的挥动起竹条来,小川没有东躲西藏,咬紧牙关硬挺着。
“今晚别回来吃饭,也别回来睡觉了,到农贸市场门口讨饭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川的母亲终于打不动收手了。
“哦!”小川揉了揉身上的痛处,转身往长街的方向去了。
“真走啊,给我回来!”小川母亲急得直跺脚,小川早就走远了。
白鹭镇是个乡下小镇,夜已深,长街早就睡着了,处处关着门,就连农贸市场门口拉胡琴的瞎子,也拄着竹杖回去了。小川游荡到校门口,也是铁将军把门。他想就这么后背靠着铁门,坐到天亮,却被打着哈欠的传达室的阿爷挥挥手驱走了。小川无处可去,在忽闪忽灭的路灯下乱走,过了好久,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一个或许更加可以令人刮目相看和轰轰烈烈的地方。
四
白鹭镇的西北角,是一片鲜有人去的乱葬岗,高出地面好几尺,宛若一片小山墙。据说当年日寇扫荡,遇难者的尸体就丢在那个地方。白鹭镇的人大多勤劳肯干,路边巴掌大的地也会种上一棵辣椒,那么陡的河岸也会栽上一棵丝瓜,但没有人敢去乱葬岗开垦荒地,以至于那里荒草丛生,野草都有一人多高了。
听说曾有顽皮的小孩有时候在路边踢球,不留神把足球踢上了乱葬岗。但是,足球却没有滚下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样。
上夜班的人回家,宁可绕远路,也不愿走这条近路。传说每到夜里,乱葬岗里都会飘起鬼火,唱起鬼歌。若是有人走夜路不得不经过,一定要集中精神向前走,绝对不能说话,也绝对不能回头。那些鬼魂会猜出你的名字,然后大声喊你的名字,还会拍你的肩膀,如果你答应了,或是回头了,就会一生一世在乱葬岗里打转,再也走不出去了。
乱葬岗再吓人,能有大地震可怕吗?小川调整着自己杂乱无章的呼吸,一遍遍给自己打气。不晓得过了多久,他的心里终于奏起了视死如归的乐曲,然后昂起头,抬起腿,大步往乱葬岗走去。
终于到乱葬岗的脚下了,小川却收住了脚步。
临近中秋,天气又难得晴好,月亮将圆未圆,把整片乱葬岗照得煞白煞白的,野草又高又尖,就像是一双双巫婆的枯手。小川一阵子犹豫,俯身在路边折了朵半闭的野菊花,扯起了花瓣。
去,不去,去,不去……最后一瓣儿,是,去。
小川咬咬牙,在路边折了两根长长的竹竿,又把那两个马甲袋套在脚上,这才进了乱葬岗。
他走得非常慢,打了好一阵的草,才敢往前跨一步。草丛里窸窸窣窣的,是老鼠是狗獾是臭鼬都不打紧,是蝮蛇就糟糕了。
“咔嚓——”耳畔一声脆响,小川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踩碎了一根不知是谁的骨头,惨白色的鬼火随即飘出,忽地又消失了。小川不怕鬼火,他知道,那和鬼无关,不过是骨头里的磷遇到氧气燃烧罢了。
“呜呜呜——”秋风在枯木与野草之间穿梭,发出了忽而低沉忽而高亢的声响。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鬼歌了吧,乱葬岗也不过如此嘛!小川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竹竿没探过的路,也敢跨出去了。
意外往往是和麻痹大意一起发生的。小川才放胆没迈几步,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坠入了一个又黑又斜的深洞,竹竿也脱手了。
眼前一片漆黑,甭说伸手不见五指,连手心和手背都分不出来了。不过,无尽的黑暗倒是提醒了小川,他的书包里有手电筒。
擰开手电筒,一道温暖的光柱划破了黑暗。随着光柱移动,一个土洞呈现在了小川的面前。洞壁潮湿,长满了苔藓,洞底倒不全是湿泥,有的地方铺了整齐的砖头,有破碎的陶片和瓷片散落在上边。
难不成——有人在这里住过吗?
