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扼杀了哀愁

迟子建

现代人一提“哀愁”二字，多有鄙夷之色。好像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了，“哀愁”就得像旧时代的长工一样，卷起铺盖走人。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张扬各种世俗欲望的生活图景。人们好像卸下了禁锢自己千百年的镣铐，忘我地跳着、叫着，有如踏上了人性自由的乐土，显得那么亢奋。

哀愁如潮水一样渐渐回落了。没了哀愁，人们连梦想也没有了。缺乏了梦想的夜晚是那么混沌，缺乏了梦想的黎明是那么苍白。

也许因为我特殊的生活经历吧，我是那么喜欢哀愁。我从来没有把哀愁看作颓废、腐朽的代名词。相反，真正的哀愁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可以让人增长智慧、增长力量的。

哀愁的生长是需要土壤的，而我的土壤就是那片苍茫的冻土，是人烟寂寥处的几声鸡鸣，是映照在雪地上的一束月光。哀愁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悄然飘入了我的心灵。

我熟悉的一个擅长讲鬼怪故事的老人在春光中说没就没了，可他抽过的烟锅还在，怎不使人哀愁？雷电和狂风摧折了一片像蜡烛一样明亮的白桦林，从此那里的野花開得就少了，怎不令人哀愁？我期盼了一夏的田园中的瓜果，它们在即将成熟的时候，却被早霜断送了性命，怎不让人哀愁？雪来了，江封了，船停航了，我要有多半年的时光看不到轮船驶入码头，怎不叫人哀愁？

我所耳闻目睹的民间传奇故事、苍凉世事以及风雨变幻的大自然，它们就像三股弦。它们扭结在一起，奏出了“哀愁”的旋律。所以创作伊始，我的笔触就自然而然地伸向了这片哀愁的天空，我也格外欣赏那些散发着哀愁之气的作品。我发现哀愁特别喜欢在俄罗斯落脚，那里的森林和草原似乎散发着一股酵母的气息，能把庸碌的生活发酵了，呈现出动人的诗意光泽，从而洞穿人的心灵边界。他们的美术、音乐和文学，无不洋溢着哀愁之气。比如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等等，它们博大精深，苍凉辽阔，如远古的牧歌，质朴而温暖。所以当我听到苏联解体的消息，当全世界很多人为这个国家的前途而担忧的时候，我却说，俄罗斯是不死的，因为这是一个拥有了伟大哀愁的民族啊！

人的怜悯之心是裹挟在哀愁之中的，而缺乏了怜悯的艺术是不会有生命力的。哀愁是花朵上的露珠，是撒在水上的一片湿润而灿烂的夕照，是情到深处的一声知足的叹息。可是在这个时代，充斥在生活中的要么是欲望膨胀的号叫，要么是麻木不仁的冷漠，此时的哀愁就像丧家犬一样流浪。生活在日新月异地发生着变化，新信息纷至沓来，几近爆炸。人们生怕被扣上落伍和守旧的帽子，疲于认知新事物，应付新潮流。于是，我们的脚步在不断拔起的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间变得机械而迟缓，我们的目光在形形色色的庆典焰火中变得干涩而贫乏，我们的心灵在第一时间获知了发生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新闻时却变得茫然而焦渴。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似乎已经不会哀愁了。密集的生活挤压了我们的梦想，求新的狗把我们追得疲于奔逃。我们实现了物质的梦想，获得了令人眩晕的所谓精神享受，可我们的心却像一枚在秋风中飘荡的果子，渐渐失去了水分和甜香气，干涩了，萎缩了。我们因为盲从而陷入精神的困境，丧失了自我，把自己囚禁在牢笼中，捆绑在尸床上。那种散发着哀愁之气的艺术生活已经别我们而去了。

是谁扼杀了哀愁呢？是那一声连着一声的市井的叫卖声呢，还是让星光暗淡的闪烁着的霓虹灯？是越来越炫目的高科技产品所散发的迷幻之气呢，还是大自然蒙难后生出的滚滚沙尘？

我们被阻隔在了青山绿水之外，不闻清风鸟语，不见明月彩云，哀愁的土壤就这样寸寸流失。我们所创造的那些被标榜为艺术的作品，要么言之无物、空洞乏味，要么迷离肤浅、装神弄鬼。那些自诩切近底层生活的貌似饱满的东西，散发的却是一股雄赳赳的粗鄙之气。我们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说尽管我们过得很热闹，但内心是空虚的；我们看似生活富足，可我们捧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只自慰的空碗罢了。

[怦然心动]

现代人对“哀愁”多带有鄙夷之色，将“哀愁”看作是禁锢自己的镣铐急于挣脱和抛弃。而作者眼中的哀愁，不是颓废、腐朽的代名词，它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可以让人生增长智慧、增长力量的。这种哀愁可以使艺术更有生命力，可以使民族振兴与复苏，还可以使我们保持自我，精神充实，内心富足。

不错，现在人们的生活是富足的，热闹的，但精神却是浅薄的，空虚的，那“自慰的空碗”正是现代人精神空虚的象征。作者在文中曾选取人亡、物毁、景失三种情景，反映着现代生活中的精神缺失，这些看似平凡、普通的情景对于一般人并不易产生心灵的触动，却刻入作者的心灵，让其产生深深的哀愁。正是人们物质欲望的膨胀和麻木不仁的冷漠，让作者发出疾呼：在追求物质财富的同时，要保留人性中那份悲天悯人的情怀，保留对精神境界的追求。文中的作者是敏锐的，她从“哀愁的回落”中看到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并解读了人们不会哀愁的深层原因：人们在现代生活环境下疲于认知新事物，应付新潮流，沉迷于物质财富的追求，而忽视了精神追求，缺少了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人情的淡薄、人性的缺失、良知的泯灭也使“哀愁”成了稀有物。

“哀愁是花朵上的露珠，是水上的一片湿润而灿烂的夕照，是情到深处的一声知足的叹息。”哀愁是那般美好，它提醒我们，不应该迷失在物欲的海洋里，在追求物质财富的同时，一定要有精神上的追求，保持内心的充实与富足。

【文题延伸】美丽的哀愁；逝去的精神；摆脱心灵的麻木……（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