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盲犬珍妮退役：爱与放手

王海燕

一条导盲犬的退役选择

2018年12月21日那天，陈燕参加了一场慈善宴会活动，来来往往的宾客中，时不时有人跟陈燕打招呼，问：“珍妮呢？”他们显然还不知道，当天是陈燕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没有带珍妮出门，珍妮已经退役三天了。

珍妮10岁了，微胖，作为一条拉布拉多狗，已经可以称为老态龙钟了。它是中国第18条毕业的导盲犬，1岁之前寄养在大连导盲犬训练基地的志愿者家，随后回到基地完成了21个月的导盲训练。2010年毕业后，它成为钢琴调律师陈燕的导盲犬。

珍妮可能是中国知名度最高的明星导盲犬，曾在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展出，出席同年的广州亚残运会，能听懂汉语和英语双语指令，在微博上有十多万粉丝。按照国际惯例，珍妮服役期满后，应该回到寄养家庭。两三年前，寄养家庭就旁敲侧击地提醒陈燕，珍妮该退役了。陈燕嘻嘻哈哈应着，知道对方心疼珍妮，想赶紧把珍妮接回家去过退休生活。但陈燕有自己的小算盘，她想把老去的珍妮留在身边。

这几年，陈燕也开始明显感觉到珍妮的老态，以前它能在沙滩上跑跑跳跳疯5个小时不歇气，现在半小时就累了，懒懒地趴在陈燕脚边不动。珍妮之前，大连导盲犬训练基地已经有两条导盲犬完成退役手续，其中一条，使用者患病去世，使用者家人留下了犬只;另外一条经过评估，各方面都到了退休状态，使用者双方均是盲人，基地接回了犬只，送到了志愿者家庭。

算起来，珍妮是基地正式履行退役程序的第三条犬只。陈燕一开始是坚决想留下珍妮的，她经济条件不算差，能够养活珍妮。怕珍妮走不动，一年前，她跟丈夫一起，摸索着做了一个手拉拖车，想用这个拖车带珍妮出去玩。这个拖车后来散架了，她又托朋友從台湾买了一辆宠物推车。作为盲人，她其实很难真的把珍妮推在面前出门逛街，但她总想做点事。

去年7月，珍妮过完10岁生日，退役开始正式提上日程。陈燕自己也不确定，她想让珍妮自己选择退休去处。除了最初的寄养家庭，珍妮在导盲犬基地的训导师付明言也想陪珍妮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付明言是中国首批导盲犬训导师之一，纯粹因为喜欢和狗相处选择了这份职业，珍妮是他亲手训练成功的第一条导盲犬，他现在还记得珍妮刚刚从寄养家庭回到基地时，“只要醒着就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几乎是整个基地最调皮的狗，还曾半夜翻出犬舍去偷狗粮。

付明言当时觉得，这条狗大概无法成为合格的导盲犬了。但珍妮天分高，虽然活泼，但性情稳定，后来成为基地毕业的最出色的导盲犬之一。更多时候，他会把自己当成珍妮的老师，而非训导员。好几年前，他就和陈燕讨论过珍妮的老年生活，陈燕认为自己参加的各类公众活动多，时间也更自由，可以带珍妮到全国游玩，给它更好的生活，但付明言觉得自己生活环境单纯，又长期生活在基地，珍妮也许更快乐。

这么多年，其实陈燕经常带着珍妮回大连去看望寄养家庭和付明言，但大家的确在暗暗较劲，都想陪伴珍妮的最后时光。陈燕最后决定让珍妮自己选择。那是一档电视台节目，节目最后的环节是陈燕自己提出来的，就是陈燕、寄养家庭女主人和付明言站在一起呼唤珍妮，由它自己决定选择谁。通常来说，导盲犬对最初的寄养家庭感情最深，但陈燕却觉得自己胜算更大，毕竟她和珍妮在一起8年了。

付明言觉得这个环节不公平，珍妮在寄养家庭过的是最无拘无束最快乐的日子;陈燕也很宠珍妮，给珍妮喝水，从来都是用杯子倒在手里喂它喝，出门住宾馆，陈燕也一定会先拿出专用垫子，再让它趴下，怕珍妮着凉。相比而言，和付明言共度的时光，珍妮更多处在高强度训练中，在21个月的时间里，它一遍一遍重复学习上下台阶、绕开障碍物、寻找目的地、找人行横道、过马路看红绿灯、找电梯、找滚梯、乘坐公共交通……最终才通过严格的考试，付明言觉得，自己没戏了。

在戴上导盲鞍的工作状态，珍妮通常只听从陈燕的指令，节目当天，珍妮被取下了导盲鞍。结果出乎几个人的意料，在三任主人的同时呼唤下，珍妮兴奋而困惑地在三个人之间绕来绕去，最终没有确定选择谁。王靖宇（大连医科大学动物学比较医学教授，也是大连导盲犬基地的创始人）说，当时的情况是，珍妮很难真的完全理解，那一刻它就是在为自己的余生做选择，它是因为自己的本能而犹豫不决，它并非完全不懂。

那期节目过后，陈燕花了一小会儿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珍妮最终会离开她。最后，根据王靖宇的建议，珍妮被送往童年时代的寄养家庭。他说，和珍妮不同，陈燕正当壮年，还有诸多社会事务，她需要另外一条导盲犬，如果想要新的导盲犬，陈燕是不能留下珍妮的，因为新的导盲犬必然给年迈的珍妮带来失落感。而为了迎接珍妮，寄养家庭的女主人甚至购买了钢琴，准备从零开始学习弹琴，包括珍妮最喜欢的曲子《天空之城》。