小川好奇极了,借着手电的光,到处走了起来。不过,并没有发现奇异的东西,也许这里曾是个防空洞,或者是乞丐的藏身处。
小川百无聊赖,捡起碎瓷片,在砖头上胡乱涂鸦起来。涂着划着,居然顺手写了一首诗,却是王安石的“三女共一丘,此憾亦难平。音容若有作,天乃倾人城”。
这首诗是今天白天的时候,老师在乡土地理课上教的。关于这首诗,老师还讲了一个凄婉的传说。传说当年勾践卧薪尝胆,终于反败为胜,大破宿敌吴王夫差。夫差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又担心三个年轻貌美的女儿若是被越国抓住,不知道会遭到怎样的对待,便命人挖了一个古墓,含泪亲手将她们活埋了。
也许是活埋两字让小川联想到了那场预言中的大地震吧,他听得格外认真,连王安石为此传说赋的诗都背出来了。
夜越发深了。野狗“嗷呜——嗷呜——”学起了狼叫,蟋蟀啊黄蛉啊油葫芦啊竞相唱着歌,小川渐渐乏了,也困了,腾出没有碎片的砖头,蜷缩着身子,睡着了。
小川又做梦了,他梦见自己化为了一条小小的蚯蚓,和三位公主一道,站在一个巨大的古墓里,抬头朝斜上方望去,是雨点般落下的泥沙。渐渐地,头顶的蓝天越来越小,周围的环境也越来越暗,最后,蓝天彻底消失,眼前黑暗一片。
不!为什么要把三位公主活埋呢?就因為担心越王勾践会伤害她们吗?说不定三位公主乔装打扮一下,再隐姓埋名,就能逃过一劫呢?说不定越王勾践会网开一面,放了她们呢?说不定吴王夫差也能学习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重新夺取战斗的胜利呢?就这么把三位公主活埋了,岂不是太傻了,也太杞人忧天了?不,不能这样!
小川大喊大叫着,终于把自己喊醒了。他坐起身,身边的手电筒忽明忽灭着,眼看就要没电了。
他一遍遍地回味着自己将醒未醒时的那些声嘶力竭的喊话,忽然心念一动:吴王固然有千般不该,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我不也是因为害怕大地震的到来,而慌得差点把魂都丢了吗?
想看青蛙有没有突然搬家,可以去小明家啊!
想看井水是不是升降异常,可以去叶子家啊!
担心房子在大地震中倒塌,可以带着母亲,一道去阿森家躲躲啊!
母亲?
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小川的心里不禁又是愧疚又是自责,他手掌一撑,从地上爬起,循着光亮,手脚并用,一点点从洞里爬了出来。
午夜的乱葬岗更显狰狞恐怖,小川却不再害怕,捡起失落在洞口的竹杖,一边驱赶着蛇虫,一边飞奔回家。只是在临近家门的时候,小川才犹豫了一下,担心母亲会不会责难于他,但一想到这些天的经历,终于没有退缩,而是大踏步向前奔去,坦然迎接任何可能到来的狂风骤雨。
母亲还在路口盼着小川,手里紧紧捏着那根竹条。见面后,母亲并没有打骂他,两个人也没有拥抱痛哭,只是互相叫了一声,然后并肩而行,一道回家去了。
后记
传说中的大地震,并没有在1994年发生。
小川直到1995年元旦那一天,才想明白了那个预言的真相。
“前年不热,去年不冷”算预言吗?当然不算,不过是对过去两年天气的总结而已,亲历过的人都知道。“今年大地震”算预言吗?算也不算,蒙对了就算,蒙错了就不算。
可叹的是,1995年1月17日凌晨,日本神户大地震,伤亡严重。地震还波及了白鹭镇,乱葬岗下沉了两尺有余,那个小川曾暂居了半夜的土洞,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兴许还真是吴王埋葬三女的地方呢?只可惜,已经无法求证了。
小川突然决定长大后去当走南闯北的考古学家了。换在一年前,他连小小的白鹭镇都害怕离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