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凌云
当我们从事思想或写作时,总会有一把名为“朴素”的尺子自行来到我们的目光和文字中。在许多人那里,“朴素地思想”甚至成为了思想的第一诫命。然而,一旦我们把朴素当成追求的目标,也就是试图“显得朴素”时,我们已经不朴素了。人越是想要朴素,就离朴素越远。
那么,是什么妨礙了我们去真正变得朴素?而当我们回过头时就会发现,在我们追求朴素的活动中,是我们力图“显得朴素”的意愿,使我们不能“是朴素的”。在这种对“显得朴素”的追求中,朴素成为了一种姿态,而任何一种有意摆出的姿态都不可能是朴素的。自然的姿态是生命经由教化而来形成的习惯,它显示着一个人固有的品质和仪度,它就是这个人的生命本身的形式。但有意的姿态则是由于自恋而设计出来的自我形象,它试图通过刻意的摆放而在他人眼中保持某种高贵、深刻或体面的光环。自然的姿态是朴素的,摆姿态使我们远离朴素,而最不朴素的,就是摆姿态成为了一个人的本能习性。摆姿态在表象和存在之间设置了一道鸿沟,而虚荣是这一鸿沟发生的根源。
这就意味着,虚荣是朴素的真正敌人。当一个人被虚荣俘获时,即使他不假修饰,即使他有着一个清贫、节制乃至单纯的外表,他的朴素仍然是虚假的,因为这些全都不过是为了在他人眼中“显得朴素”而设置的幻象。摆脱虚荣是人追求真实的必经之途,这也是朴素之途和智慧之途。
唯有忘我地投身于理解和创造之中,一个人才能真正摆脱虚荣,摆脱自我形象的纠缠。因此,一个求知者、一个创造者是真正朴素的,而一旦他从这种理解和创造活动中出离,他就很可能又陷入到虚荣之中。朴素的语言是有着深刻理解力的语言,但这种理解力并不自鸣得意;朴素的思想是创造性的思想,当这思想正在思想时,它并不迷恋自身的创造性。
朴素地说话,朴素地思想,这的确是对于我们的诫命。它不仅要求我们保持对于纯粹经验的忠实,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对于理解和创造的渴望。它并不要求我们过度地关注和警惕自身的虚荣,因为虚荣并不是通过反省就可以消除。自我弃绝并不通过反省而发生,它需要的是将眼光朝外,投向真正值得关注的事物和世界。在我们的生命中那些最忘我的时刻,就是我们最朴素的时刻。(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