某种程度上，这个结局是注定的，陈燕做的一切都是在跟珍妮好好告别。

更广阔的自我

2018年12月17日亲自将珍妮送回大连后，陈燕和珍妮在一起继续待了几天。她们依然每天早上7点起床，然后一起遛弯。出发之前，陈燕把珍妮的所有东西都打包送到了寄养家庭，帐篷，宠物车，很多的裙子、配饰和玩具球，陈燕唯一留下的是一件导盲服。她还列了一大张单子，列举了珍妮的将近20个生活习惯，并嘱咐寄养家庭每天早饭后，要用专用纸给珍妮擦耳朵、屁屁，指出珍妮喘粗气但不露出舌头，不是在散热而是有了需求……

陈燕自称是珍妮的妈妈，某种程度上，除了导盲之外，珍妮的确给她带来了新生。陈燕是先天性白内障，无法通过手术恢复视力。早在珍妮陪伴之前，她就成为中国首位职业钢琴调律师，在按摩之外为盲人开辟了新的就业路径。得益于从小的训练，陈燕有强悍的定向行走能力，在没有导盲犬的辅助下，也曾独自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上门为客户服务。

2010年，陈燕出车祸，彻底失去光感，再也不敢像以前一样独自出门。另外，当时因为卧床，陈燕的双腿失去力量，一度只能在轮椅上度过。随后，在家人的提议下，陈燕向大连导盲犬基地申请领养一条导盲犬，获得批准后，陈燕和珍妮在基地互相选中。对陈燕来说，一条导盲犬最初带给她的吸引力，很大一方面来自于对隐私的最大保护，因为陈燕是一个有着强烈自尊且勇于尝试的人，她希望能够最大程度地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在随后的相处中，陈燕教会了珍妮更多的技能，比如带领陈燕去超市购买陈燕日常喜欢吃的食品，在机场带领陈燕到行李领取处取行李。其中被媒体广泛传播的“珍妮是中国唯一一条能识别中英文双语口令的导盲犬”，更像是一个段子。原来，大连导盲犬训练基地的导盲犬一开始都是用英文训练，使用的也是全世界通行的标准导盲犬口令，但后来有一位盲人给基地提意见，说自己从小没学过英语，领了导盲犬后得学着跟导盲犬说英语，太费劲了，基地就改成用中文训练了。但陈燕发现，领着导盲犬上街，用普通话给导盲犬下口令的话，很容易引得周围人模仿，她干脆学着给珍妮下达英语口令。事实上，中国人的英语口语标准程度也的确比普通话低多了，珍妮只听得懂陈燕的英文口令。

在陈燕的记忆里，珍妮和她算是生死之交。第一次是她俩还在配合訓练过马路时，一辆货车闯红灯，陈燕听见声音吓得呆立在原地，她放开牵引绳，让珍妮跑，结果珍妮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陪着她。最后，大货车在离她俩两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还有一次，珍妮在小区里撞开了陈燕，自己却被一辆电动三轮车撞伤了。

基于“职业习惯”，保护主人是很多导盲犬都会做的事情，但珍妮带给陈燕的是用陪伴让她走向了更广阔的生命境域。在得到珍妮之前，陈燕的生活比大多数盲人更丰富，但也局限在钢琴调律这一狭窄领域，她的生活半径也主要框定在北京。得到珍妮后，陈燕最开始只是欣喜地试图让珍妮带领她乘坐公共交通，进入银行、饭店、商城等各种各样的公共场合，随后，她和珍妮开始遭遇漫长的拒绝。

陈燕频频提到的拒绝来自天通苑地铁站，她说这是珍妮最讨厌的地方。陈燕的家就在离天通苑地铁站不到10分钟步行距离的一个小区里，当初买房子就是考虑到乘坐地铁是对她最友好的出行方式。但根据陈燕的统计，珍妮在天通苑地铁站曾遭遇过11次拒绝，以至于后来，珍妮再也不愿意上这个地铁站了。随后，经过陈燕、珍妮以及北京另外几位盲人和导盲犬的宣传推动，2015年5月1日，正式实施的《北京市轨道交通运营安全条例》规定，导盲犬可以进入北京地铁，视力残障者可携带导盲犬进站乘车。

事实上，陈燕说，直至退役前，被拒绝依然是她和珍妮每天遭遇最多的日常。后来，通过珍妮脚步停顿时微妙的动作，陈燕就能第一时间感觉到，前面又有人拦住她们的去路了。不止一个观察敏锐的人告诉过她，珍妮悲伤和愤怒时，会死死盯着对方或者翻白眼。陈燕说，这是珍妮表达情绪的方式，因为一条合格的导盲犬绝不会与人或其他狗发生暴力冲突。

陈燕不能看到珍妮的表情，她只能通过珍妮的动作感受到它的悲伤和愤怒。而在无数次真正面对拒绝的时刻，也只有她和珍妮处于绝对相同的境遇。但在陈燕看来，她和珍妮的情绪又有微妙的差异，珍妮可能更多的是困惑与不解，而她则是生气与悲哀。这种生气与悲哀促使她渐渐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珍妮身上，她想给珍妮更好的，她也想让更多人了解导盲犬。

这几年里，她带着珍妮走遍了除新疆之外的内地所有省份，她说“珍妮喜欢旅游，喜欢陌生的地方”;她给珍妮开了微博，最开始每发一条微博就需要三四个小时，现在，她为珍妮攒下了十多万粉丝;她带珍妮上节目、出入各种公共场合，还先后为大连导盲犬基地募捐了超过20万元。

我问陈燕：“如果要总结珍妮带给你最重要的一点，那是什么？”她说：“更广阔的自我。”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还愿意让它回到寄养家庭？”她说：“爱就是要放手。”